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让风带给她
“听你这么说就放心了。”
林芸竹笑道,察觉雀儿的视线越过自己,怔愣顺着望向身后,这一看不由想笑。
小少年被林中泉揽着后脑勺,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正经,腰背板直,甚至到了僵硬的程度。
流风强忍着想回头看一看的念头,又想给她一个坚强可以依靠的背影,以至于拳头和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可少女的声音隐约从身后传来的那一刻,他差点前功尽弃。
按住自己后脑的大掌用力揉了揉,是一种无形的安抚。若不是有人按着,他可能是真会回头的。
他嗅觉很好,风夹着冷香自背后而来,流风在无形的安抚中,慢慢冷静下来。
方才也是那风已经告诉他少女的到来的。
谢谢你。
流风微微侧头,唇锋吻过携香的清风,就算是他与她打过招呼了。
“那是谁?你们家新收的学徒吗?”
雀儿开口询问的时候,甚至视线还凝在前方。
顾从宜:“……”
就很烦。
林芸竹扫了一眼表情微妙的顾二公子,好笑道:“这说起来有些复杂,严格来说算不上学徒,只是混口饭吃有个住处。”
林氏父女医者仁心,会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也不算什么稀奇。
雀儿点点头,收回了视线,只道:“他做事很专注。”
林芸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得从方才就闷闷不乐的少年那传来一声冷嗤。
专注?
指尖都抖成筛子了,专注个毛线啊?
林芸竹本还想说别看那小孩年纪轻轻却有一身功夫,看家护院正好,但见顾二公子这般吃味,她也不好意思再夸赞了。
做人哪有不识趣的道理。
林芸竹领着他俩走到内里,安排他们坐下,边走边笑说,丝毫没有被方才影响到情绪。
一场闹剧过后,御药堂只剩下零星几人,雀儿扫了一圈,最里的那位老伯尤为显眼。
他鬓发半白,按着手上的伤,总是时不时望向林芸竹所在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雀儿回头和顾从宜交换了一下视线。
这位老伯就是那根导火索,此时怕是正心虚呢。
等茶期间,林芸竹走到柜台随手将林中泉方才没包完的药包一一捆好,看着他俩“眉来眼去”。
“茶来了!”
林中泉端着红木案,老远就闻着一股苦味。
顾从宜几不可闻蹙了蹙眉。
然林中泉浑然不觉,将杯盏一一分发,颇为自得道:“这是我们自己酿的药茶,虽不比二公子平时喝的那些名贵,却也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二公子尝尝?”
在林中泉充满期颐的目光里,和雀儿的“公子,人说你呢,你赶紧的吧”的注视中,顾从宜硬着头发浅尝了一下闻着就苦的茶。
“…………”
吃到嘴里就更苦了。
偏偏林中泉瞪着眼睛,语调拔高:“怎么样?”
顾从宜强颜欢笑,那模样,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让雀儿不自觉弯了眉眼,惹得他无奈一笑。
“爹,你做的那茶那么苦,可不是每个人都喝得惯的。”
林芸竹对自家父亲无可奈何,只能劝一脸苦大仇深的年轻人,“二公子,不合口味就放下吧,平日里我都不喝的。”
林中泉眉一扬,“胡说!我这里面可都是好东西!二公子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苦不成。”
正伸手向面前少女讨糖吃的顾从宜:“…………”
林中泉傻眼了:“不是吧,还真怕啊?”
雀儿摸了摸糖袋,不可置信地倒立抖了抖,掌心只滚出了有且仅有的最后一颗糖。
顾从宜发窘,耳尖微红,正欲收回摊出去的手,是雀儿轻轻握了下他的指尖,将杏仁糖放于他掌心。
他一愣,视线上移对上她灿若朝阳的水眸。
她却好像是在寻常不过的事,扭头对林中泉诡辩道:“方才您还说那人说女子如何如何而气愤呢,敢情都是一样的,大男人怎么了,大男人也可以怕苦呀,公子你说对不对?”
