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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瓯香茗破天机

夜幕降临,浓浓的秋意随微风泛起,略有寒意。

杯盘已被仆役收去,厅上只剩一张宽几,若虚先生与杨熙相对而坐,寂然无声。忽然廊下泥炉滚沸作响,杨熙赶紧将炉上铜壶取来,又从怀中珍而重之掏出一个帛囊,从中检出几片干叶,放进陶杯之内,然后用滚水冲泡,顿时便有一股清灵的香气氤氲散开。

若虚先生将陶杯捧在手里,摩挲良久,待那茶汤略凉,便长吸一口,饮下半杯,不禁赞道:“这烘焙之茶虽炮制困难,但香气却是清灵弥远,跟烹煎的姜桂茶大不相同。”一杯饮尽,杨熙又连忙添上一杯,透彻的茶香再次弥漫开来。

透过茶杯中逸散的水汽,若虚先生能够看出杨熙脸上的严肃神情,不由笑道:“熙儿既有疑问,为何不问?”

杨熙恭恭敬敬地答道:“师长不言,弟子不问。”

若虚先生笑骂道:“以前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学而不问,则大道不行。身为学生,本就应勤于发问,若碍于师长面子和身份地位,有疑不问,闻过不非,怎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又怎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汉朝自武帝之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已成经世致用的显学。儒家之道,无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亲有过,子不言,师不言,弟子不问,才合乎中庸。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语,与儒家理念实在是大大相悖,一时间令杨熙惊疑不定。

若虚先生见他一脸惊诧,知道他自小研习儒教经典,却是无法接受这么激进的观点。想想当年,自己乍听那人说起这句话,不也与他一样惊讶么?

但是这懵懂少年,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自己,独自去闯一番天地。身在长安这个名利漩涡,有些事还是让他早一点知道的好。

想到此处,他又饮一口茶水,问道:“熙儿可知‘问鼎’故事?”

杨熙点点头道:“禹铸九鼎, 三代视之为国宝。楚君阀戎,问鼎之大小轻重于周疆,有取而代周之意。”

若虚先生抚须道:“不错,相传这九鼎是天下之宝,集聚华夏之气运,所以有个说法叫“得九鼎者得天下”。太史公在《史》中写道,禹铸九鼎,图画九州。遭圣责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鼎伏而不见。你可知道?”

杨熙以为先生在考教自己,连忙坐直身子,恭敬地答道:“学生曾经读过这段,就是说大禹铸造了九鼎,在上面记载了九州的图形。随着气数的更迭,鼎先后为夏朝和商朝所有。到了周朝末年,因为天子没有德行,鼎就丢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这般解释?”

若虚先生赞许地点头道:“很对。太史公的记载,自然是正史。但是这九鼎下落,民间却有很多传说。有人说,秦朝丞相吕不韦得到了九鼎,将它们运到咸阳,融化并铸成十二个金人,以示九州归一。也有人说秦皇嬴政将九鼎分别放置在五岳四渎,以示永镇山河。但不管怎么说,九鼎象征天下气数的说法,世人都是深信不疑,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想要找到九鼎,梦想着依靠这神物取得天下。”

杨熙正色道:“我大汉一朝,开国高皇帝靠民心得天下,与九鼎并无任何关系,所谓气运,想必也是虚无缥缈之物。”

若虚先生听得杨熙的对答,微微颔首道:“熙儿能认

识到此节,为师颇感欣慰。但气运之属,却并非虚无缥缈,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觊觎我手中之物?”

杨熙一怔,迟疑道:“先生手中究竟有何物?难不成是...九鼎?”

“哈哈哈哈!”若虚先生大笑道,“熙儿聪慧,一语中的!”

只听当啷一声,杨熙因为太过震惊,竟将手中铜壶摔落在地。先生方才只在谈论禹鼎故事,他只不过是顺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说中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真相。

若虚先生看着他震惊的样子,突然开口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九坎九星,在牛南,西入斗三度,去北辰百三九度,岁余,人定三刻平西南,九度。”

杨熙听到,竟也是不假思索地接口:“玄戈一星,在招摇北,入氏一度,去北辰四十二度,正日,鸡鸣二刻及正北,三度。”

这段文字,正是先生让他从小习背的古册《星舆图》的内容,他对此书已然熟而及流,听到上句,连思考都不用思考,便能背出下句。这卷古册,大抵是在描述天星方位,然而每段话后,还附有一些日期时辰,不知是何意义。

若虚先生道:“我让你背熟此书,却从未对你说过原因,实在是因为干系太大,不敢让你知道。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来到长安,说不得要把这些隐秘说给你听了。现在我所说的,你要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千万不可透露给外人知道。”

杨熙肃然领诺,专注倾听。

若虚先生看着天上星空道:“此书为秦人所作,上应天星,下志地理,传说其中暗藏禹鼎所在位置。得到此书之时,我对这个传说也是将信将疑,但参详日久,竟然按图索骥,找到一些线索,最终寻获一鼎,方知古人诚不我欺也。”

杨熙奇道:“原来先生早已寻获一鼎,这禹鼎却在何方?究竟有何神异之处?”

