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蜀乱(十)绿波春水
十绿波春水
云津却是从未想过,那件事居然是从他说起在晋阳时候的一个旧话题开始的。
“你还记得在晋阳的时候,我对你说过无意婚配的事情吗?”
云津怎么不记得?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的话,她此时大约极有可能已经成为威烈将军夫人了,那么也就没有后来幕府听政议事什么事儿了。就算他不说,她有时还是会自己就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也并不是觉得难过遗憾什么的。她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心往事致令他如此大龄还未婚配。如果他早已婚配了的话,那孩子也该不小了吧,和他同龄的世家子们早就孩子一大堆,最大的男孩子再长个三五年大概就可以替父从军、建功立业了。他这样一个以经营天下为务的男人,照道理该把子嗣看得极其重要才是。然而事实并不如此,这真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云津轻轻笑了笑,虽然话里说着猜测,可是语气中却是有些笃定的:“这可叫我猜着了。”
韩高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这你也能猜着?难不成是令狐告诉你的?”
云津摇摇头,带着点嗤之以鼻的意思:“还用他告诉了,只怕天下人都知道的吧。”
韩高靖越发不解了,茫然的看着她:“这件事……难道天下人都知道?”
“当然了。”云津原本侧身坐在床沿上,此时却向他回眸一笑,睨了他一眼,这就呈现出在她脸上难得看到的妩媚娇柔:“你还觉得自己瞒得很好啊,我未出闺阁之时就听说了。”
“你是不是……弄错了?”韩高靖一脸的懵懂。
“你为了个女人和令长兄平北将军闹翻的事,世人皆知。多年来你不置妻妾,大抵便是为此。”
韩高靖露出恍然大悟而又微妙莫测的神情,呵呵一笑,道:“大抵为此,世人果然聪明,你这‘女神算’也果然聪明。”
云津见他笑得奇怪,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难道我猜错了?”
韩高靖忙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一点不错!”
云津懒得理他的莫名其妙,便将放温了的汤药端过来让他喝,却见韩高靖皱着眉头别过脸去,十分嫌恶,对这药竟是避如蛇蝎的样子。
“快喝了吧。医官说你这伤虽说恢复的差不多了,可是若不好好喝药的话以后会留下个病根。”
“医官的话哪信的?若是听他们的——大概最好不吃不喝,只喝药才好。我如今都好了,不必再喝药。”韩高靖并不买账,只叹了口气,仍然不去碰那药碗。这都喝了一两个月的药了,饶是他素来是个有自制力的,闻着这草药味都忍不住要呕。
“若不是医官全力救你,此刻还不知怎么样呢。如今倒背地里说人家不好。”云津见他油盐不进,便道:“你喝吧,喝了我再给你弄点好吃的如何?”
她记得上次他要的是吃鱼,因为受伤的原因,医官叮嘱万不可食用腥膻之物。但为让他吃药,也是见他伤口已然长好,不会再引动疮发,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可是又不能让厨房去做,她便自己偷偷去买了一尾鱼,亲自烹饪后,奉到他床前,尚且得偷偷摸摸地,生怕被身边的人看到。
他喝了一口鱼汤,脸上露出一个极古怪的表情,然后又转而变了一副叹赏的样子,道:“你这鱼汤的味道真是与众不同啊,寻常人做不出来。”
云津疑疑惑惑地,看了他一眼便拿起碗来喝了一口。然后她的脸上也露出古怪的表情,却没有后续的叹赏。
云津忘记了,她颇有韬略,能运筹帷幄,是个女中豪杰;她也能洒扫浆洗、裁衣纳鞋、能写会算,主持中馈也不在话下。可她忘记了,她其实是不怎么会做饭的,母亲去世后,弄个最家常的菜蔬羹汤还常常被父亲和兄弟抱怨形同猪食,何况这高端的鱼汤。
这汤是苦的,一定是没有剥除苦胆。他愉快地大笑,她才知道他后面那个叹赏的表情其实就是为了诱她亲口尝一尝她做的“美味”。
到底最后还是商定由她再去偷偷弄一条鱼,在他的监督下避着众人洗剥干净了,又鬼鬼祟祟去厨房偷了些他指定的调料来。他便洗了手,腌渍好,向火上烤了——因为他的伤情,虽然如今还只是白露成霜的秋末冬初,本未到点火盆取暖的时节,他们也仍然按照医官的嘱咐给他的屋子里弄了个火盆。
云津自母亲去世后直到入住将军府,难得吃什么好吃的,近来为照顾他也总吃些素的,一见了这烤鱼,不觉食指大动。她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做饭,而且是像烤鱼那样如此高难度的烹饪。不过想想也就知道了,他少年离家,在外面难免有颠沛流离的时候,故而总要生火做饭。只不过他居然能练成如此高的庖厨技艺,确令她十分敬服。
韩高靖倒是没怎么吃,就笑容满面的看她吃了,她问如此美味为什么不食用,他就说怕发了伤口。
“那你还嚷着要做什么鱼?”
