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江山逐鹿为谁雄
日升月落,光阴如梭,转眼之间一个月过去。
秋风渐渐转为寒风,寒露渐渐变为白霜。
那执金吾卿任宏去益州传旨归来,州牧徐引回朝述职,果然被左迁为太中大夫、加车骑将军,佚比二千石。虽然名为升迁,但是比之巡牧一方的州牧,手中权力却是小了太多。
楚王刘衍本来朝中无甚臂助,只靠徐引、李敬两位地方大员支持,此时徐引被召回朝上,再无力支持于他,两位强援算是去了一位,便知自己继嗣大事已成泡影,只得强忍悲愤,向天子辞行,便要回到自己的封国去。
天子也不挽留,只是温言嘉勉,赏赐了若干财帛,由他自去了。
这天已是十月下旬,一入夜间,便觉寒气逼人。长安城中夜间即行宵禁,街上只有金吾卫来回巡夜。但那夕阴街中,却不时有装饰华美的马车驶过,无人敢去盘问查询。盖因这夕阴街上居住的都是王公贵族、朝中大员,谁敢上去盘查?
在这夕阴街首,有一座气势不凡的宅邸,朱漆大门点缀着光亮的铜质门环,门口还有两座跪伏的石马,便是富贵人家才有的上马石,看那石马磨损严重,可知这家主人平时必是门庭若市。
这便是中山王刘兴在长安城的宅邸。
这中山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自幼便在长安城中长大,虽然后来封了中山王,有了封国,但一年里大半时间也不在封国,而是在这长安城内度日。他身份尊贵,为人又豪爽,朝中颇有一些大臣愿与其交好,每日门前若市,宅内宴饮不休。
却说此时已是亥时人定时分,便是夕阴街中车马也渐渐稀少,忽然一辆驷马轩车从外驶来,一路奔至中山王府门首,在那门前急急停住,足见御者御术精熟。
然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跑到角门处打门,有仆从来开门,将那车马引了进去。
车马停在院中,那年轻人搀扶着一个红脸汉子,从那车上走了下来。那人身材粗壮,生了一张红脸膛,赫然便是中山王刘兴。
但见这刘兴身形不稳,走在甬道之上摇摇晃晃,脸上一片潮红,双目尽赤,口鼻之中喷出浓浓酒气,显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
虽然已经回家,但是刘兴显然仍是沉浸在方才的酒宴之中,一边往正厅走去,一边对那扶着他的年轻人道:“方才林侍郎的话你听见了没?说我有帝王之相,哈哈哈......”
那年轻人眉头紧皱,但不得不赔笑道:“君素与天子亲善,日前又立下救驾大功,想必继承大统已是十拿九稳。但是毕竟天子尚未发下话来,这些话还是悄言、悄言。”
那刘兴红眼一瞪,道:“有什么好怕的!这不都是早晚的事吗?”
那年轻人缩首缩颈,再不敢言,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阿弟,你跟着夫君同去宴饮,就不会劝他少喝几盏么?”
