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一】

2011年，我在朱海一家汽车配件厂做车间文员的时候，厂里来了一个修模师。

这个修模师是个怪人。

（不光是我，大家都是这样认为）

这个怪人是怎么个奇怪法呢？

是这样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他的脸上总是会戴着一副面具。

我想要申明的是：他脸上戴着的面具，绝不是什么鬼面具来的，而是一副微笑的面具，一副经常保持微笑的面具。

没有谁知道，这个怪人脸上为什么要戴一副这样的面具。

不过，由于这幅面具是微笑的。

因而，大家都对他印象不错。

是啊！人们都喜欢那种面带微笑的人。

而不会去喜欢一个成天紧绷着脸的人。

就像我，由于脸上缺少微笑，所以不怎么讨人喜欢。

但我绝不是故意不笑。

我只是一个不喜欢笑的女孩而已。

从来都不喜欢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喜欢笑。

再加上我不会刻意的伪装出一副微笑的表情，去讨好大家。

因而，不管在哪里上班，似乎都跟其他人格格不入。

但我也并非是在做作。

我觉得那样太虚伪。

而且，我也伪装不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甚至有人讨厌我。

并有些人借此机会来污蔑我，用这个当成借口进行挑拨离间，借题发挥的来伤害我。

我认了，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在大家面前缺少微笑的缘故。

……

由于受到面具的遮拦，谁也不知道怪人的长相是什么样子。

就连将他招聘进来的人事部文员也不知道。

据人事文员丽芬透露，在应聘他的时候，怪人就已经戴着这幅微笑的面具。

在应聘的时候，怪人什么条件都肯答应，包括工资低一些，他也无所谓，加班时间长一些，他也无所谓。

反正，什么都无所谓，就是死活不同意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本来我不答应，但生产部的经理正好来了。”

“不过，生产经理之所以同意怪人入厂，是因为他的技术太好了。”

在说到怪人的技术的时候，人事文员丽芬的童孔一下放大了。

彷佛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似的。

她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况。

一边激动的告诉我；“真的，兰姐，我从来没见过技术这么好的人，你不知道哦，在面试的时候，他居然一口气、记住、是一口气，一连修好三套烂磨具……啧啧！三套耶。”

“兰姐，你知道么？这三套烂模具，在当时，已经被模房认为是绝对可以当烂铜废铁来报废了，可他居然一口气都修好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想，就是因为他的技术太好了，而且工资要求又不算高，要不然，厂方也不会让他入职，要知道，在华夏的招聘史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哩。”

“对了，你见过没有？兰姐，你有木有见过，哪个应聘者来应聘的时候、连脸都不给招聘单位看的啊？”

“没有。”我说。

看起来，这个人事文员对怪人的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为了弄清楚怪人修模具的技术是不是真像人事文员说的这么厉害，我暗地里观察他。

观察之后，我才明白，人事文员为什么会对怪人的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不得不说，怪人的技术确实很棒。

他的技术好到了什么程度呢；不管一套模具烂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只要一经过他的手，绝对就可以搞定，而且还跟新模具一样的好使。

而且，他修模的速度也特别快。

一般情况下，不出十分钟，就能修好一套惨不忍睹的烂模具。

难怪生产经理会不顾一切的将他聘进来，原来如此。

厂里突然来了个技术这么好的修模师，办公室的领导们都非常惊讶。

连老板也如获至宝。

从那以后，车间里凡是有问题的模具，连那些报废了的模具，全都交给了怪人。

……

【二】

怪人一进到我们厂，大家立刻颇感好奇，彷佛厂里突然来了一个外星人似的。

大家纷纷揣测；他长的是什么样子？

他为什么要戴一副面具在脸上？

为什么会是一副微笑的面具？

微笑的面具对于他来说，到底含有什么寓意？

要知道，这年代，最流行的可是gui面具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对他的好奇心越来越强。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开始打赌。