“我尝尝味就好了。”
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拖过来,按在他的腿上——那时他盘膝坐在座席上,于是云津因这突如其来的拖拽而傻傻地躺在他因常年征战骑射而结实有力的大腿上,愣愣怔怔、如坠云雾、如入梦境,和他四目相对良久,半天没有反过味来。连吃了一半的烤鱼也滑在了他的袍子上,弄得一片油腻腻的。
不是说要尝尝鱼的味道吗?怎么突然就这样了?等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笑容时,她终于明白了,他所说的“要尝尝味”是什么意思。这一醒悟,她脸腾地就红了,声如蚊蚋:“我答应你的事总是算数的,但是你的伤……还是再养养着吧。”
韩高靖先是一愣,突然又明白过来了,便哈哈大笑起来,想起那时候他差点死了,都交代后事的时候,她哭得那样伤心,说要给他生很多很多的子嗣。
云津见了他这丰富的表情,顿时就反应过来,如果她不提的话,也许她在他病中说的那些话,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想起来。于是又是脸红又是咬牙,刚想挣扎着逃离,就又被他箍在怀中。
他袭上她的唇,温柔而绵长地吻着。云津起先还羞怯不已,然而不知何时竟沉浸其中,全然忘我。等到他松开她,目光有深碧幽潭似的看着她的脸时,她发现自己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双手攀上了他的脖颈。看到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她慌忙缩回了手。
韩高靖到底也没再做什么就放了她,倒是此后数日都顺顺当当地把药吃了,再没闹什么幺蛾子。
今天故技重施,云津只道他又是为了什么,谁知听了云津的话,他却是正正经经道:“如果我喝了药,你就替我完成一个心愿吧。”
云津见他说的郑重,不由问:“什么心愿?”
韩高靖拿起药碗,举到唇边,目光湛湛,说了句“等会再告诉你”,便将药一饮而尽。
见云津疑惑地等着他说出心愿,他却不答反问:“要不我先问你一句话吧。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娶妻是因为英萝?”
见他的目光直掠上脸来,云津更觉得奇怪:“不是因为她,难道你心里还有别人?”
韩高靖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足智多谋的云津在这些事上,竟然也有这样毫无道理的成见:“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娶妻一定是为了等哪个女人?”
云津下意识地点点头,想到他心里的那个英萝如今已是韩纪勋的侧室,便道:“当然也不一定是为了等,或者是被伤到了。”
“云津,我告诉你,我不娶妻不是因为被谁伤到了。我年少时候的确曾经打算娶英萝为妻的。但是她父亲宁可让她做韩纪勋的侧室也不让她嫁给我,说不难受是假的。可是我无意婚配并非为了一个女子,其实是有别的原因。”韩高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呈现出少有的感伤神情:“我母亲若非嫁给我父亲,大概也能平安一世吧,而我偏偏和我父亲是一样的人。”
云津听了也觉黯然,自从韩江对她说出他母亲的死因后,她总觉唏嘘,既因他母亲的刚烈,可也因悲悯一个女子在乱世间的流转浮沉,全不自主。
“母亲去世后,我便对娶妻心灰意冷。可是我终究是要成婚的,那么既然总是要成婚,不如就娶个熟悉的吧。我当初对英萝也是诚心诚意,如果她嫁给我的话,我自然也会好好对她。”
本就一脸肃然的韩高靖这时定定看着云津的眼睛道:“后来没娶成英萝,我虽然觉得屈辱,却也觉得如释重负。总算不必教一个无辜女子跟着我朝不保夕的。从那之后我又决定不如等待时机寻求和有实力的家族联姻吧。直至最初遇到你的时候,我之所以不娶妻,还是因对母亲惨死军中难以释怀,也为了留着正妻的位置求娶一个对我有用的人。但我和你日渐熟悉,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与我相惜相知、旗鼓行当的女子。我现在后悔了,如今定要以你为妻。”
云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似的,半日没缓过神来。她在尚未清醒之下,就那样迷迷惑惑地问了韩高靖一句:“那么,你现在这样说,是不是要让我兑现之前的诺言?”
