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人 时代变了
群豪听得吃酒赏月,登时轰然叫好,这下是发自内心,不掺杂水分。杂役们上菜斟酒,一片繁忙。众人坐了多时,已经饿得不行,见得大鱼大肉端上桌,也不谦让,拿起碗筷,大吃大喝。一时之间,只听得牙齿咀嚼食物,酒水流入喉咙的响声。荣景拿着酒杯,一桌一桌的敬了过去,与每个人亲切交谈,言笑晏晏,好像他才是宴请宾客的东道主。叶枫看着云无心,笑道:“他明明喝得不多,怎么看上去比喝得烂醉的人还要飘?感觉快要上天了。”
云无心笑了笑,道:“有的人哪怕只喝了一口酒,也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况且他仗着人多势众,觉得今晚很有把握让我签订城下之盟,如何不浑身舒泰,醺醺欲醉?”忽然之间,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刚吃下去的酒食也吐了出来,神情悲苦,好像突然遇到异常难受之事。众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齐声问道:“你们为甚么哭啊?莫非你们抢不到吃?你们也忒倒霉的,居然和几个肚子里可以装几头猪的大胃王,大半年没吃饱饭的饿汉坐在一起。”
与他们同席的人急忙辩白:“你们为什么要冤枉我们,我们怎会是大胃王,没吃饱的饿汉呢?”荣景道:“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讲,或许我能帮得上忙。”一人从怀里取出一轴画卷,挂在树枝上,徐徐展开,上面画的是颠沛流离,逃荒的百姓,图中的人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犹如孟子所说:“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与当下的良辰美景大不般配。叶枫道:“杀人的刀子终于掏出来了。”云无心哼了一声,道:“这种刀子伤不了我。”
叶枫道:“北宋郑侠的《流民图》,据说就是这幅画击倒了拗相公王安石。”云无心笑了笑,道:“想不到我能和一代名相王安石相提并论,我的脸是不是跟锅盖一样大?”叶枫心里“咯噔”一声,寻思:“这岂不是道送命题么?我可不能说大实话。”笑道:“不,不,你是精致优美,小巧玲珑的瓜子脸。”云无心“呸”了一口,喜滋滋的道:“去你的。”那人指着画上的流民,长声叹道:“我们虽然锦衣华服,但是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四处流浪,无家可归!”他双眼环顾众人,朗声问道:“我们的家在哪里?”众人收敛笑容,齐声应道:“我们的家在江南,我们的家在中原!”
这几个人转了个身,面朝中土方向,咬牙切齿,厉声叫道:“还我河山,还我河山!”声音慷慨悲壮。众人怔了一怔,随即跟着大叫起来:“还我河山,还我河山!”荣景叹了口气,饮尽杯中酒,泪水流下。一人忽然跳起,揪住荣景的衣襟,厉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家是在烟雨朦胧,山清水秀的江南,是在襟怀四方,侠士辈出的中原?”他说着说着,松开双手,跪倒在荣景脚下,又放心痛哭起来,道:“你为什么不带我们回家?难道你甘心在黄沙漫天,人迹罕至的戈壁荒漠,终老一生?”
他抓起地上的沙石,往荣景身上掷去,骂道:“你若是不想带我们回家,就不要做我们的带头大哥,我不想做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众人亦大声哭泣:“我们要回家,不做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荣景站着不动,任由沙石击在他身上,喃喃说道:“谁说我不想回家?我的祖宅在金陵城中的朱雀桥畔,脚下是纸迷金醉的秦准河,对面就是闻名遐迩的乌衣巷,每年的春天,王谢堂前飞出来的燕子会落在我家房顶上,至今还有管事的经营打理我的祖宅,因为他们也在等我回家。我也在问自己,究竟是谁不让我们回家?”
众人转过头来,齐齐盯着云无心,眼中充满了恶意。云无心也瞪着他们,悠悠说道:“咱们就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要是先眨眼睛的,他就是大花狗,臭蛤蟆。”她话刚说完,众人的脸已经别到了一边,唯恐眼皮一眨,岂非成了她口中的大花狗,臭蛤蟆?那个拿画的人拍着手掌,大声吟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众人跟着唱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叶枫寻思:“一会儿贬低王安石,一会儿又追捧王安石,这些人他妈的精神分裂,脑子有病啊。”
云无心哼了一声,道:“各位喝多了不是,连春天秋天也分不清么?要战胜强敌,单凭一腔热血是万万不行的,还要有足够的清醒的头脑,否则只会成为他人手中的刀。”那人厉声喝道:“你少在这里挑拔离间,我们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突然听得一人冷冷道:“你说错了,我们是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我们随时会为了蝇头小利,彻底撕破脸皮。”众人望了过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适才与安百桌、黄坤、十三郎大打出手的燕归巢。众人怒道:“小浪蹄子,你想吃里扒外么?”
