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奇诡
四周略高的山坡抵挡住了一些寒风,正中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一群身着巫服头戴牛面之人一手持剑,一手挥舞着麈尾拂尘,正围着木台中间的篝火低声吟唱着巫咒之语。
篝火上不知覆了什么东西,一阵阵浓烈的烟雾腾空而起,飘向四周。
沈南玉动了动鼻子,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她打量着四周的坡地,只见一些穿着迥异于大誉服饰的粗壮男人,分散在四处,手里握着马鞭,驱赶着牛羊。
一切是那么的平静。
若不是知道这片土地上数月前曾经历过一场严酷厮杀,足下某处便可能正埋着某具战死尸骸,眼前一切恐怕会让人误以为现在是太平盛世了。
一个脸上长满了络腮胡显得有些苍老的人从营中走出,迎了上来。
见了晏裴野,便将手中代表身份的使节符递了过来,然后抬手施礼,自称是月支左使乌颜安达。
他操着不太标准的大誉官话说道:“躬迎尊贵的二公子,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晏裴野说道:“月支族不远千里,亲临朔州,慰我亡灵,交好边陲,实为大义之举。今日我镇西铁骑将士,在此迎请诸位,扬双边义举,安四方亡魂,以飨天恩!”
他身后的兵将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惊得四处的牛羊纷纷蹿动,蹄踏四野,那些稍高些的蓬草都被踩扁了,却不见其中隐藏着什么异样的踪迹。
但风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却让人避无可避。
这股浓浓的死亡气息让这支身经百战,经验老到的队伍不由得都绷紧了脑中的弦。
蛮族之人果然是不可轻信!
晏裴野按捺住心中惊诧,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抬了抬下巴,望向那篝火中唱跳的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乌颜安达说道:“回禀二公子,这些都是我月支族灵巫长老,他们在开启亡魂召灵阵……此次我月支族在边境处收敛了数百具无主尸骨,皆做了妥贴安排,现在请长老做场法事,愿能超度亡灵,涤平四野……”
晏裴野点点头:“长老有劳了。”
乌颜安达笑道:”公子辛劳,不如往营帐中喝杯茶吧。”
晏裴野说道:“行程紧急,就不劳烦使者了,请我大誉将士骨赅出营吧。”
乌颜安达拍了拍手,一行人抬着几个大箱子出来。
晏裴野打开箱子一看,见是数个外观精巧的银盅:“这是什么,怎么这么精巧?”
乌颜安达解释道:“那些残骸有些的经过日晒雨淋,以破损不堪,为保护逝者尊严,便就地焚烧了,这些是我族的盛灵盅,十分有养护幽魂之效,还请二公子原谅我族自作主张了。”
晏裴野说道:“贵族有心了,我大誉难表感激之意。大誉军中就等着我请回尊贵客人呢,到时一定要请使者多喝几杯……说起这亡魂召灵,我大誉也做了一些安排,正好要跟使者说说,寻北,把我带来的东西交给使者。”
沈南玉领着两个士兵将两车很厚实的包裹推了出来,向那使者说道:“这是大誉为尾祭统一准备的礼服,还请诸位使者换装,一会儿书典官会来登记列位的姓名籍贯,以便书写军籍。”
乌颜安达望着士兵打开包裹,见是一车的白藩,不由得有些奇怪:“这是做什么?”
晏裴野解释道:“此次大祭一是为了奠祭战亡将士,让亡魂神主归位,二是为了让丹心浩气长存,抚我浴血将士神思,所以决定,将铁骑营中战死的无后将士军籍功名整理出来,以备这些大祭之人承继……”
乌颜安达有些愕然:“这……我月支参加大祭是感召近几年来战争的残酷,给双方都带来了莫大的痛苦,所以希望弘扬善意,双方罢兵休戟,和睦相处,这怎么能扯到继承一事之上呢?”