韩高靖没想到她能这样痛快地说出来,却又见她那副愣怔的样子,便知道她其实还迷糊着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也是无意识的呓语罢了。便叹了口气道:“是。我如今就是要你兑现诺言。”
云津心中忽闪过这两年来与韩高靖的点点滴滴,他救了她,待她也很好,却也没好到可以为她牺牲掉前程,所以当初他并没有打算娶她为妻。她又无意中听说了英萝的事,那时候她固然看似并不留心,也不以为意,实则“英萝”这两个字在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心里的一根刺。因此当他说无意婚配是别有缘故的时候,她其实心里就泛起了因英萝而引发的酸楚,但却被她强烈的自尊心给压制于无形。她始终也不愿意承认她其实介意韩高靖不愿给她正妻的名分,更加悄然不知地嫉妒着那个叫“英萝”的女子。
可是他今天却告诉她,原来他是生怕娶一个心里在意的人,会让她步入他母亲的后尘,并不是因为英萝。他曾经对英萝的感情远远不如今天对她。于是他又决定放下心结,留住她。
他曾经说过,总有一天要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她想必也一直较劲,在自己也没有清晰认知的情形下,暗暗较着劲,总有一天她要他愿意以她为正妻才能畅快。
如果她从来不在意他的话,又为什么这样无谓的较劲呢?
她忽然心中豁然开朗,慢慢站起来走到他对面,瞧了他半天,这才认认真真地说:“好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上挽发的簪子拔了下来,他目光幽沉,脸上却笑意融融,道:“你坐过来。”
她便温顺地移膝坐到他身边。他伸手去取下她头上绾系发髻的丝带,随即一头长长的乌发如云似瀑,散落下来,柔柔地垂在他的手心中,落在他的袍服上,那还是她为他缝制的居家常袍,柔软的面料、夹金丝的素白色调,和她的一头青丝相得益彰。
他伸手去解她的外衫,她却忽然抓住他的手,目光炯炯:“我所求不过是一个你心甘情愿,我也心甘情愿。如果有一日,要在我和天下之间做出选择,我还是愿意为你……”
他皱了皱眉头,手中的动作一滞,目光更加深沉:“此时此刻,你定要说这些扫兴的话吗?”
云津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趣的很,便向他粲然一笑,韩高靖被她这一笑迷惑,沉醉似的叹息一声,这个女子光是容貌也够令人沉湎的了。于是他继续轻轻触摸她的外衫,然后是中衣,最后是里衣……当那一层一层的衣物流连在他们脚下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她的身体也如她的那张脸一样牵惹人意,竟有着说令人难以自拔的力量,又是说不出的蛊惑人心。这令他不由呼吸沉重局促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推倒在床上,猛地一个倾身,便侵上她修长的项颈和圆柔的肩窝。
她不由轻呼出声,眼波化作三峡绿水,黏黏地、绵绵地、长长地缠绕在他的身上、心上。她又轻轻举起手,想着要去解他的衣袍,不知为何才抬起了手,却因他又一波的深吻而失了力气,那手才蜻蜓点水般地点上他腰间的束带,便软软地垂下去。
他满眼绕指温柔而又满怀游丝深情地瞧着她如水般肆意柔软,仿佛流淌为无形了,而又不堪拾取的身心,一笑,到底自己动手了。
“云津,云津,我想这一天很久了。”
他的声音仿佛天外仙音般缥缈地融化在她耳迹,她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顿时饮了迷魂汤,所有的运筹决胜、神机妙算尽散到了九霄云外。她竟然化成了一个在情爱中迷失地五迷三道的平凡女子,一颗心最细最小最弱的那个尖尖,禁不住地打了个颤颤,忽而说不出的空虚,忽而说不出的充实。
萧萧风声,“扑簌簌”吹在窗棂上,魂飞天外的云津却偏偏听到了,然而在她耳中,却以为那是吹皱了一池春波绿水的袅袅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