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山雨欲来
晚上杨明贵回来时,带给德成一个好消息,说木综厂这阵正招人呢。木综厂有个车间是原木车间,主要工作是把经上游岷江水运过来的木材从府河里捞起来,运送到原木现场堆码。这是个需要体力的重活儿,所以会经常会招一些有力气的临时工。
送到木综厂的木材需要用大带锯解成方材才能用。木材好不好解,大带锯好不好用,挫锯师傅很关键,杨明贵就是厂里的挫锯师傅之一,在厂里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
按说以杨明贵的资历,完全可以在厂里分一套宿舍的,可他老婆不愿意去住。为什么呢,因为工厂所在地以前是北郊的一个乱坟岗,修工厂的时候,在白马寺街的竹林里修了一间密封的小房子,把翻出来的尸骨都放在那里封存起来。这事儿杨大嫂一想起就瘆得慌,不愿意搬过去住,所以他们一家就一直住在将军街五十一号大院里。只是杨明贵辛苦一些,除了自己要骑老远去上班外,还要负责接送两个孩子去厂办子弟校上学。
杨明贵让田东来明早和他一起去木综厂劳资科,德成说他没车,只能坐公交车去。杨明贵想了想,就让田东来明天上午十点在厂门口等他,他出来接田东来进去。
德成一个劲跟杨明贵道谢,杨明贵说这些都是小事,举手之劳。德成赶紧回屋把田东来叫出来,跟杨明贵见个面,免得到时认错人。
回到屋,田东来一脸的激动,找到工作,就意味着可以留在城里了,暂时不用回乡下。德成兴致也很高,总算是解决了答应舅舅的事。
玉梅见大家都很开心,干脆就把小封两口子叫了过来,晚上一起吃饭热闹一点。德成更是破天荒的主动去外面商店买了一瓶酒回来,说是要好好庆祝一下。
这顿饭大家吃得都很开心,想着自己就要从农民变成工人,东来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举着杯对德成说:“哥,我敬你一杯,这次我进城,给你添麻烦了。”
德成举杯喝了一口说:“你别这么见外,你是我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了,我答应过舅舅要照顾你的。”
徐秀娥听了,嘴角微微一撇,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嫂子,东来算是找到活儿干了,我也不想在家闲着,你能不能帮我也找个活儿?”吴秀芬停下筷子,羡慕地看着东来对玉梅说。
“我可没你哥那么能干,说起来,我的工作也算是你哥帮我解决的。”玉梅笑着回答,顺手挟了一筷子白菜到六月的碗里。
吴秀芬有些失望地叹口气,低下了头继续埋头吃饭。
“弟妹,这活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得到的。东来这是运气好,刚好杨大哥他们单位要临时工。你先别急,我们大伙儿一起慢慢帮你找就是了,迟早能找到的。”德成和颜悦色地对吴秀芬说,众人也都纷纷点头说是。
第二天一早,德成正准备去上班,临出门前他想了想,转身对田东来说:“东来,你先别急着走,在家等我一会儿。我去单位看看,如果没啥事,我陪你一起去。”
“哥,还是不用了吧?别耽误你上班了。”
“不行,你还是在家等着我。除了怕你找不到路耽误时间外,还有昨天那事儿,我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万一出个什么事,我将来不好给舅舅交代。”德成摇摇头,坚持让东来在家等他。
东来在家等着德成回来,没等多久,德成就回了家,拉上东来出门坐车赶往木综厂。
到木综厂还不到十点钟,德成和东来在灰色的水泥厂门外等了一会儿,就看见杨明贵笑嘻嘻地出了厂门。
“余老师,你也来了。”
“麻烦你了杨大哥,我怕东来找不到路,耽误了时间。”
“也好,不过余老师,要麻烦你在厂门口等我们一会儿。”杨明贵有些为难地说:“我们厂管得比较严格,外人不让随便进厂。”
“理解,你带东来进去吧,我就在厂门口等着。”德成不介意地说道。
看着杨明贵带着东来顺着厂区的水泥路往里走,德成希望东来能留在这里工作,这样东来就能在城里站住脚。
过了好半天,德成才看见杨明贵和东来有说有笑地从厂里走出来。德成急忙迎了上去,“杨大哥。怎么样?”