赌怪人到底是什么长相。

是像刘得华那样帅得一塌湖涂呢？

还是像行者武松的大哥武大郎一样丑得惨不忍睹？

赌注五花八门，有赌烟酒的，有赌现金的，还有赌谁输了就无条件的帮谁洗七天裤衩的，反正什么赌法都有。

当然，不管谁输也好，谁赢也好，必须要看到怪人的庐山真面目才知道。

问题是，谁也无法见到他的真面目，因为怪人脸上的面具，从未揭开过。

为了分出胜负，或者说，更为了看到怪人的庐山真面目，大家开始想办法。

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何况这么多臭皮匠呢？

为了揭开怪人脸上的面具，大家纷纷出谋划策，包括金钱诱惑，美xxx惑，或者是威逼绑架，等强硬手段。

问题是，不管是什么手段，都没得逞，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快歇斯底里了。

令大家吃惊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总经理知道了。

而且，我们老板也知道了。

其实，总经理和老板也在私底下打赌，赌怪人的长相是什么样子，总经理赌的是怪人长得很丑，老板赌怪人长得不丑且帅。

问题是，我们的总经理和老板也无法知道怪人的庐山真面目到底如何。

为了知道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总经理和老板先后出面。

可是，经过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之后，还是无法看到怪人的长相。

“哎！没戏。”

“还是好好工作吧！别为了这事来伤脑筋了。”

大家都觉得没戏，包括老总和老板在内。

为了得到怪人的庐山真面目，老板暗地里贴出了‘奖赏榜’，谁若是能得到怪人的长相，将会得到奖金3000块。

但前提是，非法手段除外，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一个星期后，没人成功。

老板又将奖金往上调到6000。

二十天后，还是没人成功。

“10000。”

老板伸出五根手指头。

看样子，他也是豁出去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人成功。

“我来试一试吧。”

我自告奋勇。

其实，我也很好奇，我也想揭开这个谜底。

因为我是一个猎奇心很强的女孩。

同时，我总觉得怪怪的，总觉得怪人的面具下面隐藏着一副我可能会在哪里见过的脸。

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

而且，我总觉得怪人的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一直在注意我。

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想，但我是个很谨慎的女孩，一直都是，我很少会自作多情。

真的，我总觉得怪人的面具下面隐藏着某种神秘的五官，让我感觉怪怪的。

而且，每当我感觉到怪人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在偷偷摸摸窥视我的时候，我便禁不住的会去看他。

但在这个时候，他会迫不及待的将目光移开，就好像从来没有在看我似的。

但我在这个时候总是会这样想，此时的他，一定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兰，你想试？”

老板诧异的打量着我这个长相普通性格又内向的女孩，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在他眼里，我们女性若想知道怪人的庐山真面目，彷佛除了美人计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似的。

而使用美人计的话，又根本轮不到我这种平庸的女孩份上来。

“嗯。”我颌首。

“……”

老板迟疑了须臾。

意味深长的笑着对我道；“小兰，祝你成功。”

……

【三】

我没有对自己抱多大的希望，仅仅只是抱着尝试一下的态度而已。

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哪里有什么资本去使用美人计呢。

何况，我也不会使用美人计，就算我倾国倾城，也不会使用这种手段。

那天，在下班之前，我直接到怪人面前。

直接了当的跟他说；“我可以看你长什么样子吗？”

“……”

怪人没有回答。

当然，他的面具，仍然在“微笑”的看着我。

但我能感觉出来，此时的他，一定很惊讶。

“不好意思。”

我诚恳的凝视着他。

因为他的反应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所以，我一点也不难过。

“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吗？”怪人问我。

“……”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

万万没想到，怪人会主动说想跟我交朋友。

“可以。”我说；“其实，我也想跟你交朋友。”

“谢谢。”怪人跟我道谢，然后问；“你真的很想看我长的是什么样子？”

“是的。”

“为什么？”

“也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很好奇而已。”我说；“不过，你如果觉得很为难的话，也可以不必揭开面具让我看你的样子，我尊重你的选择，因为你这样做，自然有你的道理。”

“谢谢。”

怪人没有将他的面具揭开让我目睹，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本来就没抱有多大的希望。