好姑娘,爷没白疼你。
少女俏皮望过来时,眸子里的清潭就如同活了起来,生动泛涟漪。分明表情未变,只一双眼眸却足以让人暖心。
顾从宜反应过来,微微一笑,将糖丢入嘴里,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气派,一唱一和:“就是!”
“得,我说不过你们,我去干活了。”林中泉摇头失笑,继续回柜台接手方才做到一半的活。
帮他处理了一丢丢小麻烦,雀儿邀功地拈起空空如也的糖袋在他面前轻晃,眼睛亮亮的,小猫似的,让顾从宜心尖不由发软,意味昭然若揭。
顾从宜眸光漾成一片软水,用口型说着“买”。
心想事成的少女眉眼终于餍足地弯了起来。
此时这就是两个幼稚又可爱的小鬼。
不过雀儿向来是个好奇宝宝,有问必提。
她收好糖袋,左右看了看,“怎么刚才那个小孩没出来?”
林芸竹几乎是下意识去看少女身边的那位,这还刚扬起嘴角呢,脸就又黑了,跟闹着玩似的。
顾从宜:“…………”
就离谱。
她哑然失笑,为了和平自发转移话题:“对了,雀儿姑娘,你手腕上可还留了疤?”
雀儿摇摇头。
林中泉哎哟一声:“留疤?哪能啊,二公子无痕霜都是不值钱似的给用,怎么可能有那机会。”
又听到了无痕霜三个字,雀儿有些疑惑,这个很值钱吗?可她平时擦破点皮公子都是给她涂这个欸?
顾从宜才不给她发问的机会,那不是有些心思就得露馅了?他立马截住话头,对少女道:“谢也道了,茶也喝了,雀儿,我们该去找齐清言了。”
“好吧。”
?好吧?
顾从宜眯了眯眼。
林芸竹手上一顿,随即抬起头笑道:“二位这就要走了吗?听闻二公子睡眠不好,刚巧我最近趁着养病,在家晒了不少药草,混着干花制成了安神香包,做得多了放着也是放着,我去拿给你们。”
她擦了擦手,转身就进了后院,进去之前,又折返回头,“雀儿姑娘,你可以随我进来取吗?”
“啊?”
雀儿看了一眼顾从宜,“好。”
原来御药堂后面就是林氏父女住的院子,晒满了草药,雀儿进去的时候刚好撞见那小少年站在阳光下拾掇着簸箕里的。
还挺宽敞的,不过照这情形来看再大的地儿也不够他们一家晒的。
“流风在弄的就是我的那些香料,”林芸竹对她道,“姑娘在这等一等,我去取来。”
“好。”
雀儿随便看了看,总是忍不住往那小少年所在的方向瞥去。
流风简直不敢动,都忍不住屏息,低头摆弄着手下的香料和干花,直到那股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让他知道,是她向自己走过来了。
“你———”
这是她说的第一个字,让流风的心刹那间提到了嗓子眼。
“好像在躲我。”
熟悉又好听的声音响在耳边,流风顿时一个激灵,如电流窜过四肢骸骨,让他五识越发清明。
他的视线范围,只能看见风轻轻吹动少女青色的裙摆,杏色的珍珠绣鞋在其下若隐若现,层层跌宕是比花绽更盛的美感。
雀儿不知道他的心历路程,指腹拈起一朵似乎是刚采摘下来还未完全晾干,固定在绽放到鼎盛时期的芍药,完美的像藏品。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很漂亮。”
流风握紧了拳头,闭了闭眼仿佛下定了决心,慢慢抬起头,在触及那张纯稚又绝美的面容时,他还是没忍住眼睫一颤。
“喜欢的话这朵可以送你。”他深深凝望着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姐姐。”
小心翼翼又虔诚。
雀儿慢慢地睁大了眼眸。
眼前小少年长得有些漂亮,她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手很好看,腰腹线条也很完美。
虽是再平凡不过的短打和破布发带,但从头发丝到鞋面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眼神虽然有些颤意,却也十分坚定。
让雀儿不仅困惑起来,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吗?