两人抬头一看,发现正厅门口,斜靠着一位美女。这美女面色莹白,身材纤细,身上穿一件粉色留仙裙,肩上罩一件白狐裘袄,削肩玉颈,乌发堆云,松松地垂在耳畔,更显娇弱无比。
看这美女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但却梳着妇人发髻,虽未着珠翠,但见她向着刘兴敛衽行礼,举手投足透出非凡贵气,一双秋水剪瞳波光流转,却有一丝化不开的忧色。
刘兴方才大呼小叫,此刻见了这美妇,却似有些害怕,上前陪笑道:“夫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小心累坏了身子。”
美妇叹道:“我跟着夫君,千山万水也走过来了,还怕什么疲累。箕儿闹了半夜,方才睡了,我便在这里迎你。”
原来这美妇竟是刘兴的夫人卫姬。这卫姬出身名门,家中出过两个婕妤,也算是皇亲国戚,怪不得容貌举止如此不凡。她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小姐,身体本就娇弱
,去年刚刚生了孩子,更是弱不胜衣。但她心智颇为坚强,知道刘兴要争夺继嗣正统,为了不拖他后腿,硬是抱着一岁的儿子,与他一起从封国来到长安。
刘兴笑道:“箕儿交给乳母看管就是,你又何必自己费这么多的心力?若是累坏了可大大不划算。”
卫姬不答,只是将刘兴引入堂上坐下,只觉酒气熏人,不由得伸出尖尖春葱掩住口鼻道:“杜若,快来给夫君奉茶漱口。”
屋内一阵响动,不一会奔来一个小婢子,一脸青涩,蓬头肿眼,想来方才定是在哪里躲懒睡觉,奉上茶来,也是冷的。
刘兴性子粗疏,不管好坏胡乱喝了几口,卫姬却叹道:“夫君,咱们何时回中山郡去?你每天在外宴饮,不在家中,这长安老宅之中,下人又是粗不堪用,我这几日身上越来越乏,如此下去,只恐寿将不永了。”说罢,竟是垂下泪来。
刘兴听卫姬说得丧气,又见她垂泪如雨,心中大感晦气:“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日便要继嗣正统,你将来是要做皇后娘娘的,还要回中山郡去作甚?”
卫姬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见事清明,轻声道:“若天子顾念兄弟之情,又感那救驾恩义,要将大位传于夫君,在那日太学之变以后,便可下诏公布,如今日子已经过去快有一个月,为何天子还不下诏?”
刘兴张口结舌,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卫姬看着自己这憨直的夫君,继续劝道:“昨日楚王已经回了封国,算是退出了这争嗣漩涡。若是安分守己,想必亦能做个太平王。急流勇退,也未尝不可呀。”
刘兴一张脸涨得更红,如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一样跳将起来,低吼道:“什么急流勇退,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我要是放弃了,岂不便宜了刘欣那小子?”
卫姬见夫君如此执念,知道不能再劝,便扶着小婢自回后面去了。
扶着中山王回家的年轻人名叫卫宝,是卫姬的弟弟,也就是刘兴的小舅子,此刻见卫姬夫妇不欢而散,欲想上来劝解,但刘兴心中烦躁,将他也驱赶开去,只留自己一人在堂中呆坐。
刘兴又何尝不知,他那个侄儿刘欣才情高绝,深得天子喜爱?可是让他就此放弃,却又怎么甘心?
虽然皇兄没有下诏立我为嗣,但也没有下诏立那刘欣啊?刘欣一个小娃娃、小白脸,纵使文治比我强,但武功却比我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再过几日便是郊猎,天子邀群臣同往。纵马驰猎乃是我的强项,我必要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圣上龙颜一喜,就将那大位传了给我。
刘兴不住胡思乱想,一时只觉自己已经成了天子继嗣,一时又觉自己没了指望,酒意翻涌之下,忽然在榻前沉沉睡去。
过了半晌,一个脸带愁容的倩影从后堂转出,正是那卫姬携着一床被子,轻轻覆在那刘兴身上。
与此同时,夕阴街中另一处不起眼的宅邸当中,灯火也是昏黄未歇。
这栋宅邸远不如那中山王府气势恢宏,只是普通一宅,仅一厅、一堂、两厢、一库而已。但内中居住之人,却如中山王一般尊贵,正是那定陶王刘欣。
此时刘欣正在一豆灯火下读书,但神情颇不宁静,半天也没有读完一编。他踌躇再三,忽然起身,亲自持着灯火,慢慢走向西侧厢房。
厢房之内,也燃着一豆火光。
刘欣走到门前,屏息凝气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伸手轻敲门框,轻声道:“先生歇息了吗?”