不过，怪人的声音很好听，这倒让从未听过他声音的我有点意外。

……

跟怪人成为朋友后，我慢慢了解到，他是个孤儿，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是个文学爱好者，尤其喜欢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作品，特别是他的代表作【热爱生命】，怪人特别喜欢，这篇充满了正能量的短篇小说，不知道被他阅读了多少回了，他几乎能倒背如流。

怪人也喜欢画画，还喜欢骑单车，喜欢钓鱼。

但是，他从来不肯向我透露他是脸上为什么经常戴着一副面具。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想知道他长的是什么样子。

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将面具揭开给我看的念头，不过，自从第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对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了。

虽然我很想知道、在他那副微笑的面具下是什么样子。

甚至有时候，我在深夜的时候，也会充满了幻想，我会将他的长相跟刘得华、张国榕、徐志摩、美国猫王等明星的五官，联系过在一起。

也跟赵XX、成XX、武大郎等这些丑男的五官混合在一起过。

还会将他的长相跟一些不帅也不丑的男子的脸联系在一起。

但无论我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可再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向他提出我想目睹他长相的要求。

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竟然越来越有一种亲近感，真是很神奇。

而且，我对他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是那种似曾相识之感。

我总觉得，如果当我真见到了他长相的那一刻时，说不定会大吃一惊。

……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一天，下班后，怪人突然发信息给我，说想请我出来散心。

“好啊。”我回复他。

那晚的月色特别皎洁。

怪人请我到一个冷饮厅喝冷饮。

那是一个灯光暗澹的冷饮厅。

在喝冷饮的时候，他打开手机的相册，指着一个男孩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将手机接过来，这是一个很帅气的男孩，跟卡梅隆导演的【泰坦尼克号】那个主演杰克的演员很像，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一张菱角分明的脸颊，一张弧线优美的嘴唇。

只是，这个男孩的样子十分忧郁，脸上找不到一点笑容。

“怎么样？”怪人又问我。

“很忧郁。”我将手机递了过去；“是你吗？”

“不是。”怪人摇了摇头，一会儿，问我；“对了，李兰，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

“没规定。”我说；“喜欢就喜欢了，我不是外貌协会的，我可不喜欢以貌取人，对于我来说，喜欢是一种感觉而已。”

“喜欢是一种感觉而已……”

怪人喃喃自道。

然后，他突然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是的，对于我来说，喜欢只是一种感觉，喜欢上了，即便对方再其貌不扬，我也会付出真心。

但若是不喜欢的话，即便对方的长相再完美，我也不会去喜欢。

这是我的爱情观。

当然，像我这种不以貌取人的女孩很少。

许多女孩之所以会爱上一个男孩，这个男孩的外表往往是第一位的。

你也可以认为是金钱。

也可以认为是地位。

但如果是因为金钱和权势而爱上一个男孩，那绝不是真爱……

“我很喜欢你。”怪人突然跟我说。

“……”

我吓了一跳。

心里突然特别乱。

但是，我还是跟怪人正式恋爱了。

在许多人眼里，一个女孩如果是跟一个连对方长相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男人恋爱，绝对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但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荒谬。

因为，我最看重的是那份感觉。

不过，我跟怪人之间的恋情，仅仅是发展到牵手而已。

怪人很尊重我的感受。

而且，他也跟别的男孩不一样，绝不是那种因xin而爱的人。

否则，我也不会对他产生感觉了。

我跟怪人恋爱的事很快便传开了。

厂里炒的沸沸扬扬。

很多人都以为我见到了怪人的长相了。

否则，怎么会谈恋爱呢？

于是，他们纷纷问我，怪人长的是什么样子？帅不帅？有多帅？

就连我们老板也对我旁敲侧击，甚至准备将那10000块钱的奖金给我。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说。

并反反复复解释。

“怎么可能呢？”

大家都很怀疑。

我能理解，如果是换位思考一下，我肯定也会怀疑。

但问题是，我真不知道怪人长什么样子，我确确实实不知道。

……

【四】

半年之后，我们正式生活在一起了。

真的，跟怪人生活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呢？

因为怪人不管在什么时候，包括他在吃饭、洗澡、睡觉的时候，以及包括我们在拥抱、接吻、以及做那种事的时候，他的面具始终戴在脸上。

这么久了，他的面具从来没有揭开过，更别提取下来了。

而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他只是在外面的时候，才会戴着面具，而在家里的时候，肯定会取下来，至少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解下来吧。

