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章 利用
情报科是一栋单独的小楼,科长闵文忠返回的时候,天公不作美,竟然下起了雨。
他快步穿过走廊,皮鞋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外衣肩头还沾着几滴未干的雨水,却顾不上擦拭。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陈旧的木头气息扑面而来。
闵文忠随手将外衣挂在衣帽架上,转身按下桌上的铜铃。
“叮——”
清脆的铃声响起,不过片刻,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科长,您找我?”
推门而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清秀。
他叫陈智杰,是闵文忠的机要秘书。
虽然按照规定,只有处长级别才能配备秘书,但像情报科这样的要害部门,总有些不成文的规矩。
“把门关上。”闵文忠压低声音说道。
陈智杰立即会意,反手将门锁死,又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房间里只剩下台灯昏黄的光晕,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卫泽辉有消息了吗?”闵文忠从抽屉里取出一包老刀牌香烟,抽出一支在桌面上轻轻磕着。
陈智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您刚刚去处座那里,他就来了电话,说是正往这里赶呢。”
“那个顾清江也带过来了?”
“没有!卫队长人精明着呢,不会将顾清江带到这里。已经寻了城外的地方妥善安置。这次过来想必已经从顾清江的口中得到了什么?”陈智杰是机要秘书,自然很多事情都是知情的。
闵文忠点点头,将香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让你找的上个月行动科的行动记录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但是看上去并不全,卑职认为是他们有些事情并没有按照要求记录在案。”
闵文忠偶尔会利用自己的权限调阅其他科室的资料,当然这些都是半公开的,虽然这些资料已经被相关科室修饰过了,但闵文忠依旧能够从中找到一些他想要的信息。
“在那里遇到什么人没有?”
“遇到了档案室的王主任,还有……”陈智杰突然顿住了,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还有行动组的张副组长。”
“张鑫华?”闵文忠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去找什么档案?”
“他说是例行检查档案保管情况。”陈智杰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我注意到,他在翻阅电讯科的通讯记录……”
闵文忠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快步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
雨幕中,对面主楼楼顶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科长,要不要……”陈智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闵文忠抬手制止。
“嘘——”
闵文忠竖起耳朵,走廊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办公室门外。
敲门声响起,闵文忠与陈智杰对视一眼,后者会意,快步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
“陈秘书,是我。”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陈智杰这才将门完全打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闪身而入。
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
正是卫泽辉。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地板上洇出一小片水渍。
卫泽辉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他的左眉骨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让原本就严肃的面容更添几分戾气。
“科长,处座那边怎么说,是不是让行动科撒手,咱们来主案件?”
闵文忠示意他坐下:“泽辉,你想的太简单了。处座眼睛里盯着的是大局。”
卫泽辉闻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处座还是让行动科主审?”
“不错。”闵文忠靠在椅背上,目光深邃,“行动科那帮人,向来就是这样,活儿粗糙的很。这次李崇善的事情,不晓得他们哪个关节出了问题,但始终是对我们有利的。虽然扳不倒赵伯钧,但总归是能恶心他一阵子了。”
“可是科长,“卫泽辉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甘,“李崇善是咱们情报科的人,人又是在行动科手里没的,现在让他们主审,岂不是......“
“所以我才要你加入专案组。”闵文忠打断他,“看得出来,处座也不是完全信任他们。他开口了,允许我们的人参与这件案子的侦破。”
卫泽辉一愣“我?可是科长,我只是个情报队长,上面还有副组长和组长,位卑言轻,恐怕......”
“这些都不重要。”闵文忠站起身,走到窗前,“重要的是,我相信你的能力。”
窗外,雨势渐小,但乌云依旧压得很低。
闵文忠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
“李崇善是你的下属,“他继续说道,“由你加入专案组,是最合适不过的。”
卫泽辉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挺直腰板“既然科长如此看重,我卫泽辉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就不必了。”闵文忠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关键是要跟行动科的人斗智斗勇。”
他走到办公桌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张鑫华、王韦忠,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尤其是从临城调来的那个方如今......”
“方如今?”卫泽辉眉头一挑,“那个顾清江似乎对方如今十分笃信。”
“正是他。”闵文忠的眼神变得锐利,“此人虽然年轻,但城府极深,手段了得。你务必小心谨慎。”
卫泽辉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科长放心,我自有分寸。”
“很好。”闵文忠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方如今的全部资料,你拿回去好好研究。记住,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撬开顾清江的嘴......“
“还要挖出他背后行动科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卫泽辉接过文件,语气坚定。
闵文忠满意地点点头:“好了,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
“顾清江那小子,“他粗声粗气地说,“思想上是有所松动,但就是不开口。”
闵文忠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哦?”