燕归巢脸红了红,抿嘴低声说道:“荣大哥是咱们的领袖,我唯荣大哥马首是瞻,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心。”一双妙目直视着荣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意。众人冷笑道:“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你配得上荣公子么?”荣景微笑不语,隔了一会,凝视着燕归巢,缓缓说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岀来,我相信你。”燕归巢嫣然一笑,道:“荣大哥是个明白人,谁好谁坏他心里不清楚么?”叶枫心道:“他得不到云无心的青睐,便退而求其次,来讨好燕归巢了,好,很好。”
大同教诸多的反对派头面人物,除了西门无忌之外,要数荣景人望最高,若是他积极进取,无疑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如今他意气消沉,沉迷美色,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云无心长长吁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众人不禁一片哗然,叫道:“既然荣公子相信她,咱们不如趁早散伙,各奔前程。”推椅移凳,便要起身移开。荣景肃然道:“我说过要让每个人都能毫无顾忌的说话,说得不好,不去指责,好的意见,予以接受。若是因为大伙对燕姑娘的偏见,就对她全盘否定,不允许她开口说话。对不起,荣某决不会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哪怕我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他说话的时候,挺起胸膛,紧握双拳,好像三山五岳落在他身上,他都能挺得过去。众人吃惊地看着他,刚迈出的脚,似被点住了穴道,突然僵硬。他们第一次看到荣景如此强硬,霸气十足的他,更是具有王者风范。荣景拿起酒杯,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道:“各位志向远大,荣某可不敢耽误了各位的大好前程,荣某祝大家马到成功,前程似锦。”一饮而尽,神色严峻,等着众人表态。众人怔了半晌,缓缓坐下,讪笑道:“大家多喝了几杯酒,脑子不听使唤,满嘴胡话,荣公子多多包涵。”
荣景哈哈一笑,拱手说道:“我心高气傲,也说了些不知天高海阔的话,你们不也是没放在心里么?我们可以表达不同的意见,可以拍桌子骂娘,但绝不可以斤斤计较,怀恨在心!”众人情绪又被他带动起来,齐声叫好。燕归巢痴痴地看着荣景,流在嘴唇上的泪水,又被她吸入喉咙,流入心里,和胃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酸甜苦辣,样样齐全。她性情开朗豪爽,有不少男性伴侣,他们都有一张极甜的嘴巴,总能哄得她心花怒放,可是她始终和他们逢场做戏,不会投入任何感情,因为她心如明镜,一味迁就恭维女人的男人,不是贪恋女人青春成熟的肉体,便是想借力女人背后的关系,绝不会给女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真正有魅力的男人,应该是怎么样的?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她只能靠想象力去勾勒出那个完美的人。他豪气风发的时候,就像沸腾的火锅一样,会被辣得热血上涌,大汗淋漓;他生气发怒的时候,就像无敌的猛兽一样,所有人会被吓得不敢作声,匍匐在他脚下;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就像射出去的利箭一样,就算世上的人都来挽留他,也休想他更改主意;他温柔的时候,就像多情的春风一样,再沉寂冷清的心房,也能被他荡起波澜。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符合她所设置的条件。她心里忽然说不出的害怕,她怕她的付出就像被流水无情冲走的花朵,被火焰烧成灰烬的飞蛾。
荣景神情严肃地盯着她,冷冷说道:“我有必要提醒你,女人的泪水虽然说来就来,但是也得看在什么场合。倘若你是在和男人吵架,不管你多么蛮不讲道理,光是从眼眶流下的泪水,都能赢得一部分人的同情。现在你是在阐述事实,流在你脸上的泪水,只会增添大家对你不信任,谁也不敢确定,你能否做到不偏不倚,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客观完整地表达出你所要说的观点?想说服别人,靠的是无可反驳的事实。”众人点头称是,道:“女人开始流眼泪,恰好证明了她的又虚又假,就想靠无理取闹。”
燕归巢擦干泪水,直视荣景,道:“眼睛看得见的敌人并不可怕,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才是你的心腹大患。”荣景面色微变,道:“谁是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燕归巢道:“你已经看到了,只是你不愿意得罪他们,因为你目前需要他们的支持,聚集在你身边的人越多,你的声望越是浩大。就由于这缘故,你捂着鼻子容忍某些害群之马打着你的旗号,去做损害你名声的勾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固然值得钦佩,可是流入大海的泥沙多了,海洋也就成了陆地。”叶枫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好生泼辣,只可惜跟错了人。”
荣景哈哈大笑。燕归巢讲的不是滑稽的笑话,她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抽在他脸上。他应该暴跳如雷才是,他怎能笑得出来呢?他的胸襟真到了可以包容一切的地步?叶枫道:“只有大笑一通,才能掩饰他心中的愤怒,其实他的心眼小得连根针也插不进去,只不过出于需要,他才装出宽宏大度的样子。做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人,这种人活得既累又可怜。”云无心眨了眨眼,道:“你会看相?你看我何时会走运?”叶枫笑了笑,道:“你满脸红光,现在不是走桃花运么?”云无心在他右手背上使力一拧,笑道:“胡说八道!”
