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王侯(六)思忆如狂
天授元年春三月,威烈将军夫人虞氏诞下一子,取名韩轩。而立之年的韩高靖终于有了子嗣。非但韩高靖了了一桩心事,雍都属臣松了口气,远在冀州的韩令德得到儿子报喜的书信后,亦十分欢欣。他早已享过含饴弄孙之乐,除韩纪勋外,留在身边的第三子亦生得几个孙儿。但他所遗憾的是另外三子子嗣不旺。
在韩高靖长子诞育之前,被他发配了的四子韩高贤虽有一子养在冀侯府上,然自去了偏远之地后,从前的妻妾都没有带在身边,他也并不旁置媵侍,乐得独居,每日只写字、绘画、舞剑。后来更迷上了云游天下,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什么“云乡子”的。有一天他忽然寄来一封书信,向父亲陈说不肖之愧,并表达行游天下之愿,然后就突然飘然远走。这一走就是数年,音信全无。
另有幼子韩江,只因其母姿容皎皎,在几名姬妾中性子最温婉柔顺,颇得韩令德之心,被正夫人所忌,便以她出身商户为由拒其入门。韩令德不得已只好养在外面,起初怜惜她弃了父母亲族孤身追随自己来冀州,便悄悄与之相会。然一来二去,生下韩江后,韩江之母因无名无分而终日哀怨,韩令德便失了耐心,渐渐冷落起来。此时孟夫人便以容许韩江入冀州牧府作为条件,令他与此女断绝关系。韩令德年轻时形貌昳丽,身形伟岸高大,且精于骑射,颇有智计,又出身高贵,遂为冀州大族孟氏所重,以女妻之。后来他任冀州牧时,恰逢天下将乱,便暗中与孟氏及与孟氏交好的几个大族暗中策划起兵,割据一方。他起家原靠的妻族的力量,故对正妻孟氏极敬重。此时又因厌韩江之母终日怨怼,便同意了。只因当日韩江之母乃背其家而从于己,实在无处容身,便只容养,而终于断了亲近之情。
韩江才十七岁便不辞而别,投靠外祖家,如今成了一方巨富,倾力支持兄长的大业,却对父亲韩令德再也不闻不问。
当时的韩令德并不觉得如何,如今年事高了,便对从前因年少风流而做下的事颇有些后悔起来。更因韩高靖和韩江迟迟不成婚,无子嗣而忧心。今见韩高靖得嫡子,于是不远万里送了贺礼来,并在家书中隐隐提及韩江的婚事,大约是希望韩高靖能够对其施以影响,促幼子成婚。
韩江此时正在荆州,不得归来,闻说兄长得子之喜,亦送来珍奇无数以作贺礼。
更有西戎左王,因宛珠极得其爱重,亦送贺礼并修书致意,其中自然趁机夹杂永结为好的盟约。
韩高靖得了子嗣,虽然心里欣慰,但仍旧低调行事,唯满月时筵请亲朋近属而已。然而宴上却不见尚书丞顾显,知道他大约是为了顾云津,怕触景生情,故而不来。他心中便也泛上几许苦涩,脸上却不肯显出。
撑到宴席结束,已是黄昏时候,他也没进内室,也不要戍卫,独自驾车出行,当然暗卫是有的。
因为快要到宵禁时候,街上绝少人行,虽是四月天气,却显得冷冷清清。
他饮了些酒,心中缭乱。胡乱驾车,随意而行,也并非是有意的,但确实是沿着青龙大街,一直向西而去。不知不觉竟到了丰乐坊前,眼见坊门就要关了,他也不管,径直便进去了。他此时心里才清楚起来,终于知道了那个有意无意的目的地,于是向北行了几里,到了云津住处。
只见暮云四合,门前花树早已花飞叶盛,在这四月天里说不出的繁茂,却也说不出的寂寞。他上前推门,竟然没有上锁。四月的东风吹乱一院树木,才刚入夜,月光却仍未升起的时候,最是暗淡。
他想起当初带云津来此,告诉她将令她从这里出嫁的情形,一时惶然,悲不可抑。正思量间,却见窗内燃起灯光,他恍惚间心头随之一亮,便一步一步到了门前,乍然推门,唤了一声:“云津,是你吗?”
屋里那人惊起抬头,诧异过后,才从容起身行礼,道:“将军何事到此?”
