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玉腰奴(二)
江南道上, 孙剑与律香川驾马而行。他们的马都是大宛名驹,一日可奔行千里,一匹叫做追风, 一匹叫做逐影, 是孙剑救下的一个“行马贩子”要送给老伯的寿礼。这一日, 追风与逐影闹起了脾气,无论怎么抽打, 怎么也不肯前进一步了,它们是车队的头马,无奈之下二人只能下马休整。脚步落在地面上, 发出一声闷响,孙剑看了一眼被护卫钉死的车厢,苦恼的皱起了眉头,道:“一直这么封着,不怕它死了?”车厢里是一只蝴蝶, 一只珍贵的金斑喙凤蝶, 在苗寨中有一个传闻, 说它在日月交替的一刹会化成人形,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律香川斯文一笑, 道:“不必担忧,阿兰朵不是说了么?无论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只要化成茧的形态, 它就会再一次重生。”这并是一句谎言, 可也不全是真话。半个月前, 他们去了一趟苗疆, 遇到了苗族的阿兰朵, 天真的少年以为自己给寨子带来了通商的客人, 谁知却是地狱的恶魔。为了捕捉蝶妖,律香川屠杀了整个寨子的苗民,还放火烧毁了所有痕迹,当然,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孙剑并不知道这回事。他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看护卫们有条不紊的扎起帐篷,郁闷道:“可没跟我说,他就跟你亲近,许是我块头大,吓到他了。”律香川手持折扇,笑而不语。阿兰朵死去的那一刻,还在咒骂他,宁可自尽,也不肯说出蝶妖的用处,他命人搜了整整三天,最后才从苗民禁地的石壁上知晓了这个隐秘。——原来吃下这蝶妖酿造的蜜,就可以延年益寿,它的血肉则可以令人重返青春。孙剑又道:“还是得让它透透气……父亲已经年迈,这玩意儿化茧成蝶怎么也要三五年,万鹏王又一直虎视眈眈,也太久了。”律香川一收折扇,白净的面皮俊秀,说道:“老伯的身体康健,精神甚好,万鹏王不足为惧,区区三五年,有什么等不起?”这几年来,他已把许多势力交给了孙剑与律香川,只可惜,律香川要的从来不是一点,而是全部——三五年,足够他谋划了。孙剑道:“有备无患。”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徒手将钉死的木板掰开一道缝隙,漆黑的车厢里,金绿色的流光一闪而过,像是关住了一缕春意。律香川目光幽深,并没有阻止他。无论这只蝶妖是死是活,只要不落在老伯的手上,他就能再一次夺回,况且快活林的杀手应该也快到了,这就是他们的机会。孟星魂和叶翔的确已经到了。他们的气息隐藏的很好,悄无声息的埋伏在草丛与密林之中,像捕猎中的豹子,片刻不休的跟在车队末尾,寻找动手的时刻。一缕日光照进车厢,蝴蝶停落在一枝半谢的木芙蓉上,金绿色的蝶翼轻轻一颤,就洒下了星子似的光
点来,美丽的如梦似幻。孙剑一怔,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像一头牛一样瞪着眼睛,头一回看清了这被关了半个月的蝶妖,几乎不敢呼吸,生怕一个喘气的功夫,它就要被吹跑了,坏了。蝴蝶抓住机会,一飞而起!趁着孙剑的这一愣神,它从车厢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向远处飞去,孙剑一下反应过来,猛地一伸手,就要把这蝶妖抓在手心。谁知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生——一股寒意在背后升起,“危险”两个字一瞬间充斥了脑海,令人寒毛直竖,孙剑想也不想一个扭身,避开了一把幽灵似的利剑。刺出这一剑的人,正是叶翔!孙剑怒从心起,眼见蝴蝶飞落在他的剑锋上,下一秒就被捉住蝶翼,纳入怀中,不由气的双目赤红,恨恨叫道:“贼子敢尔!”“……”叶翔一言不发,与孟星魂配合无间,两个杀手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攻势,竟让孙剑也不得不退开三丈之外,喘着粗气咬牙切齿。打斗声惊动了律香川,他飞身而至,制止了其他护卫,不准他们靠近三步之内,这才明知故问,道:“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胆?”孟星魂的剑刃反射出凛凛的寒光,一得手就不再恋战,律香川的话才出口,他的身形就已经退到了十丈之外,隐进了密林中。“贼子休走!”孙剑勃然大怒,翻身上马,道:“一群废物!