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怕玷污了罢？

门已然被打开了。

身量难辨的两身影一前一后进了堂内，透过织麻白布，虽是白布，可眼下正值深晚，针线再是稀疏，却看得并不真切。

集灵堂并不属刺史府辖域，即便是州府衙门，下属的诸曹掾史更分了七曹二十四门，官吏杂乱。

自然这集灵堂亦非杨必律专制的一言堂。

宋临峦来的路上便含着的辟秽丹快化完了，可眼下，她哪里有什么余力从药瓶里再取一枚叼着。

“大人这边请。”

前面领头的齐堂主微微躬身，似是将一块巾布递给身后的人，那人并未接过，倒是自己掏出了叫不上名的丹药含住。

这二人在宋临峦正对面停下来。

那人虽再无言语，一手拦开了欲主动掀布献殷勤的齐堂主，反倒是自己掀开了去。

奇怪的声响忽地被宋临峦敏锐地捕捉到。

此人手上似乎另外套上了什么，与织麻白布轻细而微不可闻的摩挲声，似让她联想起前一世塑料质地，窸窸窣窣的。

但这个声响又明显嘶哑了些。

“齐堂主做事，钦妃娘娘向来是放心的，不过兹事体大，眼下兵部尚书齐大人通敌已暗中被下了昭狱，娘娘已是忧思深重，鄙下亦有愧娘娘信任，这件事，可千万不能再办砸了。”

齐堂主深躬揖礼，“下官明白，必不负大人所托。”

宋临峦眉眼却蒙上一层浓沉的疑虑不安。

兵部尚书，齐平抚，充州人士，大魏成崇历三十三年殿试九名，三十八年便右迁兵部给事中，后新皇宪宗即帝，又于兆化历三年升任兵部尚书至今，即兆化历一十七年。

充州吗......

通敌之事向来会有所昭示，可眼下，分明一点动静也无。即便是宪雍王新丧，倒也不至于禁断了消息。

不及她多想，身旁忽然骤降、比尸体温热不了多少的冷息，宋临峦忍不住抖了一寒颤。

使了劲斜眼一瞥，不知旁边那人是以什么怪力，竟跟海里奇怪的浮游生物一般游移到离她不足一指的距离。

暗里看不见对方的神情，也望不见对方的眼。只是那人冰冷却细腻如玉的触感忽然钻到她的手心。

他覆盖了上来，落在宋临峦眼底，却似与一块殓尸布无异，不带一丝情欲。

事实亦不过是如此，他似乎是极力让自己的肢体与身下的她极近完美地重叠遮蔽，甚至连她手臂的曲度都贴合地丝毫不差。

而眼睛正对着他的襟领。鼻梁上冰冷的肌感让宋临峦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吞咽口水，唇齿距离不足自己腰上所挂的羊脂玉璧的厚度，她不由自主紧抿主了唇。

宋临峦很快就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身下的地面似乎并不因自己躺下霸占着、而与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隐约感觉自己在往地里下陷。

膝盖和手心被什么诡怪的暗力死死压住不得动弹，却直往地里钻。

宋临峦方知自己真是见识浅薄，不仅看不破红豆饭里怪异的毒素，连这样诡异的功法亦是闻所未闻。

那就姑且算做隔牛打山罢。

二人的气息似暧昧而缠绵，宋临峦却蓦然听见对面的齐堂主的报备，恰如死亡逼临，

“一、二、三......十七！已经按您的安排好了，数是正巧的，今日集灵堂的入册记录也是十七人，就余了墙角那个衙门硬塞进来的，这么多淆尸，想必他们也查不到具体的尸骨到底是哪具，待日头清醒些，在下便把他们都处理了。”

不知何时这厮竟顺走了自己的银针，现下那尖头正钻进腕口，倏忽便已无法动弹，甚至鼻尖处盘旋良久的尸臭亦开始慢慢消散了去，只剩下身前人若隐若无的凛香清冽。她分辨不出是什么气息，倒是让她想起了前一世尚处自由时与傅煦一道去过的林海风岭，或是修司小堡背后偌大的雪间丘陵串，透过深脆的松枝，未化融的裹着湿土的雪，透过来独有的清香，她跟傅煦曾一起盘坐在小堡后院雪地上吃烤肉，地上除了篝火，身旁还不及她膝盖高的小木桌上，也曾摆满了有关她与他共享秘密的设计底稿，那几叠薄薄的图纸上有他独诉说予她的野心和自己见不得光的情意。

这些她竟然都忘了。

活人墓这不见天日的四年，已经磨碎了她昔日里所有千回百转的情衷。众人皆以为她所慕他人，终究是到死也不肯将这般龌龊的心思曝露天下，是怕玷污了罢。

直到那香息彻底消退，宋临峦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走神了。

集灵堂的门已被掩上。齐堂主和那个不知身份的男人似乎已然离开。

宋临峦从“坑”里坐起来，方才看不清面容的“浮游”生物半躬身在那具尸体侧，却照旧是看不清容色。不过透过窗外依稀的月色，落影颀然秀拔，分明是男子状貌。

想来也是。

宋临峦并未跟着凑过去或者搭什么话，反是在堂内踱步起来，擦了火折子，翻看了看别的尸骨死状。

别的尸身脸部都已被融烂了。从表面上来看，似乎都是方死不久的尸身，甚至他们各自的体表皆无明显的伤痕。可是宋临峦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是带着琢磨不透却似乎嵌着熟悉的违和感，这样的感觉，极为浓烈。

宋临峦盖上巡视的最后一块布，蓦然转身，却正恰撞见峭楞楞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浮游”生物。

她迅速往后跌退了一步。

“去看那一个。”

“浮游”男的声色很是应衬他身上的凛香。

宋临峦别扭地猫着腰从他与一旁躺尸的狭隙里挤过去。

“浮游”男一动不动。

殓尸布有些奇怪。宋临峦手刚放上去，就感觉到与方才那些布块的差异，尽管这个差异微乎其微，甚至难以察觉。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

果然。从体表特征而言，与方才的那几具，可以说是毫无区别。脸已经被融烂，体表无明显的伤痕，的的确确像是刚死未久的模样，干净地连尸斑也无。

极为异常。

宋临峦方想去细看，手里却忽地一空。还不及宋临峦反应，已经有一只手替她握住火折子凑近了眼底的尸体。

她不敢犹豫，只得解下别在腰间的刃扇，摆出方才的小工具。

宋临峦正准备破颈，方弯下身，却注意到尸身不同寻常的手指。她轻轻挑起指甲，甲床和衔接处的贴合处，竟像是用了什么胶水粘上的，轻轻一掰便掉落，露出了缝隙切口。

她顺势用小剖刀滑开了了手臂上的皮肉，接着割开了腹腔，收入眼底的物事却让宋临峦浑身一冷。

腹腔已被掏空，塞进了许多像是糅碎的草糜。皮肉虽在，却似是干涸了血水。

宋临峦已有了些猜测，收起了刀具。忽地想起被“浮游”男顺走的银针，手腕上却已经没有了银针的影。

还没等宋临峦伸手要银针，门却从外面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