第五章 悸动
冷清的月光从越过窗棂洒入房中,几只燕雀从低矮的屋檐掠过,转眼间又窜入乌色云端。
时诩凝望着景聆,真是可笑,自己今晚憋着一肚子火明明是来质问景聆的,现在却心平气和地跟她谈起了条件。
时诩思忖片刻,沉声说:“好,我答应你。”
景聆微微颔首,笑着朝时诩勾了勾手,道:“你过来。”
时诩登时被景聆脸上的笑意晃了神,罗帐之下,烛光下的景聆宛如黑夜中的鬼魅,时诩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喉结微滚,一股慌乱的无措感从心中油然而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时诩不由自主地迈出了腿,朝她靠近。
时诩走到床前,景聆笑意更甚,她一只手撑在床板上,另一只手则摸进了枕头底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
“好闻吗?”景聆勾着香囊上的带子贴近了时诩的脸,语气热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从时诩口中获得答案一般,“喜欢吗?”
清甜的花香窜入时诩的鼻腔,这味道虽然浓郁,却并不难闻。
“看来是喜欢的。”景聆见时诩并不抗拒,便把香囊收了回来。
时诩微皱着眉,望着景聆的脸上隐隐显出不悦。
景聆摩挲着香囊上绣的芍药,抬眼望向时诩:“可是怎么办?你的马和你一样喜欢它。”
“什么?”时诩骤然一惊,脸上的不悦瞬间化为惊愕。
景聆淡然一笑,说:“你的马很喜欢这个香囊,我不给它,它就要强抢。”
景聆说着便把香囊悬在了时诩眼前,时诩伸手想拿,可景聆却猛地收回了手。
景聆眼底含笑,说话也带着飘飘然的笑腔:“我现在不给你,你也会强抢吗?”
听到这话,时诩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合着景聆是把他当烈马在训呢。
时诩望着安坐在床上用嘲讽的目光盯着他的少女,忽觉她脸上的病态与娇柔一扫而光,眉眼间,倒多了几分算计与城府。
这才是在秦太后身边长大的景聆。
时诩俯身,双手撑在景聆身体两侧,眼中透着鹰隼般的凌厉,时诩薄唇微启,道:“怎么?现在只剩你我二人了,狐狸尾巴就不藏了?”
景聆仰头看着他,说:“我藏得了吗?”
“藏不了,那就不要藏了。”时诩抬手,突然捏住了景聆的下巴。
卸下了平日里的虚伪面具,时诩倒觉得和这样的景聆说话轻松了不少。
景聆顿感疼痛,便想别过脸挣脱他的手,可时诩就像是要把她的下巴捏碎一般,叫她动弹不得。
时诩嗤笑一声,道:“景聆,此前倒真是我小看了你,看起来倒是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里藏了一百个心眼子吧?”
景聆不怒反笑,这时诩还好意思说自己心眼子多,他又好到了哪里去?
景聆轻飘飘地说:“心眼子多点未必不好,侯爷应该感谢我,保住了你的马。”
不提到马还好,这一说到马,简直就是拿剑往时诩的肺管子上捅。
时诩手里的劲儿使得更大,直接捏着景聆的下巴将她推倒在床,一声重响,景聆的后背径直砸在床板,那些被赤霜所伤的淤青都泛出了丝丝疼痛,像脉络一般从后背朝景聆全身包裹。
景聆痛呼一声,鼻腔一酸,眼里就涌出了泪光。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时诩怒道。
景聆小口喘气,胸腔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景聆微咬着下唇,双臂疲惫地摊在两侧,料想时诩也不敢对自己做什么。
时诩也抓着景聆喘了几口热气,也不知道景聆那香囊里放了些什么,那股甜香简直是钻进了时诩心里,他的心脏并没有因为二人片刻的沉寂平静下来,反而越跳越猛。
时诩牙关紧咬,惩戒般地重捏了一下景聆的下巴,便松开了手,直起身体坐在了景聆床侧,背对着景聆用目光勾勒着屏风上的花纹。
时诩不知道自己今夜怎么了,情绪完全不受控制,脑子里也像是融成了浆糊,他都怀疑是景聆给自己下了什么毒。
景聆抓着皱起的被单,强忍着背后的疼痛撑着手肘挪动身体,在脖子触碰到枕头后,景聆滚动着的眸子看了一眼时诩的后背,心里暗骂了声“疯子”。
景聆坐正后还感觉脑袋被撞得有点晕,她闭了闭眼,平静地说道:“时子定,我要说我的事情了。”
时诩拉回了思绪,却依旧没有转身,道:“你说。”
景聆把被子往胸前拉了拉,垂眸道:“明日你下了朝,去一趟镇国公府,找名叫折柳的丫鬟,顺便让她给我带几身衣裳来。”
时诩原以为景聆会给自己提无理的要求,却不想只是要再带个丫鬟过来伺候。
还真是小姐做派。
时诩心中虽惊异,却也感到不对劲,便问:“不是已经有个宫女了吗,为何还要带个丫鬟过来?”
景聆看了时诩一眼,迟疑了片刻,说:“珠玉做事不合我的心意,我不喜欢她。”景聆靠在床头,声音越说越低沉。
时诩微微偏头,余光从景聆平静的脸上一扫而过,心里百转千回。
直觉告诉时诩,景聆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坚不可摧。
“好,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带她过来。”时诩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他没有再多问,知道得多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扯不清了。
时诩前脚刚离开,珠玉后脚就进了门。
景聆折腾了一天,再加上浑身酸痛,景聆已经累得抬不起手了。
珠玉踱着碎步走到景聆床边,景聆轻声道:“珠玉,我乏了,扶我睡下。”
珠玉轻应一声,一只手从景聆脖颈后面穿过,一只手扶着景聆的腰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了下去。
景聆微眯着眼,目光跟着正在掖被子的珠玉动。
“珠玉。”景聆轻唤了一声,“北宁府里事务繁多,我怕累着你,所以明日我叫了折柳过来。”
景聆虽看不见珠玉手里的动作,身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珠玉捏着被角的手顿了一瞬。
珠玉勉强地笑了笑,说:“小姐这样关心奴婢,是奴婢的福分。”
“珠玉啊。”景聆从被子里挪出一只手来,用食指勾住了珠玉的腰带。
珠玉登时一愣,望着景聆的眼神有些惊讶,她试探着问:“小姐想要什么?”
