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雪夜归人

白茫茫的雪原一望无际，月光将雪地镀上了一层银。

女孩口中吐出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而后弥散在无尽的夜空中。

枯干的树枝密匝匝地叉向天空，仿佛一幅幅幽深冷峻的面孔。

“看不到尽头啊。”女孩如此想着，被攥在近乎炙热的手掌中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尽管如此，还是给身旁的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冷吗？”一个略低哑的嗓音轻柔地问道。

女孩抬起头，正好对上男人的脸。清秀俊逸，眼眸若星。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张面孔在之后久长的岁月中，一旦她想起，总能使她泪流满面。

男人微笑着给她重新围好围巾，摸了摸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望着远处看不清的朦胧夜色

喃喃道：“就要到了。”

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她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望向远处，那里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依靠着那人温热的掌心，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野里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现几点光亮，渐渐地，随着距离的缩短，星星点点的光亮连缀成一片，一座看起来规模不小的聚居地浮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新的城镇？”女孩难得开口说话，怯懦得犹如幼猫发出的叫声。她的眸子映着远方的万千灯火，波光流转。

那个男人似乎也被那如同璀璨星光般的灯火所吸引，凝望着远方，没有说话。女孩望着他的侧脸，他的面容上有一种她读不懂的神情，仿佛深深的思念，亦或是深切的哀伤。

她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他，直到听见他说出那句话。

“到家了。”

她眨了眨眼睛，无言地望着这位一直以来陪伴在她身旁的男人，想不明白“家”这个词的含义。

似乎感受到了女孩的执着的视线，他蹲下身来，笑意深邃。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你愿住在这里吗？”

男人感到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攥了攥，这是女孩紧张时的表现。

“那你呢？”果然，女孩开口说话了，仿佛带着一丝哭腔。

男人嘴巴微张了张，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又将目光投向那座漂流着灯火的城市。男人的眼睛里有太多她所读不懂的情绪。最后，她只能听他微笑着说道：“这里，也是我的家啊。”

女孩的心在那一刻雀跃了起来。

“那我们回家吧！”女孩微笑着拉起那人的漆黑的衣角，高兴地向前走去，像一只欢快的小鹿。

“好，我们一起回家。”

男人舒展了笑颜，任女孩扯着衣服往前走。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朝着漂浮着灯火的城市走去。

令人疑惑的是，城门口并无守卫。

“这是一个和平自由的城市，它欢迎任何远道而来的朋友。”男人说道，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男人将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口哨。

不多时，一只雪鸥大小的鸟儿从高耸的城楼上盘旋而下。那鸟青背白肚红喙，羽翼边缘镶嵌着一圈金色，正歪着脑袋打量着来者。

“这是灵兽青鸟的后裔，是这座城市的信使。”男人解释道，随后蹲下身来轻轻地捋了捋鸟的后颈，鸟儿竟然出奇地顺从。

“去吧，告诉你的主人我回来了。”男人仿佛是在对一个人说话。

那鸟撑开翅膀鸣叫了两声，好像是听懂了，随后便腾空而去了。

“你应该会再见到它的。”仿佛读出了女孩的心思，男人笑说道。

女孩点了点头，开始观察眼前奇特的城门。

这是用一整块稀有的岩石打磨而成的，青色的表面有着鳞片一样的纹理。门中央用金属镶嵌了一棵大树的形状，树有九枝，其上有九只鸟儿在飞舞，看上去熠熠闪光，栩栩如生。

“这门有些年头了，内容是关于一则神话的，以后有时间讲给你听吧。”男人抱着胳膊说道。

望着城上的树与鸟，女孩总觉得有些许亲切的感觉，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她曾真的见过这些金色的鸟儿在日光下翩翩飞舞，也曾聆听过这些神奇的鸟儿悦耳的鸣声。

忽然，城门毫无征兆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沉重的青石门居然正在慢慢抬升起来。

门开了。

一眼望去，门内站着一个人，年纪约摸四十上下，峨冠博带，仙风道骨，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贵人来访，有失远迎，”那书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在下凌云峰，客人远道而来，请到寒舍一叙。”

此人面容周正，气宇轩昂，进退有度，正是城内青鸟堂的现任堂主。

“多谢。”男人颔首答道。

两人跟随凌云峰一路来到了城中，兜兜转转，来到一座雅舍。令人稀奇的是，院外冰天雪地，院内却是芳草茵茵，修竹滴翠。竹林掩映的一处小屋上的匾额上，题有“清风竹舍”的字样。

屋内，凌云峰烹茶煮茗，分别递给两人。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不知今日深夜造访屠苏城有何贵干？”凌云峰道，端起茶杯正欲啜饮。

男人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然后正在一旁出神女孩登时就听见茶杯落地碎裂的声音。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只见凌云峰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完全顾不上洒在衣裳上的茶水。他满脸的难以置信，声音颤抖着说道：“你刚刚说什么？你是……谁？”

坐在对面座位上的黑衣男子仅仅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似乎是早已料到会出现这种场景。他轻轻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不急不徐地重复了一遍。

“屠苏。”

“我回来了。”

凌云峰此刻心里已经是炸开了锅，脑子里一片嗡嗡声，自诩活了四十年，从未经历过这种事。

那位大人竟然回来了！他回来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能驱使青鸟报信的，除了凌氏一族，恐怕真的只有“那位大人”了。

拼命用理智说服了自己后，凌云峰即刻就要下拜。屠苏急忙拦下，道：“不必多礼。”

“可既然您回来了，那就立刻通知其他三门的主理人，还有全城百姓……”凌云峰激动地说道，大有些欣喜若狂到惊慌失措的地步。

“先别急，”屠苏说道，“麻烦您先安排让这孩子去休息吧，毕竟赶了一天的路了。”