但事实告诉我，错了。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连睡觉的时候，也戴着面具。

好好的一张脸上，经常覆盖着一张薄薄的塑料，能舒服吗？

我真是难以理解，但对他长相的好奇心也达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了。

于是，一天夜里，我趁怪人睡熟了的时候，忐忑不安的将他脸上的面具揭开了。

在揭开的那一刹那，我是那么的激动，心跳率比正常的时候，起码高出了三倍以上。

而当我在鬼鬼祟祟将他的面具揭开之后，完全惊呆了。

因为，在那张微笑面具下面，是一张很帅很帅的面孔。

真的，很帅很帅。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的男人。

哪怕是那些电影明星，也没有他这么帅。

愣愣凝视着怪人的面孔好一阵之后，我小心翼翼的将那张微笑的面具重新戴到他的脸上。

虽然我想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但怎么也控制不了。

就这样，在那晚，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才入眠。

……

【五】

亲眼目睹了怪人的庐山真面目之后，我终于释然了。

否则，好奇心折磨得我寝食难安。

我觉得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我想，怪人肯定不会知道趁他睡熟的时候偷偷摸摸揭开了他的面具。

翌日醒来后，我羊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而怪人呢，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见他照常如旧，我终于完全放下心来。

“兰兰，我想说一个小故事给你听。”

在吃早餐的时候，怪人忽然想起了要说故事给我听。

“好啊。”我高兴的说。

“……”

怪人耸了耸脸上的面具。

然后，开始说；“有一个男孩，从小很喜欢笑，因为在他那幼小的心灵里，一切都是美好的。”

“一天，这个男孩的妈妈突然勒令他以后不准再笑，说他笑起来很难看。

刚开始，这个男孩没放在心上，于是，高兴的时候仍然会情不自禁的笑。

但是，他妈妈将他暴打了一顿，从那以后，这个男孩再也不敢笑了。”

“十年后，这个男孩的妈妈意外去世了，这时，男孩终于敢笑了。

可当他敢笑的时候，却惊讶发现，再也笑不了了。

就好像脸部的肌肉早已定型，不让他笑了似的。”

“这个男孩很惊讶，还好，由于已经养成了不笑的习惯，所以也无所谓，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很快，这个男孩成年了，走出了学校，步入了社会。

而在这时，他才意识到，笑容有多么重要。”

“由于不会笑，他最爱的女孩离开了他。

由于不会笑，在事业上，他也是一片空白。因为没有哪个领导会去喜欢一个老是在自己面前绷着脸的下属。”

“这个男孩受的打击很大，特别是那个最爱的女孩离开他后，他万念俱灰。

重新振作起来后，这个男孩买了一个微笑的面具，在将这个面具戴在脸上的时候，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取下来……”

听到这里时，我心里一紧。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不会笑的人。

我虽然不喜欢笑，但我会笑。

如果是在想笑的时候，我随时都可以笑。

突然，我觉得这个男孩好可怜，他的妈妈好狠心，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呢？

在我心目中，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在自己孩子面前，母爱是最无私的，而这个男孩的妈妈却迥然不同，哪怕就是养母，也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啊。

当然，我知道怪人所说的这个男孩是谁，于是，我紧张的问；“假如……他的面具被揭开怎么办？”

“不知道……”

怪人将身子往椅子上倚了倚，声音很痛苦似的。

我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因为我预感到，怪人似乎知道了我在昨晚偷偷将他面具揭开的事情。

‘他怎么会发现到呢？’我暗忖着。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我还是沉默，直到闹铃响了起来，我才回过神来。

“要上班了。”我轻声提醒怪人。

“谢谢。”怪人道。

到厂里后，我立即投入到工作状态之中，我以为这件事会过去的，我更以为，就算怪人再责备我，但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我。

可是，我错了。

因为就在这一天，怪人离开了我。

他离开了工厂。

也离开了这座城市。

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我在内。

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完，2013年冬，东广长按夏岗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