小少年眼里的光在一点点熄灭。
随后,感受到脑袋上留下的温度和重量,那里面的光又刹那点亮。
雀儿学着顾从宜,揉着小少年的发顶,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认真,她眨巴了下眼,对他微微笑。
“很高兴认识你。”
林芸竹取几个香包出来的时候,看见两个脑袋正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地上捣鼓啥呢。
她对于这两人能玩到一起感到新奇,不由走过去,就听得雀儿恍然大悟道:“原来不是琉璃的‘琉’吗?”
原来是在写自己的名字。
随后是小少年素来冷静,现下却隐约透出一些宠溺:“……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改成琉璃的‘琉’。”
林芸竹:“…………”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孩子这么好说话,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雀儿余光看到她,直起身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林芸竹好像看见流风冲自己投来了幽怨的一眼。
不过也顾不上其他了,正主还在外面等着呢。
林芸竹将手里的香包递给她,数量不算多,但有些微妙。
雀儿询问地抬眼看向她。
林芸竹也有些羞赧,解释道:“还有一个是给齐大人的,你们不是正好要去他那吗?我想着他这几日连夜办案,夜里定也是睡不好的。”
雀儿这才想起来林芸竹还是齐清言的师妹,算起来,也算顾从宜的半个师妹。
“好,我会帮你带给他的。”
“感谢。”林芸竹望着那双眸子里,由衷道。
雀儿抱着香包转身,经过流风的时候,一句轻声的“花我会好好保存”消散在离去的风中。
林芸竹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嘿,回神了。没想到啊你,年纪轻轻,眼光倒还挺高。”
流风才不理她,继续捣鼓手下的干花。林芸竹早就注意到了他红得滴血的耳朵,有些哭笑不得。
“别装了,心里平静不下来就别弄了,可惜了这些花,看给你糟践得稀碎。”
“反正最漂亮的一朵已经给她了。”
“你说什么———!?”
“我说。”流风索性破罐子破摔,抬起下巴,“她虽然不记得我了,但她跟我说很高兴认识我。”
少年难得一见的笑容实在灿烂夺目,林芸竹瞳仁紧锁。
“我也很高兴。但我当时太紧张,忘记说了,所以现在我告诉你,然后让风带给她吧。”
——
雀儿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香包还多了束制成干花的芍药。
这让顾从宜警铃大作。
但看她眉眼弯弯,心情甚好的样子,又让他不忍心打破,只得独自咽下这口不平,带着人先去永兴糖铺买糖。
糖铺的伙计还是从前那个,小六看见雀儿来了先是咧嘴一笑,当看到她身后还跟着的那位时,那笑容便克制下来。
“雀儿姑娘可是来买糖的?前日我已经将上半月的份悉数送到府上了。”
“我知道。”雀儿将空的糖袋递给他,一脸认真,“可是已经吃完了。”
“……我明白了。”
小六小心避开直接接触,接过她手里的糖袋。
在他装糖的期间,雀儿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正环视四周的男子,“公子,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你第一次指派我就是来这里买糖。”
时间流转,一过经年,当年的小丫头长成了现今亭亭玉立的模样。
顾从宜目光柔和些许,调侃道:“自然记得。你没完成回府的一路上还担心受怕。虽然从现在看来,当时不知道是真哭还是装哭。”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穿了,早知道就不主动提及这件事了。”
雀儿一点也没感到不好意思。
小六将装满的糖袋,雀儿接过的同时,将铜钱放入他掌心。
“谢啦。公子,我们走吧。”
二人一同出现,在一片云蒸霞蔚里,二人又再一次共同消失在小六的视线里。
“公子你不是问为什么我那么关注林大夫吗?”雀儿在光影里站定,“我想明白了。”
顾从宜抬手挡了挡这光,一只眼微眯地侧睨过来,“什么?”
“因为他对女儿的护犊之心,会让我想起我自己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