韩高靖定了定神,就着那微微灯光,见屋里这人玉树兰芝一般,容貌与云津有几分相似,却是顾显,便道:“子隐,近日不见你,特来相见。”
自平定成都后,韩高靖留下中郎将曹淳和越骑校尉郭孝攸、奋武校尉马汉阳继续荡平蜀州,余人皆从蜀归秦。举凡平陇、平蜀以来有功者,无论将兵,皆有拔擢。因他虽是秦川实际掌权者,但天下之主仍是天子,礼制所在,官职未能轻动,但其实际待遇、封赠,以至于权力皆越级提高,众人心里明白,俱各欢喜。其中顾显因平蜀有功,又因父亲曾任太史令,也算是士大夫子弟,故被授予骑兵教阅一职,负责骑兵训练,隶属于越骑校尉帐下,如今越骑校尉仍旧在蜀,他并无别事可做,只训练新招骑兵而已。韩高靖封侯后重新给手下文武属员授职,又令其兼任尚书丞一职,俸四百石。又因念着云津,或者说韩高靖私心里总不愿别人入住这“顾宅”中,便将他自己早年在崇庆坊的一处宅院赠给顾显。
顾显虽然在平蜀中有功,但远不算韩高靖亲信,职位也不高,所以韩高靖那句“几日不见,特来相见”的话,显然是托词,何况他大多住在崇庆坊,今日偶然回来,韩高靖不大可能特意打听出他的行踪。
顾显知道韩高靖不是来找他的。
但他并不点破,只道:“还没恭喜将军弄璋之喜呢。”
其实顾显这样说,不过是随口的客气话,并无深意。但听者有意,在韩高靖而言,总觉刺耳,于是沉默无话。
顾显也觉出来了,良久才道:“请将军同去阿姊的房间看一看吧,我在她那里找到了点东西。”
说罢持灯在前导引,出了这屋子,沿着长廊西行。夜风不算大,却吹得顾显手中灯火忽忽摆动、摇曳不已,他用手掌笼住那灯,于是光更加暗了,好在月光尚明,并不因光弱而难行。
门“吱呀”一声响,顾显侧立门外,韩高靖便即入内。
云津的卧室,不像普通的女子闺房,并无多余的装饰,十分素朴。倒是有个书架十分精致,上面放了好些缣帛的书籍,也有纸质的书册,甚至还有些竹简书。顾谯生前是十分爱书的,但所积书籍早在戎兵之乱时被付之一炬。这些各式各样的书籍,有些是他送她的,有些是她自己后来各处搜罗来的。像经、史、兵、农等各式书籍这样比较大的开销,她倒是不吝啬,各个抄本都有。此外还有一些是她自己用“佐伯纸”画的一些地图,或者一些读兵书中的札记。他展开来看,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她的字迹,是她的思绪,仿佛她勾勾画画、涂涂抹抹的面影就在眼前。
这时顾显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这里面有几件冬衣,我打开看过了,看身量,不是给我做的。”
韩高靖一见那包裹,便明白了,她搬出将军府之前,来向他辞行时,他其实见过的。那时春寒料峭,他伫立窗前,远远看着她踏着斜阳远去、消失,一直站到暮色四合。
他想起他们最后的见面,也还是相互隔阂的。
“她在蜀地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韩高靖蓦地相问。
顾显记得有次他想问他俩之间的事,可是云津除了一句“没有谁对谁错,都结束了”外,什么也没说,便摇头:“在蜀地,仆和阿姊各忙各的,见面极少,自赛马后便再也没见。倒是在赛马时,阿姊说有件事想回来请示将军是否可行。”
“什么事?”
“仆也说不清楚,因为阿姊说的极含糊,只问我愿不愿意用戎人做点大事。”
韩高靖便详细追问云津说这话时前后的情形,听完之后便沉思不语。
顾显见已无话,便转身出门而去,到了门前却又道:“阿姊的枕下有封书函,我没拆开看,将军若是有意,或可一观。”
春日的暖风随着顾显开门而猛地灌入,吹起韩高靖的一身玄色长袍,又随着顾显关门的动作而突然止息,韩高靖便独自留在这虚荡荡地、连风都不入的空室内,独自思量。
韩高靖悄然独立,直至中宵才躺在她的榻上,展开她的衾被,枕在她的枕上,想她从将军府搬出后,一个人孤栖此处的情形。不知有多少月华如水的日子,她独眠在空寂的房中,是在为他思量平蜀方略,还是在为他遥想共取天下的计划,她会不会偶尔想起他们曾经两情缱绻、难舍难分的短暂日子,有没有念起两情隔绝时的悲从中来。
她真的是那样不曲不折、冷静寡淡、不动私情、洗尽杂念的样子吗?
他忽然又觉得,云津其实也没多少日子留在这间屋子里,毕竟从他议定婚事,她搬出将军府,最后再到她去往蜀地,这之间也没有多少日子。
他不觉把手伸向枕下,抽出那书函来,拆了,展开。灯光不甚明,好在已近月中,月虽不十分圆,却也分外明亮。风停了,万籁俱寂,他展读那“佐伯纸”,上的娟娟字迹:
君家住何处,日出桑榆东。
妾家在城西,斜阳照瓦当。
从容不相远,何如星汉长。
日日不相见,思忆如有狂。
知君无两意,奈何世情薄。
同心两分离,故来相决绝。
念此弄机杼,为君作衣衫。
双丝绣裌袍,愿得不畏寒。
素绢裁作裳,愿得四体安。
今夕才入梦,恍似君在旁。
谈笑且晏晏,忽觉泪如飞。
风雨知春寒,谁知独伤悲。
她虽是个闺阁,字迹却素来很有风范,但这一纸心声,却柔弱浅淡,失了平日风度。
他从未见她吟风弄月,就连他们两个最耽于情爱,最亲近的那几个月,也没见过她还有这样一腔柔情。她在他面前,总是运筹若定的多,儿女柔情的少。即便偶有小女儿的娇态,也曾在最脆弱时对他流泪,却从未有过如此灰心断肠的失态。
原来不是她没有,她只是不想让他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