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帐中议事(下)
帐篷内本就不大通风,甘棠说话间,又点燃了暖炉。见贺兰衡不答话,甘棠也不催促,只冷冷地看着暖炉中的炭火渐渐旺了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贺兰衡就如同刚被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春衫湿透,汗水沿着鬓边滑下,颗颗滴落在地。
“请侍中大人,赐还信笺。”
“为一人之声名,而乱天下,这就是你想要的?或者说,你根本是为了挽回自家的名声?”
贺兰衡倾身叩首,额头紧紧贴着地上铺着的毛毡,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坚定,一如往昔。
“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察冤而不正,是为不公。上不公,下失其正,变乱始矣。
民尚亲其亲,上不以亲者亲,何以孝悌示天下?
天下之事,理胜力为常,力胜理为变。侍中大人乃国之肱骨,焉能不明此理?若疑玉衡有私,请侍中大人上奏陛下,另择能臣处置此事。”
“来人!”
甘棠忽然扬声唤人入内,守门的不是一般宫人,而是甘棠手下的大内密探,这也是甘棠放心同人在帐中议事的原因。
“贺大人中了暑气,将他送回营帐,再叫人去通知洛将军一声。”
“侍中大人……”
“贺大人,本官还是那句话,等你什么时候有资格参与廷议,再发表高论不迟。”
两名小太监进到帐中,将贺兰衡扶起,贺兰衡无力挣扎了两下,便被带了下去。
贺兰衡所说的道理,甘棠如何不知。皇上一直对先太子案耿耿于怀,正是因为皇上心中以公理为重,亦念及与先太子的血脉亲缘。
她虽不欲为陈年旧事横生波澜,却难保他日不会有人借先太子案生事。或许,她是该将先太子绝笔交予皇上,请皇上定夺才是。
毕竟,她也撑不了太久了。而从今日应答,以及海战时提出的策略来看,贺兰衡,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侍中大人这里,今夜倒是热闹得很。”
安玉琳挑帘进来,感觉到一股热意扑面,却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神情自若地走向甘棠。
“是热闹,还是太热了?”
甘棠欲唤人进来,移走暖炉,却被安玉琳所止。
“我只是来看看阿棠。今日几番折腾,阿棠还是要顾及着身子,早点歇息才是。”
还不待甘棠应答,帐外忽然通报杨永恩求见。
甘棠与安玉琳对视一眼,心下有些奇怪。她叫人传杨永恩进来,又顺道让人将暖炉撤下去。
杨永恩满脸焦急之色,却是在看到安玉琳时突然一滞,整个人都僵住了。
“安掌印,适才洛将军说是有事请教,还以为安掌印歇下了,不好打搅。既然安掌印有暇,不如去一趟洛将军处,许是有什么急事。”
甘棠有意为杨永恩清场,但安玉琳除了对甘棠以外,却是没那个好脾气容让别人。
“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不然侍中大人,早就叫人传咱家了。不知杨大人这样风风火火的,是有何事,求见侍中大人?”
此时帐篷中已经没有旁人在,甘棠无奈开口道:“杨大人有话直说便是,安掌印管着行营的安防,什么事也越不过他去。”
“臣有罪。”
杨永恩忽然跪倒在地,倒是把甘棠骇了一跳,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跑到她这里来跪谏这一套了?
“臣等有罪,求侍中大人在陛下面前,周全杨家老小。”
甘棠刚要起身相扶,却被安玉琳借着桌子遮挡,按住了手。她凤眼一挑,瞪了安玉琳一眼,倒是随了他的意。
“杨大人这没头没脑的话,咱家可是听不明白了。”安玉琳得寸进尺,借着桌帏遮挡,拉过甘棠的柔胰在手中把玩,口中却漫不经心道。
杨永恩紧咬牙关,再叩首道:“臣弟杨永杰,冒死前来报信,说……说,说大伯他联合了祖父的旧部,图谋,图谋不轨……”
“你说什么?!”
甘棠猛然站身起来,却是眼前一阵眩晕,还是安玉琳急忙松了她的手,改为搀扶,她才未倒下。
“侍中大人莫要急坏了身子。南苑防卫周密,左右不过是些散兵游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甘棠一手撑着桌子,心中不由叹息,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杨家本是满门忠烈,纵使杨永德是个不成器的好色之辈,若不是因她和安玉琳的关系,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虽然当年是安玉琳出手,但根源还是在她这里。只是,纵然她有千错万错,也绝不允许有人来造皇上的反。
“不可大意。”甘棠撇开散乱的想法,沉思了一番对策,又对杨永恩问道:“杨永杰现在何处?”
杨永恩闻言,从绝望中迸出希冀,忙抬头看向甘棠,回道:“还在下官营帐之中。”
“好,我现在立即修书一封,还请杨大人让杨永杰火速带回将军府,以免被旁人发现异常。
两位公子的忠义之心,我已明了。但此事如何决断,不在我,而在杨老将军。”
甘棠几步走到书案后,安玉琳跟上去,十分默契的开始为她砚墨。
杨永恩虽然诧异于甘棠与安玉琳的亲近,但也并未多想。现在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是,如何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和祖父的名节。
杨世龙能做到从二品定国将军,自是有大功于朝廷。他虽然年事已高,但铁血犹在,甘棠赌他会自行清理门户。
不到万不得已时,甘棠不想对这位朝廷元老,功勋卓著的将军出手。
杨家小辈之中,只有长孙杨永德毁于其父母的溺爱,杨永恩却是个端方君子。
而杨永杰在大是大非面前,也能大义灭亲,倒是出乎甘棠意料。
甘棠饱蘸浓墨,挥笔写下七个字:定国将军,纯臣也。
待将笔墨略晾干,甘棠将其折起交予杨永恩:“杨大人行事,一切如常便可。若有不测之险,君不附逆,本官必竭力保全。”
杨永恩揣着信笺离去,安玉琳却是疑道:“说不定这些都是杨世龙有意安排,阿棠凭几个字就想扭转局势吗?”
“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是其之谓乎!”
甘棠瞥了一眼安玉琳,又提起笔来道:“不是几个字,是臣子之忠,匡扶天下之义,是流芳万古的名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