荣景独自大笑了一阵,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耳朵,眼睛出大问题了,要不然我怎么看不见害群之马呢?”燕归巢道:“能坐到你这个位置的人,处理问题,就不能采取和稀泥,两边讨好的方法,你必须雷厉风行,树立起个人威望。你手腕不够强硬,他们更加得寸进尺,不把你放在眼里。”荣景又笑起来,道:“我今天找这个人,明天找那个人掰手腕,再粗壮有力的手臂,也会让别人拗断啊。”燕归巢道:“既然你想做好好先生,那么得罪人的事情由我来做吧。”
她伸直右手,指着在边上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安百桌,厉声叫道:“这人性情乖僻,倚财仗势,视世人如猪狗,常以毁人家室,伤人性命为乐。他所居之地,方圆百里,犹如人间炼狱,百姓提及他的名字,无不咬牙切齿。你为何不以扶善良,替天行道,除此元凶?”安百桌见她又扯上了他,不由得大怒,道:“臭婆娘,莫非你活得不耐烦了?”挥掌往燕归巢脸上掴去。燕归巢冷笑道:“我会怕你?”扬起一只手,击向安百桌的脸颊。
忽然之间,荣景抢了进来,隔在他们中间。两人大吃一惊,想收手已经不及,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他们各在荣景脸上扇了一记耳光,白净的肌肤登时指痕累累,高高肿起。众人失声惊呼。依照荣景的身手,他完全可以避开,他为什么要挨打?安百桌、燕归巢往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又同时扑到荣景身边,挽住他的手臂,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尤其燕归巢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荣景笑道:“荣某没办法化解你们的矛盾,只好做你们的出气包,让你们揍到消气为止。”
二人大急,道:“我们……我们……”舌头似打了结般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荣景拍拍心口,笑道:“别看我长得不是很结实的样子,其实我很抗打的,只要不是存心往死里整,我都能扛得住。”安百桌道:“我不与她争了。”荣景收起笑脸,道:“这次不争,因为是你们给我面子,可是下次呢?我总不能天天都跟在你们身边。要想做到真正的和平相处,就必须彻底拔掉心中芥蒂。而我正好有皆大欢喜的法子,你们乐意接受么?”安百桌干笑几声,道:“我当然愿意。”
荣景板起了脸,态度严肃而庄重,道:“既然你们同意我的介入,以后就不许反悔,中途变卦的那个人,便不再是我的兄弟朋友了。”燕归巢低声道:“你来主持公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后悔的。”叶枫冷笑道:“看样子他是要做申张正义的青天大老爷了,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哎哟,不好,他嘴唇红红,脸皮白净,像台上的哪个谁?戏文说红脸是忠义正直的关公,黑脸是刚正不阿的包拯,白脸是阴险狡诈的曹操。曹阿瞒来主持公道,岂不是屁股歪到天上去了?”