“我仔细观察他了,”卫泽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每次我问到关键处,他的眼神就开始飘忽,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这是典型的心虚表现。”
在自己的老上司面前,卫泽辉表现的足够的放松。
“但他始终没有吐露一个字?”闵文忠眯起眼睛,顾清江也是个老特工了,不能被表现所迷惑。
卫泽辉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我判断,他是在等一个承诺。”
“承诺?”闵文忠冷笑一声,“他一个丧家犬,也配要承诺?”
烟雾在房间里缭绕,卫泽辉的声音压得更低:“科长,您也知道,顾清江掌握着不少行动科的秘密。如果能撬开他的嘴……”
“我知道。”闵文忠打断他的话,“但你要我给他什么承诺?保他性命?还是给他荣华富贵?”
卫泽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据我所知,他有个妹妹,在圣玛利亚女中读书。”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闵文忠站起身,走到窗前。
透过雨幕,他能看到对面楼顶那个模糊的身影依然在那里。
他忽然笑了,转身走到了窗前,背对着对卫泽辉说:“告诉他,只要他肯合作,他妹妹可以平安无事。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卫泽辉已经明白了。
一旁陈智杰忍不住开口:“科长,顾清江的妹妹……我倒是认识她。”
“怎么?”闵文忠转过身,目光如刀,“我倒是忘了,你曾经也是那个大学的。还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认识漂亮女孩子并不奇怪。”
“我听说,她在半个月前刚刚加入了进步学生组织。”陈智杰的声音有些发抖,“如果顾清江知道这一点……”
闵文忠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就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卫泽辉看向陈智杰,笑道:“别看陈秘书天天在科长身边听命,但耳目比我们还灵。佩服,佩服啊!”
卫泽辉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他拍了拍陈智杰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这个年轻人踉跄了一下。
“陈秘书啊,“卫泽辉眯起眼睛,那道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你可别谦虚。上次行动科抓的那个赤色分子,要不是你及时提供线索,我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陈智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卫队长过奖了,那不过是巧合......”
“巧合?“卫泽辉突然凑近,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巧合'地知道,那个赤色分子每周三都会去夫子庙买报纸的?”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闵文忠依旧站在窗前,背对着两人,似乎对这场对话充耳不闻。
陈智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个......“
“好了。“闵文忠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泽辉,你该去办正事了。顾清江妹妹,我会让陈智杰去做,你的样子太吓人,我担心会吓坏了她。”
“是!还是陈秘书这样的英俊男人更加讨女人的欢心。”卫泽辉直起身子,笑了几声,这次啊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智杰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震得墙上的挂钟都晃了晃。
闵文忠这才转过身来,目光如刀般扫过陈智杰:“你很紧张?”
“没......没有。“陈智杰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只是卫队长他......”
“他就是这样的人,“闵文忠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喜欢试探,喜欢猜疑。不过......”
他顿了顿,“你确实很了解赤色分子的活动规律。”
陈智杰的手指微微发抖:“科长,我......”
“不用解释,“闵文忠打断他,“去准备一下吧。记住,顾清江的妹妹,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筹码。”
等陈智杰离开后,闵文忠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
里面是一叠照片,最上面那张,赫然是顾清江和一个女学生的合影。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圣玛利亚女中,顾清瑶。
他盯着照片看了许久,突然冷笑一声,将照片扔回抽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对面楼顶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闵文目光落在桌上的电话机上,沉吟片刻,拿起话筒,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他压低声音,“一切按计划进行。”
……
陈智杰推开办公室的门,脚步虚浮地走到办公桌前。
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台灯的光晕在桌面上投下一圈昏黄,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顾清瑶的面容。
那个在诗社里侃侃而谈的少女,总是穿着素雅的学生装,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记得有一次讨论诗歌,她站在窗前,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陈智杰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皮鞋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声都像是在拷问他的良心。
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就像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如果当初没有进入特务处,如果还能像从前一样,在诗社里听她朗诵诗歌,看她因为争论而涨红的脸......
也许现在,他已经鼓起勇气,邀请她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去玄武湖划船。
可是现在,他却要利用她,换取自己的大好前程。
忽然,陈智杰一拳砸在墙上,指节传来剧痛。
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闵文忠冰冷的声音,“记住,顾清瑶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筹码。”
筹码......那个曾经在诗社里,因为一首诗就能开心一整天的女孩,如今却成了这场残酷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陈智杰瘫坐回椅子上,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顾清瑶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纯粹,就像他们初遇时,诗社窗外的那片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