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同样的雨夜
那年在南海的盛夏,白衣翩翩的少年郎就站在柳树下,衣袂飘扬,笑容悠悠荡荡的飘在了窈窕少女的心上。
宋怀予沉稳、内敛、温润如玉,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墨芊眼中闪烁着万丈光芒,所有与宋怀予的过往都被她和盘托出,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每一次,每一次我闯了祸,我犯了错,长姐处罚我,都是兄长,怀予兄长站出来替我说情,劝熄长姐的怒火。”
“每一次,我去问长姐功课,耐心为我解惑的,都是怀予兄长。”
“多少个严寒酷暑的日子倏忽而过,阿沅,你懂吗!”墨芊忽而激动了起来,她自从爹娘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过的情绪浓烈了起来,连说出口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喜欢他,我从小就喜欢他,他的眼睛里有星星,有万丈光芒,有我看不懂的山川湖泊,我知道他有多好,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小的时候,墨芊一直在想,为什么大人都说怀予兄长和长姐登对,他明明待自己也是不错的。他舍不得自己受罚,会在自己罚跪的时候劝说墨暖让她起身,他会细心又耐心的教习自己功课,会给自己带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会如春日里的和煦的风,温柔一笑。
可真正醒悟的时候,是她贪凉导致的一场大病。
内热烧了三天三夜,沥沥细雨下了三天三夜,可迷迷糊糊之中墨芊却看到了一个人忙前忙后的身影,一会儿为她换放在额头的帕子,一会儿为她仔细地擦拭汗,一会儿坐在桌子上,将糖豆和药丸细细的磨成了粉。一遍遍的尝着,直到盖过了药的苦涩,才放心的拿到了墨芊的身旁。
那时的墨暖,仿佛一副画一样永远的拓在了墨芊的心上。那是墨芊第一次见到除了严厉、除了不苟言笑、除了眉头紧锁以外的长姐。
墨芊才想起来,多少个爹娘出海不在家的日子,原来都是长姐在操持着他们所有的一切。
墨芊昏昏沉沉的睡去,再次醒来,是墨暖伏在自己的床头累的睡着了,而她的身边,是悄然为她盖上衣衫,拿着手帕为她擦拭额头的宋怀予。
满目满眼都落了墨暖那单薄的身影,甚至连墨芊醒了都不知道。
天上猛地一个惊雷炸开,也终于惊了墨芊一直以来愚钝的心,她终于明白,宋怀予看见的从来不是她墨芊跪在地上的双膝,而是墨暖蹙起的眉头。
他宋怀予在意的,也从来不是墨芊困顿的功课,而是墨暖手头纷杂的琐事。
倾盆大雨,墨暖猛地惊醒,宋怀予披在她肩上的衣衫飘然坠地,墨暖的第一反应,是拿手试了试墨芊的额头。
“你感觉怎么样?”六个字,轻飘飘的落在了她的心头。
背景是漆黑夜幕,倾盆大雨,狂风闪电,屋内烛火摇曳肆虐。墨芊登时红了眼眶,突然就止不住的酸涩,下一瞬,哇哇大哭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哭的那么悲伤过。
后来的墨芊,对宋怀予再也没有往日的亲昵,她客气又疏离,依赖又回避。
“可是阿沅,你不了解长姐,我也不了解长姐,这墨家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没人了解长姐。”墨芊想起那个同样的雨夜,也是一样的狂风骤雨,雷霆震怒,烛火肆虐。
她墨芊原本是整个墨府最为骄矜的存在啊!
双生龙凤胎,那是何等的喜事,何等的祥瑞之兆,从降生的那一刻,墨芊就是整个墨府的掌上明珠。
他的双生子哥哥墨隽,是墨家未来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对他二人高看一眼。
从小到大,她可以拔爹爹的胡子,她可以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她可以刁蛮的指责一切她不喜爱的事物,然后坐等所有人双手捧着她的喜好之物,来博她的一笑。
她任性、肆意、活泼,她是墨府最金贵的嫡姑娘。
可一直到爹娘暴毙,骤然变了嘴脸的宗亲族老咄咄逼人,她才发现,双生子的骄傲,竟什么也算不上。
她和哥哥连一个爹爹家主的位置,都守不住。
她的骄矜、她的尊贵、竟在顷刻之间化为尘土,面对着虎视眈眈的众人,她甚至反应不过来为何一直疼爱自己的大伯,是这般面目。
家族基业、宗族矛盾、商路门道,她全然不懂,那些人笑着说话的弦外之音,她也听不明白。
还没反应过来,墨暖就已经与对方唇枪舌战多少个回合,那些九曲心肠,她连一个弯儿都听不明白。
从来都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丫鬟,竟然连夜偷了自己的首饰逃窜,被她抓到之时,那丫鬟痛哭流涕,说眼瞅着四小姐和三哥儿在墨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她一个丫鬟也只能良禽择佳木而栖。
她不明白,怎么就到了如今这种任人宰割的地步。
可是,是长姐,是墨暖,宛如一只护犊子的老母鸡,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丝毫不让,一寸一厘都要相争。
那段她所有观念理念都崩塌的日子里,是墨暖支撑了所有的一切。
多少个陷阱,多少个你来我往的激战,多少个步步紧逼,墨暖挡在他们身前,守着这个飘摇的家。
而她呢,只会哭。
在自己的被窝里哭,在墨隽的身后哭,在爹娘的灵前哭。
墨芊缓缓抬头,眸光深远,眼底的最深处,是满堂的高高吹起的引魂幡,是灵前两个幽深的柳州木棺材,是她哭晕在阿娘的棺材旁,枕着冰凉的理石地面,昏昏沉沉的睡着。
把她从梦魇声中唤醒的,竟然是长姐的声音。
……
“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
“爹娘故去,墨家风雨飘摇,家主之位人人欲得之,我与幼弟幼妹们,旁人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墨暖身为墨家家主长女,自当担起重任,保护幼弟幼妹,守住家主之位,守住墨家平安……”
……
“二叔狠戾,步步紧逼,视爹爹的嫡长子阿隽为他抢夺家主之位的眼中钉肉中刺,墨暖无能,实在难以寻得安全之法。”
……
“墨暖自知此举不可得原谅,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只求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不怪罪我故去的爹娘,不迁怒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所有恶果墨暖愿一人承担。”
……
“若有恶报,墨暖绝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