过了片刻,房中传来一个醇厚的声音道:“未歇。定陶王深夜来此,有何指教?”然后门便开了,一个中年文士正站在门首相迎。
两人共同进入房内,房中陈设简单,当中摆放一案、一榻,其余空间全部摆满书架,上面堆放
一卷一卷书册。
两人分宾主坐下,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那文士挂着淡淡微笑的脸。只见他文质彬彬,白面长髯,纵使在夜间,也是衣饰整洁,形容肃穆。
如果让杨熙、若虚先生等人看到这人竟然在定陶王府上,怕是要大吃一惊。
这人竟是本应在老家治丧守孝的中垒校尉、天禄阁校书刘歆!
汉时律例,官员丁父母忧,必离官守灵三年,否则便是不孝,非守孝期满,或是天子相召,才能回复原职。
若是让人知道刘歆孝期未满,便已回到长安城中,参他个不孝之罪,他这一生的功名便是毁了。是以他一直呆在这定陶王府上,闭门不出,纵是最亲近之人也不知道他竟在此处。
两人对面而坐,定陶王刘欣深深向中垒校尉刘歆下拜,道:“学生有疑,还请先生解惑。”
这一个先生,一个学生,同是刘家宗室,又都叫做刘欣(歆),着实有些滑稽,但是在这种肃穆情形之下,定陶王却是笑不出来。
“定陶王请说。”刘中垒的脸上倒是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
“最近得先生指教,欣自觉学识见地大有长进,那日在太学之中,所论也颇合圣心。”定陶王道,“但是若如先生所说,天子不日便将下诏,立我为嗣,为何直到如今,也不见动静?”
到底是个少年,这样便就沉不住气了。刘中垒心中暗笑,再想想自己,被朝堂闲置十几年,壮志不酬,又说什么话了?想到此处,他悠然道:“莫急,定陶王天命所归,大事必然自成。”
定陶王心中哪能不急?本来他在太学之上一番高论,压服群伦,大放异彩,只觉必能得圣上认可,选为继嗣,谁知斜刺里杀出一名刺客,却让那族叔中山王得了救驾机会,大出风头。如今圣上算不得那开明圣君,却是个性情中人,会不会因此而偏向中山王一边?
他略一迟疑,道:“先生,您说那刺客有没有可能是族叔中山王派出,来故意演戏邀功的?”
刘中垒心中暗暗叹息,这学生虽然聪慧,但是心机实在太重,他说出这话,却是沉不住气,想要设法给中山王罗织罪名,意图主动出击,击败竞争对手了。
但他面上却一毫也不显现出来,只是耐心道:“这种可能性极小。那中山王是出了名的直性子,说他会弄这等诡计,朝中谁人会信?而且在太学之上刺杀圣上,一旦成功,对朝上何人有好处?”
定陶王一惊,顿时醒悟:太学之上,圣上只是考教三王,却并未宣布继嗣人选,一切尚无定数。若是天子身死,实在是对谁都没有好处。自己若要给中山王安这个罪名,不独天子多半不信,可能还要落一个为人奸猾的口实,实在不可轻为。
“可是,”定陶王心中仍是焦急,“过几日就是冬狩,到时族叔夸耀弓马,必能得天子欢心,万一天子心中高兴,把继嗣大位赐给族叔,又该当如何?”
“莫急,要对圣上有信心,”刘中垒看着这少年藩王,悠悠说道,“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定陶王见他智珠在握,只有暂且安心,再拜而退。
定陶王去后良久,突然间屋角黑影之中传出一声冷哼,一个嘶哑的嗓音道:“这孺子有什么好的,你竟选他押宝,连那禹鼎神物都交了给他,真是暴殄天物。”
刘中垒毫不吃惊,仿佛提前便知屋内还有别人,只是笑道:“天下气运不是几句话便能说清的,此一时,彼一时罢了。福先生可以放心,我不会忘记与贵方的约定。”
黑暗之中,又是一声冷哼,然后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