云无心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讥讽,道:“我父亲为什么会被孤立、抹黑?因为他真心想解决诸多遗留下来的问题。这些问题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化解,但是经过某些不作为的人一次次默许纵容,现在就像危重病人身上的毒瘤,捧在手心的火药,已经关乎到大同教的生死存亡,若不及时处理,大同教就有随时解体崩溃的可能。只有做脱胎换骨,去芜存菁的改造,大同教才有东山再起,问鼎天下的可能。这样一来,我父亲显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巴不得我父亲早点下台,免得让他们看着心里堵得难受,晚上睡得不安稳。”
叶枫叹了口气,道:“令尊偏偏又太不识相,像钉子一样坐在台上纹丝不动,这些人恼羞成怒,只好采取其他方法将你父亲拉下马了。”云无心看着荣景,黯然道:“其实他比我父亲更适合做刀刃向内的那个人,因为他胜在年轻有为,广见洽闻。时代将他推到了最有利的位置,他却脖子一缩,肩膀一歪,不敢接下时代给予他的重担。他想不费一分力气,不流一滴血汗,杯觥交错,谈笑之间就可以搞定一切,故而他态度暧昧,忍受这些人推着他走,被这些人左右他的意志。他自以为万事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殊不知在他决定与狼共舞,火中取栗的时候,局势已经悄然失控,裹挟着他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荣景一只手牵着燕归巢,一只手牵着安百桌,眼睛却看着燕归巢,问道:“你去过他生活的地方么?”燕归巢道:“我没事跑到他的狗窝做甚?”荣景叹了口气,道:“我去过好几次,说句大实话,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里一天到晚都刮着大风,风里永远有数不清的沙尘,直往口鼻扑来,再白的脸吹了几天的风,也变成了大花脸了。”燕归巢笑道:“你不会多洗几次脸么?”荣景正色道:“那里常年无雨,水格外金贵,不敢随意浪费,我要是一天洗几次脸,安兄弟不得提刀杀了我?”燕归巢白了安百桌一眼,冷冷说道:“一看就是个不利索的小气鬼。”
安百桌笑道:“并非我小气抠门,而是我们每个人用水都有定量,今天倘若用超额了,第二天就得想办法补上亏空,谁也不敢大手大脚。我有次口渴得紧,多喝了一壶水,让我老爹知道,大发雷霆,罚我在院子里跪了好几个时辰。我己经习惯了几天不洗脸,几个月洗一次澡,整个人臭得像从粪坑里捞出来似的。只有到了别的地方,我才敢畅开肚皮喝几大壶水,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燕归巢忍不住笑出声,道:“谁让你父亲当初选的鬼地方,活该。”
荣景又叹一口气,道:“不是安伯伯非要选那个鬼地方,而是安伯伯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他管辖范围恰好是本教与武林盟对抗的前沿,众所周知,武林盟亡我之心不死,始终想拿下这块至关重要的地方,无奈安伯伯小心谨慎,严加防守,不可图取。武林盟见明的不行,便来暗的,派出多批杀手,暗中潜伏,伺机刺杀破坏,制造混乱。你无法确定谁是武林盟派来的人,说不定和谁都客客气气,和蔼可亲的小酒馆老板,会不会在你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在你后背插上一刀……”
安百桌阴恻恻地道:“没有人知道他们以何种方式潜伏,更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何时突然出手。不管是在吃饭、逛街、会友、睡觉,都有人想要我的命,执行任务的人或许是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天真烂漫的小朋友,柔弱可怜的女孩子,我时刻都得绷紧每一根神经,我稍微疏忽放松,就会有无情的刀剑递向我的心口、喉咙……”他直视着燕归巢,厉声问道:“如果你碰到这种情况,你要不要果断反击?还会不会手下留情?”
荣景伸出一只手,搂住安百桌肩头,叹了口气,道:“可是不明真相的世人,见你多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血溅当场,以为你是不分男女老幼,大开杀戒的屠夫,刽子手。加上武林盟背后煽风点火,抹黑污蔑,你简直就是人性泯灭,丧心病狂的魔鬼。我以前不理解你为什么经常喝得大醉,现在我明白了,只有醉得不醒人事,才能暂时忘记痛苦,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安百桌眼中似有泪光,大声道:“我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只知道我若是胆怯畏缩,我的亲朋好友便会遭到武林盟无情杀戮,天地辽阔无边,但是能容纳大同教立足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叶枫冷笑道:“我想吐。”
云无心笑道:“为什么?”叶枫道:“能把滥杀无辜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能不恶心呕吐么?”云无心道:“用错地方的个人魅力,委实面目可憎,无耻至极。”燕归巢面皮通红,道:“对不起,我错了。”荣景道:“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就必须和他交朋友,近距离倾听他说了什么,观察看他做了什么,从而得到真正可靠的结论。只可惜多数人懒得要命,不肯身体力行,就喜欢引用那些毫无根据的道听途说,作为用来审判他人的终极利器。譬如你路上捡到一文钱,说不定到了第十个人嘴里,你已经捡到了无价之宝。夸大其词,以讹传讹,本是人的通病。你豪气干云,大度干脆,怎么会耳根发软,听信别人的片面之词呢?”