被人跟了这么久,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追!”追风打了个响鼻,一动不动。“不要冲动。”律香川制止了他,抚了下马儿的鬃毛,道:“不能所有人都去,得留下一大半的人看守与护送老伯的寿礼,不然得罪了江湖群雄,对老伯的声誉也有损。”孙剑道:“那怎么办?”律香川不疾不徐的道:“这两个人一击即退,目的十分明确,应当是有备而来。”他分析了一下,提议道:“孙兄,不如你先送寿礼回府,我带人去追,也查一查他们的来历,你稍后再来支援,与我一起。”孙剑不疑有他,极为信任父亲的另一个左膀右臂,于是道:“有道理,都听你的。”二人兵分两路,律香川不过是摸了它的鬃毛,追风就不闹脾气了,与孙剑领着一队人马。带着寿礼继续前行,而律香川和几个得力手下目送他们远去,这才追进了密林。此刻在密林之中,叶翔与孟星魂如没有影子的幽灵一样,飞快无声的穿梭在林中。为了迷惑追兵,二人默契十足,一个抹去一路行经的痕迹,一个在不同位置的树干上留下隐晦的刻痕,引人追去错误的方向。“休息一下。”两个时辰过去之后,气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叶翔率先停下了脚步。这里枝繁叶茂,树木密集,不适合马匹奔跑,而且茂密的植被遮天蔽日,也给追踪的人加大了难度,一时半会估计追不上来。孟星魂点了下头,抓紧时间恢
复体力。二人手中握着剑,似乎也有了力量,倚着高大的树干闭目小憩,只是肌肉紧绷,并未真的放松,随时都可以一跃而起去杀人。就在这时,叶翔的衣襟动了动,探出两只小触角,金绿色的蝴蝶钻了出来,轻轻的一振翼,飞落在他的鼻尖上,停住不动了。叶翔睁开眼睛,视线落在它的身上。蝴蝶的速度并不块,一个贪玩的孩童一伸手,就能把它抓在手心,故而他没有立刻出手,拦下这只美丽、脆弱到要命的生物。它真美。金绿色的蝶翼闪烁着点点星光,若这色泽可以染上女子的罗裙,想必一定也华美动人,它蹁跹的飞过,姿态优雅的不可思议。孟星魂侧目看过来,表情有点奇怪。叶翔并不冷漠,可也不是平易近人的类型,他英俊、强悍的像一把开了刃的刀,刀锋上停下一只蝴蝶,这温柔与他并不相符。“难道你不觉得它很美么?”叶翔伸过一只手去,蝴蝶就飞落上他修长的指尖,他叹了一口气,道:“如果麻木到失去欣赏美好事物的能力,那就真的走到绝望尽头了。”孟星魂道:“它很美。”他不是个瞎子,也不是真的麻木到了绝望,只是这种情绪有时很多余,就像现在。孟星魂抬起眼,十分冷静的看了一眼叶翔,加重了语气,补充道:“可是她要它。”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高老大了。他们两个人,这十几年之中,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不得不杀人,不得不让自己麻木,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死去才会解脱?叶翔垂下眼睫,双手缓缓合拢,将美丽的蝴蝶困在掌心,它颤了颤,如一只无处可逃的笼中鸟,这只鸟儿是他,也是孟星魂。他的语声淡淡,道:“我自然不会为了一只蝴蝶违逆她,可也不会一直顺从她。”孟星魂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他的内心十分挣扎,也十分痛苦,因为叶翔所说的话,也正是他所渴望的,可从小到大,高老大都告诉他——她的恩情难报。一想到这儿,孟星魂就似乎受到了一种谴责,一种来自内心的谴责,必须用力握紧手中的剑,才能不让手颤抖,道:“是吗?”叶翔沉默了一下,道:“但不是现在。”他二十几年的生命之中,没有出现过一丝美好的记忆,前十年颠沛流离,在饥荒之中求生,后十几年不断地杀人,麻木自我。孟星魂沉默了,沉默让他更加痛苦。他和叶翔太像了,性情、审美甚至是人生轨迹,宛如一体两面的兄弟,他立刻明白过来,叶翔已不知道应该如何为自己而活。不,不止是叶翔,其实他也一样。被名为恩情的丝线束缚了太久,他对自由期待、渴望,却又不敢触及,因为除了去杀人之外,他竟找不到第二件可以做的事。天平的两端都是死亡。一时无话,直至夜色降临,他们又赶了一段路,决定在石洞中凑合一晚,并搬
来了一些枝条遮住洞口,二人轮流入睡和守夜。金绿色的蝴蝶被困在一只草笼中,闪烁着梦幻的光泽,叶翔先休息,孟星魂守夜之时,就静静的看着它,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或许是夜里降温,蝴蝶这种怕冷的动物没精神,无精打采的一动不动,可怜极了。“……”孟星魂把草笼放在怀里,用衣衫包裹住它,试图提供给这可怜的小家伙一点暖意。然而,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