若虚先生笑道:“禹鼎神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只有亲眼看了才知道。不过我在二十五年前找到的这尊禹鼎,现在却正置于皇宫之中,想看上一眼,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二十五年前?杨熙熟知历法,掐指一算,便知那年正是建始元年,也是天子初登大宝之年!

难道说......

看着杨熙逐渐睁大的眼睛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若虚先生欣然而笑。这个弟子虽然随自己隐居十年,但聪慧不凡之处却已显现。他低声道:“如果你能看到那鼎,你就会明白,得九鼎者得天下,并不是一句戏言。”

杨熙这才明白为何他们一回长安就麻烦不断,各方势力都想拉拢先生,即便不能拉拢,也用尽手段确保他不倒向对立一党。若能得到先生臂助,不仅可以影响天子决断,还能得到禹鼎秘密。若是能够寻得这足以影响气运的华夏神物,拥王立储又有何难?

只听若虚先生声音越来越低,生怕隔墙有耳,给人听去关键:“现在虽然有十几镇藩王,但是有资格竞争储君的,也就区区三人而已。一个是中山王刘兴,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先高宗皇帝的第三子。《尚书》有云,‘商王无子,兄终而弟继’。所以从纲常旧例来说,中山王是继承大统的第一人选。”

“那么孔光大人一定是支持中山王了?”杨熙问道。

“正是如此。孔光

大人官拜御史大夫,是三朝元老,也是经年宿儒,肯定是以古为纲,支持兄弟相继。”若虚先生点点头,继续说道,“第二个是定陶王刘欣,圣上的侄子,其先父恭王刘康是高宗皇帝的第二子,想当年恭王深得高皇帝喜爱,差点代替今上继承大统,亏得圣上气运在身,终是得了天下,也是凶险万分那!”

杨熙吃了一惊:“那天子难道不会心有芥蒂吗,定陶王想必没什么希望了。”

若虚先生摇头道:“恭王在世之时颇为安分守己,与天子私下关系一直很好。而且天子无私心,自然是看谁更适合继承大统,定陶王素有宽仁之名,也是太子佳选。”

他又接着说道:“第三个则是楚王刘衍,是孝宣皇帝的孙子。楚王才思俊敏,也颇得圣上的喜爱。其余诸王,均是多代旁支,虽不是全无机会,但朝中无人支持,也难成大事。”

杨熙道:“那么支持定陶王的,就是丞相了?”

若虚先生又饮一口茶,颔首道:“对,现在朝中宫内,共分为三党。御史大夫孔光,力主中山王为嗣,太常、司农、少府皆从其党。翟相方进,则拥定陶王为太子,廷尉、太仆、宗正皆从其党,且与宫中来往甚密。楚王一党朝中势单力薄,却是徐引、李敬两位州牧力荐保举,自有其影响力在。”

若虚先生一席话,听得杨熙连连点头,先生简直就像久在朝中一般,将其中形势分剖得明明白白,但其实他只是从方才与二位夫子闲谈的只言片语之中,便推断出了这一切,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先生身怀机密,被这么多势力夹在其中,岂不是非常辛苦?”杨熙道。

没想到若虚先生却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小卷帛册,放到杨熙面前。杨熙打开帛册,顿时吓了一跳。这竟是一月之前,使者送到先生面前的诏令。但这诏书形制却大违常理,外观是一个帛册,像是正式的“敕”,但里面的言辞却像是书信,甚至称先生为“兄”,尾款自称为“弟”,若不盖着圣上御宝,杨熙都要以为这是先生与友人来往的书信。见他看完,若虚先生便将帛册凑近桌上油灯,须臾将其烧为飞灰。

“此物不合礼制,却是不能留下。”若虚先生笑道,“圣上行事向来从心所欲,做太子的时候,便与我等甚为亲密。即位之初,也常常私下出宫闲游,和陪同之人皆以兄弟相称。后来我因事遭贬,圣上屡次想召我回朝,我都没有回应。这次圣上在诏书中用起往年称呼,却是希望我感念旧情,回朝相助的意思了。我也知道此时圣上需要扶助,只得放下成见,回朝面圣了。”

杨熙知道先生曾是天子身边的要紧之人,但却没有想到,天子与若虚先生的私交竟然好到此种地步。像先生这样的臣子,才是真正的帝王心腹、扶龙之臣。所以,先生自然也无需倒向任何一派,只需按着圣上意思行事,便是屹立不倒。

骤闻这许多秘事,杨熙的惊骇、讶异已是无以复加,但是胸中却有一股豪气渐渐勃发。先生是天子心腹,又掌握禹鼎秘密,在这立储之际,可谓一人掌握整个汉家气运,在这暗流涌动的长安城中必有一番作为。少年心性,见猎而心喜,更不用说能够亲身参与这等大事之中,怎能不为之振奋,与有荣焉?沉浸在这复杂的情绪之中,品咂着先生所说言语,杨熙辗转反侧,直至深夜才迷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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