晏裴野说道:“贵使者大概不知道我大誉战死将士功名之荣吧,凡继承了军功者,世袭罔替,朝廷荣恩不断,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我知月支地处苦寒,处在大誉与蛮狄夹缝中也甚是为难,不如将族中后人迁入我大誉户籍,如此更能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
乌颜发达脸色都涨红了,忙摆着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种事情闻所末闻,兹事体大……”
晏裴野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道:“使者放心,我父王十分感激月支的大义,已甄选了数位地位最崇高,最英勇善战的亡魂之位,一定能保佑月支后代永世繁华,寻北,念给他听……
沈南玉抖开一卷金印轴书,朗声念道:“李甘乾,遵县人氏,年二十有八,家中亲友俱亡于大誉三年蛮狄火烧遵县之时,任镇西铁骑前锋校尉,经战八十余次,绞杀敌首级一千余人,因敌突袭渭州,血战不退,卒于大誉八年;王茂林,柳州人士,经战七十余次……”
随着名字的增加,空气中那股铁锈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乌颜安达越听脸色越白,终于趁着沈南玉停顿的空档,大声道:“等等,公子见谅,容我说一句,我月支血脉延续上千年来以来,一直固守我族传统,恐怕是无法替外族之人披麻戴孝的……”
晏裴野脸色沉了下来:“客随主便,各位使者既然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我大誉,怎么连这点礼节都不愿奉行,难道是别有用心?”
乌颜安达有些目瞪口呆,有些吃不准眼前这少将是不是在故意捉弄他们。
从来没有听说过参加一个祭礼就要入了人家的户籍,入赘他族的,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说别的事情还有商量转圜的余地,可偏偏这一项,却恰恰犯了月支的大忌。
月支族的后代,无论男女,在成人礼这天,所有家人便要在仪式中,在手掌中割下三道血口,以血结盟,以示头可断,血可流,却绝不能数典忘宗,做背弃祖先之事,如有违背,狼峰山真神便会降下天灾人祸,祸及全家。
而且由于族中一向新生儿一出生,家中长者便会莫名死去一位,所以月支人拥戴狼峰山真神,视此禁忌如真神显灵,绝不可能违背。
晏裴野的脸色似乌云压城:“我朔州早早准备,恭候诸位,怎么使者还在犹豫?”
寒冬腊月,乌颜安达脸上却淌下了汗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容我先回去禀报一下。”
他匆匆忙忙地跑回了那个营包。
沈南玉举目四眺,只见这偌大荒野除了这些牛羊,安静得有些过分,只余木台上那些长老还在唱跳作念,台上烟雾越冲越大,将远处的牛羊都笼盖在了其中。
她望向前面的晏裴野,只见他的脊背也绷得僵直,想来也发现不对。
不多时,那乌颜完达匆匆地出来,哭丧着脸道:“贵国的这个礼仪实在是大出意料,恕我等实在无法遵从……”
晏裴野怒道:“那是要我们白跑一趟吗?我们军中可是为了诸位准备良多。”
乌颜安达连忙摆摆手,说道:“不不不,请稍安毋躁,我们实在无法遵从号令,但是这些牛羊已经带了过来,就请公子带回去吧,也是我们月支的一点心意。”
见他如此痛快地便答应了,晏裴野与沈南玉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顺利得太过了。
那乌颜安达又道:“只是这牛羊众多,若公子不嫌弃,我便派人帮着公子将少牢之物驱赶过去可否?”
晏裴野听了,便说道:“好,不过总要派个人进营接洽吧,涉关国事……,不过使者放心,不管派谁去,我大誉都会信守承诺,给他过继一个最大的军功爵位,将来在大誉娶妻生子,大誉与月支也算结了姻亲了。”
乌颜安达笑了笑,挥手召了召,却是跑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乌颜安达见到他,面容中闪过一丝苦涩,然后便用蛮语跟他说了几句。
只见那小孩摇了摇头,却被乌颜安达呵斥了几声,然后被他推着向晏裴野走了几步。
晏裴野见那小孩眼中还有泪痕,叽叽咕咕不知说了句什么,便好笑道:“这么个小孩,能驱赶这么些牛羊?”
乌颜安达说道:“二公子有所不知,这是我月支最好的灵童小儿,自幼擅兽语,不用鞭子也能放牧……”
晏裴野起了兴致,盯着那小孩看,有些不信地说道“这么神奇?”
乌颜安达用蛮语说了句:“你给军爷看看你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