凌云峰一听，拍了一下脑门，马上前去亲自安排。

待凌云峰走后，女孩挨了过来，依偎在屠苏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一幅不太高兴的样子。

此时的屠苏竟也没有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觉得凌大人怎么样？”屠苏突然开口问她。

“挺好。”女孩漫不经心地说道，盯着墙角的盆栽出神，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不多时，凌云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这是荀婆婆，青鸟堂的内务总管。”凌云峰介绍道。

老婆婆手里拿着一件精美的白色刺绣披风，走到女孩跟前，说道：“姑娘，院里暖和，外头还是冷，披上吧。”

女孩穿上披风，对婆婆笑了笑，又跑到屠苏面前。屠苏莞尔，蹲下身子给女孩系好披风带子，摸了摸她的脑袋，“早点去睡吧。”

那婆婆见状，便走上前来拉起女孩的手，引女孩去客房，临走时，女孩又扭头朝屠苏看了几眼，似是不舍。

“去吧。”屠苏朝她摇了摇手，她这才肯跟侍女离去。

脚步声远了，凌云峰看向屠苏，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屠苏大人今日归来，实乃我辈之大幸，请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屠苏摇了摇头，“我此次前来是确有要事相托。”

“大人尽管吩咐！”凌云峰有些受宠若惊。

屠苏似乎在斟酌语句，短暂的沉默过后，只听他问道：“刚才我带来那女孩，你可知是谁？”

凌云峰疑惑地摇了摇头，“属下确实不知。”

屠苏轻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奉明台血劫已过去八年了，云峰可还记得故人？”

凌云峰闻言，不禁一怔，眼睛里满是错愕与惊诧，喃喃道：“您是说，那孩子……”

“不错。”屠苏答道，低头啜饮了一口清茶。

透过琥珀色的茶水，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漆黑又血腥的晚上。

“八年前，震惊天下的奉明台血劫。阮氏一族及其仆从一夜之间遭受屠戮，无人幸免，血流成河。”

凌云峰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泪水也盈满的眼眶。

“然而之后六国派遣联合调查使前来搜查，却并无查出凶犯为何人。”

“堂堂中原王族，玲珑神祭祀，一夜之间遭遇此劫，竟然凶手是何人都查不出……”凌云峰话语间有些更咽。

“我听闻阮氏夫妇有个女儿，唤作泠雪，事发时不过四岁。据说搜查使当时未发现这个女孩的尸体。你可知此事？”

“泠雪……”凌云峰失神地喃喃道，长叹一口气，噙着泪，思绪也回到了八年前。

“当年我初出茅庐，立下宏愿，欲结交天下英豪。我因久闻中原奉明国阮大人贤名，于是骑乘五百里前去拜谒。阮大人果真豪杰，我们一见如故，在他们夫妻俩盛情邀约之下我便在那里小住了三月，谁知……”

凌云峰咬着下唇，强忍着悲痛继续说下去。

“那晚奉明台尸首遍地，阮兄已遭谋害……我本欲与阮兄同生共死，可是阮夫人……她让我带着孩子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凌云峰深深地低下了头。

“那些人并未阻拦我，我是那次血劫的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你是异邦显贵，那些人自然不希望将你牵涉其中。”屠苏一针见血地点明其中缘由。

凌云峰泪眼婆娑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当时我抱着那孩子，蒙着她的眼睛，鬼知道我是怎么从那座炼狱里出来的。”

泪水已经扑簌着流了下来，这件事他压抑了太多年了，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当年的这个秘密，从未与人提起过。

屠苏没有说话。

“那件事后大人也曾去过奉明台？可曾有什么线索……”凌云峰抹了一把眼泪，急切地问道。

屠苏摇了摇头，道：“这件事的详情世人知之甚少，我也是几番打听后才知道青鸟堂新任堂主突然冒出一个养女。”

“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也就是刚才那个女孩。”屠苏抿了一口茶，神情有些舒缓。

“血劫后，我在奉明台阴暗的地窖里头发现了她，那时她尚在襁褓之中，奄奄一息，几近夭折。”

凌云峰不禁睁大了眼睛，“地窖？”

“没有人知晓她的身份，甚至于她的存在也是一个迷。但是我相信阮氏夫妇自有其考量。而且，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古老的刻印，从中我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之后，我便给她取名为花都。”

“花都……竟有此等奇事！”凌云峰不禁发出感慨。

屠苏郑重地对凌云峰说道：“泠雪和花都，我将这两个孩子托付与你，在她们有能力做出自己对未来的选择之前我请求你护她们周全。”

凌云峰扑通一声跪下，激动地说道：

“大人之命属下万死不辞，这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会死命相护。可属下有一疑问，只是不知大人为何……为何不让两孩子隐姓埋名过平凡一生？万一她们有个三长两短……”

屠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凌云峰从地上扶起来，说道：

“云峰多虑了，她们并非池中物，他日定能搅动一片风云。该来的总会来的，与其让她们坐以待毙，不如就直面相迎。”

“我倒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在背后搞阴谋诡计，竟敢打玲珑神木的主意。”

说到最后，屠苏眼神冷冽，语气让人如坠冰窟，凌云峰竟不禁打了个寒颤。

“属下遵命。”

凌云峰忽然就有些安心，心想，毕竟世上也没几个人有胆量和眼前这位大人叫板，这位大人可是在七百多年前诸王混战中建立屠苏城的英雄啊。

“这次的敌人仍躲在暗处，我此次前去正是长路漫漫，前途未卜。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凌云峰。”屠苏背上行囊，在门口处说道。

长夜漫漫，院外滴水成冰，院内四季如春。

关上屋舍门的那一刻，屠苏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凌云峰脑海。

他不禁长叹一声，转身没入白淹淹的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