景聆轻笑一声,收回了手,强撑着开始打架的眼皮说:“珠玉,你在我身边待了多少年了?”
珠玉应道:“奴婢从小姐三岁进宫起就伺候小姐了,已经有快十四年了。”
“十四年了啊,这样算来,比折柳还久些……”景聆望着纯白的帷幔,眼皮渐渐垂下,只留下一条细缝。
景聆坠入了一个很长的梦境。
那是在她十岁那年的傍晚,景啸攻破满丘得胜归来,此次回来,景啸还带回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比景聆大三岁,是景啸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名叫折柳。
镇国公府只有景聆这一位嫡女,折柳与景聆算得上是同龄,便作为贴身丫鬟养在景聆身旁,也与景聆一同入了宫。
那时候的建升帝贺迁还是太子,太后秦琰也还只是皇后。夜半,贺迁常从东宫溜回未央宫,就为了见上景聆一面。
贺迁与景聆私会算得上是未央宫里公开的秘密,那时候二人年纪尚小,秦琰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久而久之,景聆就从折柳脸上看出了不一样的神色。
景聆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她十二岁的生辰,在桑州寻访的贺迁连夜赶回盛安,送给景聆的生辰礼物是一对钗。
那日贺迁不仅送了礼,还许了诺,他说:“聆儿,等你及笄,我就娶你做我的太子妃,如果将来我做皇帝,聆儿你就是我的皇后。”
珠玉和折柳都在场,折柳听到这话,更是脸和眼眶一瞬间就同时红了。
贺迁在天亮前赶回了桑州,景聆整整激动了两夜没有睡着,那两天两夜里,她无不盼望着及笄的那一天早日到来,也没有注意到给自己守夜的折柳也是两日两夜没有睡着。
第三天夜里,景聆依旧睡不着觉,她一闭上眼睛,就想把那两支镶着凤凰花的钗拿出来看看,她抓起那对钗,终于忍不住了,掀起被子就坐了起来,本想就近叫折柳给自己戴上,可想到珠玉更会绾头发,便去叫了珠玉。
可这画面在折柳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珠玉给景聆梳好了发髻,把那两支钗插了上去,景聆正在镜子里乐呵呵地欣赏自己,幻想着与贺迁成亲那日的盛大场面,折柳却突然跪在景聆身后哭了起来。
景聆不明所以便问她是怎么回事,折柳支支吾吾地,只说些自己这辈子只会忠诚于景聆,不会有别的非分之想一类的话。
景聆本就早熟,这会儿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便叫珠玉遣散了房间里的其他宫女,屋里只剩下景聆、折柳、珠玉三人,折柳才说出了真心话。
原来,折柳也在无形中喜欢上了贺迁,她以为景聆察觉到了她的念想会抛弃她,所以才出此下策表忠心。
景聆给折柳擦了眼泪,又说了好些劝慰的话,才把折柳的眼泪止住。
当夜,折柳与景聆做了约定,以后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情,也让珠玉替折柳保密。
明明只是少女间的私房话,可第二天景聆一醒来,折柳就被几个秦琰身边的侍从拉去了秦琰寝宫。
景聆连外衫都没来得及套上就跟着追了上去,可她的腿脚还是慢了一步,当她跑到秦琰的寝宫时,折柳那张秀气的脸上已经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折柳的手边,正掉落着一支秦琰的点翠簪子。
景聆至今忘不了折柳看见她时的模样,泪水和着血水在脸上纵横交错,被扯乱的碎发站在脸上,整个人无力地撑在地上,仿佛风一吹就会立刻瘫倒。
面色深沉的秦琰厌恶地望着折柳,冷冰冰地说:“一介贱婢,也敢肖想太子妃之位,真是不自量力。”
折柳望着景聆张了张嘴,愤恨、无奈、羞耻、悲哀都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折柳摁着地站了起来,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般的撞向了宫中的柱子。
那一声闷响惊呆了宫里的所有人,秦琰轻蔑的神情还凝在脸上,眼睛已经随着诧异睁圆,而最先跑到折柳身侧的却是一直站在秦琰身侧冷眼旁观的珠玉,她甚至比景聆还先一步。
景聆见珠玉蹲在折柳身侧,闷在心底的怒火当即就赋予了手臂气力,她扬起手臂,狠狠地扇了珠玉一掌。
这是景聆第一次打人。
“狗奴才……”景聆打人的手痛地发麻,她攥紧了手掌,牙关轻磨,把珠玉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珠玉被景聆那一掌扇地偏过了头,脸上的红印格外醒目。秦琰轻咳了两声走到了二人身边,把摊跪在地的珠玉扶了起来。
秦琰显然是没想到一直乖巧地待在自己身边的景聆会因为一个婢女做出这么大的反应,她轻笑了一声,宽慰似的拍了拍景聆的肩膀。
秦琰笑着说:“珠玉也是帮本宫办事,一个婢子而已,聆儿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这婢子死不了,聆儿若是喜欢她,本宫叫太医来好生诊治就是了。”
景聆侧目看了秦琰一眼,又木讷地望向了折柳。
她辨不清是不是自己害了折柳,心里只觉得对她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