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先生
沈南玉恨声道:“你今日如此这般蛮横无理,便不惧来日府里的王爷和夫人发觉吗?”
更房冷笑一声:“你且先看有没有命活到来日再说吧。王爷和夫人忙得很,自然是没空管这些末小事……”
沈南玉愤怒却又无奈,费力地爬起来,踉跄着走回义庄。
病床上的费度还是一动不动,沈南玉凑上前去,掐他的人中,又用手按压他的胸口,直到手指乏力,也不见费度醒转。
沈南玉颓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我已竭尽所能了,但你命数至此,谁也奈何不得……”
凄冷的风伴着时不时一声的夜枭啼叫,这屋里像一口棺材般死寂。
沈南玉心想,无缘无故吐黑血,要么中了毒,要么是受了内伤,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得的病痛。
这老头究竟是什么来历?
难道也像自己一样身负不可告人的血海深仇秘密?
只是现在也问不出什么了。
正在这时,沈南玉突然听到头顶一声幽微的叹息,她抬眼一看,那费度居然睁开了眼睛。
“喂,你究竟怎么回事?要不要紧?”沈南玉着急问道。
费度微微抬手,抖索着从衣襟摸索出一根细如牛毫的长针,示意沈南玉接过去,又指着自己的头顶,声若呐蚊:“……”
“不行!这个穴位……”
沈南玉望着费度指的地方犹疑不决,她知道此处穴道非同小可,可是看费度坚持的眼神,她咬了咬牙,按他指定的方向扎了下去。
针刚没入头颅一寸,费度突然又“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正在沈南玉惶惶不可之际,费度却摆了摆手,长吁一口气道:“好……好了,要不是老朽尚有点本事,只怕今夜便要交代在这了……”
沈南玉见他能说话自如了,便松了一口气,折腾了一会儿,她揉着刚被踢的胸口,只觉得烦闷不堪,呼吸困难,嘴里微苦,再加上此时天已泛白,眩晕和疲乏同时席卷上来,正是人神经最松懈的时候。
费度却突然手指如电,将一枚黑色药物往沈南玉口中一塞,不等沈南玉反抗,他又两指用力一捏,这药便顺着沈南玉的喉咙滑了下去。
沈南玉顿时又惊又怒:“这是什么?!”
她极力干呕,想把这入肚的东西催吐出来。
费度自床上坐起,缓缓道:“别费力了,这可是苗蛊,一旦种入体内,一时三刻便会发作。”
沈南玉只觉得腹内如烈焰焚过,她痛得一佝身子,吐出一口淤血。
沈南玉擦掉嘴边隐隐血迹,怒目而视:“卑鄙无耻,我好心救你,你居然暗算我!”
费度道:“哼,生性纯良的人在这世道苟活不下去,这是我教你的第二招,你已落到如此这般田地,想逆天改命,就要记得放下前程过往,勇往直前,看在你还有心救我的份上,我才告诉你,这王府看似简单,但周边都布有机括,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沈南玉猛地站起,她想起那个女婢,顿时脸色惨白。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待我如此?”
费度道:“我老头子最不喜欢弯弯绕绕地说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既然命不久矣,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吧,只要我高兴了,说不定你未尽之愿我便替你达成了……我问你,长安沈固是你什么人?”
此夜,沈南玉已心力交瘁,颓然道:“他是我爹……”
费度点了点头:“沈固贪污,倒是死得不冤。”
沈南玉道:“圣旨上是这么说的……,可他既已死,若真犯有什么罪孽也早该一笔勾销了,我们沈家全族皆被抄家流放,这一路上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我弟弟也下落不明,你们还想怎么样?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已,你非要进这王府,所谋难道只是我贱命一条?”
费度道:“你还算明白,但想要将沈家斩草除根的并不是我,只是我明白该恨谁,而你却茫然不自知,你以为你跑出这王府,找到你弟弟便能万事大吉了吗,以你现在的力量,你找到他又有什么用?昨日种种已如昙花,沈家先祖可是先帝姑母,血脉尊贵,你愿意看着你爹就如此被悬挂于公堂之上,受世人唾弃吗?”
一股酸胀感如重拳绵绵密密袭来。
沈南玉忍住喉头微酸,强撑道:“故人西去,大厦已覆,沈氏四散飘零,就算我觉得有冤屈,可我现在无权无势,草芥一枚,又有什么能力?”
“不,你小小年纪,手无寸铁却能在举手之间进了这铁桶一般的镇西王府,这就是机缘,没准大誉这刮骨疗伤之刃就握在你的手上……”
沈南玉苦笑:“你未免太高看于我了,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连先前为你求医问药都做不到,你怎么敢做这样想?”
费度白发飞舞,眼神中已有癫狂之意:“只要有心做,蝼蚁尚能撼象,你怕什么?再说了,你愿意看着你弟弟作为沈氏族人,这辈子为奴为婢,像一条野狗似的于这乱世中困顿一生吗?”
沈南玉凄然冷笑:“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这辈子要的难道不是平平安安度过一生而已?”
费度摇摇头:“镇西铁骑兵败,牵连甚广,战死冻死将士达数万之众,你以为沈氏后人凭什么能平平安安?物竞天择,各人际遇,你就算此时找到了你弟弟,也于事无补,反累了卿卿性命,”
沈南玉摇头道:“可悲可叹,我沈氏儿女的深厚情谊,又岂是蝇营狗苟之辈所能理解的,我们死便死了,帝王将相最后也不过枯骨一堆而已,沈家的事又与你何干?你既然已经给我喂了毒药,还废这么多话干什么?你放心,我死后便化为厉鬼,也一定让你不得安生……”
费度道:“不忠不孝的东西,你明明心里对你父亲之死心存疑窦,却置眼前生机于不顾,鲁莽行事,你给我抬起头来,想想看沈氏一族不乏忠烈,凭什么落个如此下场,你想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寒雪无声,院中暗枭飞离枝头,窗户上破裂的窗棂纸随风而动。
沈南玉喃喃道:“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这么多?”
“自有王侯将相以来,帝王权术并不只限于朝堂之上,另有一隐秘帮派在权朝更迭之中若隐若现……”
沈南玉诧异莫名:“你说的难道是巫主阁?据说这是个神鬼莫测的帮派,上可针砭时弊,下可白骨生肉起死回生……可是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只当这是一个茶余饭后的传说罢了。”
费度说道:“哟,你爹连这个都同你讲?”
“闲谈中说起,并没当真,那你究竟是……”
费度颤巍巍地起身,阻住南玉的探询:“我是谁不重要了,你就当我是那地狱的半鬼,是偷生的无常,我而今就是一个叫费度的浪荡闲人,我本无意拖你入这地狱之火,但豺狼犬吠不停,江河无一日之宁,吵得老朽头昏脑胀,连闲渡余生都做不到……”
他看着沈南玉,眼神中却似在透过她在看着冥冥中的另一个人,“……我寿数不久,今日假借毒药激你说出真话,既如今你我能同行一路,便是缘分,我愿倾我一生所学,助你解了这冤屈和不公,迎你爹埋骨忠祠,若能等到你沈家再次门楣光耀之时,便也算释了我心中的亏欠……”
沈南玉沉默地望着费度,他此时白发披散,端坐于床榻之上,玩世不恭的眼神却又隐晦悠远,于清冷晨光中竟莫名多了种风华绝代傲然立世的肃穆感。
随即她俯身跪下,以头抵地,颤声道:”望先生帮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