杨明贵笑着说道:“没问题,厂里很满意,让他明天去二车间报到。”
“真的?太好了!”德成锤了东来肩头一下。“你小子运气还真好,还不快谢谢杨大哥。”
“不用,不用,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你们兄弟回去吧,我还要回车间上班。”
跟杨明贵分手后,德成带着东来坐着车认了一遍路,直到田东来完全记住了从家里到木综厂要乘几路车,在哪里转车。这才让东来先回家,自己回厂里去上班去了。
回到办公室,王强冲着科长办公室努努嘴,“胡科长说,让你回来后去找他。”
德成推开胡科长的办公室,胡科长正在看文件,看着他进来,把手里的文件往桌上一放,板着脸对他说:“你上午跑哪里去了?也没有请假。”
德成讪讪的一笑:“今天上午不是开会嘛,反正说来说去都是那些事,没什么意思。”
胡科长“啪”的一拍桌子,吓了德成一跳。“胡说,什么叫没意思?你这个思想很危险。”
德成嘿嘿一笑,看了眼屋外,伸手把办公室的门轻轻掩上,“科长,难道你觉得有意思。”
胡科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成天开会,不搞生产,这样下去,唉!”
“谁说不是呢,反正干不干都一样,在这么搞下去,谁还有心思上班呀。”德成摇摇头说道。
“胡科长,我听说新来的徐主任以前是医药局搞文宣的干部,压根就不懂生产,把厂子交给这样的人,真不知上级是怎么想的。”
胡科长紧张地看了眼门口,“你闭嘴吧,在我这儿胡说些什么。”
“我也就在你这儿抱怨两句,不知道赵厂长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你是在为赵厂长打抱不平,可眼下形势就是这样,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办法。我听说,赵厂长被发配到干部学校学习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怪说不得这几次开会都没见那帮人把他弄上台去示众了。去的是哪个学校?能去看他不?”
“小声点,谁知道我们科里有没有跟他们走的近的人。赵厂长在哪里学习谁都不知道,更别说去看他了。还有,我提醒一下你,不管是在厂里还是在社会上,都不要随便张嘴乱说,一但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那就麻烦大了。我现在在厂里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上头已经有人说我政治觉悟不高,只专不红。你自己要当心一点,以后我可保不了你了。”胡科长低声谨慎地对德成说道。
德成默默地点点头,神情有些黯然地准备出去。
“等等,过几天厂里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活动,你回去做下准备,别到时候不知道说什么。”临出门前,胡科长又专门叫住德成,郑重地叮嘱了他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德成的心里沉甸甸的。往日车间里繁忙而热闹的生产景象不见了,如今车间里冷冷清清的,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坐在角落里里闲聊。热爱生活的人们也不见了,不再急着回家做饭,不再关心孩子的成长和学习,一门心思去参加各种集会。回家后也不消停,往日饭后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聊天演变成了剑拔弩张的争吵和辩论。
人们都怎么了?怎么会变这样?德成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守着自己的小家,守着玉梅和六月,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偶尔有时间就想想远方的德蓉。
以前生活再苦,他都没有放弃过。即使是当年被抓了壮丁,他也没有绝望,一门心思地想办法逃脱,重新回到家人的身边。省城解放前,又遇到缺少粮食,面临各路人马的抢劫和敲诈,他还是没有放弃,坚信困难一定会过去的,自己要努力地活下去。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个坚强的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自己都能坦然面对。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却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对未来一片茫然,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当下这个社会。
他神情漠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遇到热情的群众队伍,他们举着红旗,高声地喊着口号,敲锣打鼓地从他身边经过,一个个兴致勃勃,浑身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德成站在街角,长时间地看着这群在他眼里看起来有些癫狂的人。
德成摇摇头,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身心疲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是啊,家,多么温馨的字眼啊,家里有橘黄色的灯光,有飘香的清茶,有美味的菜肴,还有自己的温柔的妻子和惹人怜爱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