燕归巢低着头,一言不发。荣景道:“你还想指证谁?”燕归巢抿着嘴唇,摇了摇头。荣景指着黄坤,道:“是不是他?”黄坤脸色剧变,跳了起来,喝道:“姓荣的,你什么意思啊?”荣景道:“一说就莫名激动,像干大事的人么?万一以后千夫所指,你又该如何面对?”黄坤叫道:“谁敢指我一下,我便剁了他的手指头。”荣景冷笑道:“如果你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有唾面自干,夹着尾巴做人。当然你想做将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基业,毁于一旦的败家子,你大可怼天怼地,率性而为,视世人如仇敌。”黄坤“唉”了一声,苦笑道:“我真服了你,任何话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大道理。”
荣景道:“你错了,我非常讨厌说华而不实的大道理,我只是在讲一个人人都懂的事实,只有谦逊有礼,心有敬畏之人,才配赢得民心,拥有一切。”转头看着燕归巢,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燕归巢道:“他至多私生活混乱,道德败坏……”荣景道:“他还没有娶妻成亲,婚前的男女关系,无论他身边的人换得似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皆属于你情我愿,旁人无从置喙,但是……”黄坤不由得神色紧张,问道:“但是什么啊?”荣景道:“并非我要管你的闲事,而是你实在目光短浅,令我如梗在喉,有些话不得不说。”
黄坤道:“哦?”荣景正色道:“倘若你找的都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就算到头来有缘无分,各奔东西,人家也是拿得起,放得下,潇潇洒洒,转身即走,决不跟你纠缠不清。可你找的皆是些什么货色?都是来自穷乡僻壤的山野女子,看上去野性十足,别有韵味,实则是砒霜毒蛇,一旦被她们缠上,不是要了你的性命,便是让你声败名裂……”黄坤又在苦笑,叹息道:“她们对我真情付出,瞳憬着和我白首到老,忽然间被我无情抛弃,她们怎么不情绪激荡,当然要想方设法报复我。你道德高尚,品行端正,绝不会明白受到伤害的女人,就像捅破了的马蜂窝,不把人蜇得鼻青眼肿,痛不欲生,是不会罢休的。”
荣景哈哈一笑,道:“我觉得只要是个人,都能把你骗得团团转,因为你头脑不是一般的简单,想法不是一般的幼稚。”黄坤红着脸,大声问道:“你在说我是傻瓜,白痴?”荣景并不否认,笑道:“你为什么不好想一想,她们为什么会对你真情付出呢?说句冒犯你的大实话,你长相算不上过于出众,个人魅力至多一般,凭什么吸引得一个个漂亮,聪明的乡下女人往你身上扑呢?乡下又不是没有长得帅,人品好的青年男子,她们为什么像眼瞎了一样,视而不见呢?”黄坤怔了一怔,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缘分这东西,谁能说清楚呢?”
荣景沉下脸,冷笑道:“看来我只有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才能彻底幡然醒悟。因为某些漂亮,聪明的女人特别贪婪、虚荣,她们为了过上自己向往的生活,通常可以毫无廉耻的出卖自己。乡下的男子再帅再好,也只是在肮脏场所出力流汗的泥腿子,下等人。嫁给他们,便等于断了所有的念想。可是你有权有势,背景强大,正好有能力改变她们的命运,而她们所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和你上几次床而已。我来问问你,她们被你无情抛弃之后,是哭啼啼的回到了乡下,还是笑嘻嘻的投入另一个有价值的男人怀里?她们之所以情绪激动,只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心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说岀来总是不太好的吧?像你这种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人,这世上又能找出几个来?”
黄坤面红耳赤,恨恨的道:“我再也不会上她们的当了。”荣景别过脸去,对着燕归巢道:“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燕归巢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声音羞涩,问道:“什么话?”荣景缓缓说道:“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心直口快并不代表就可以口无遮拦,摧毁别人的灵魂,践踏别人的尊严。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的话,未必能给别人带来警示,说不定是给自己敲响丧钟,挖掘坟墓。”燕归巢笑容艰涩,道:“我记住了。”荣景道:“独立自主绝不意味就是目空一切,专行武断,若是有些事情你吃不准真伪,你不妨沉下心来等一等,看谁才是最后的受益者。通常那些嫌走正道太辛苦,妄想用特殊方式赢得人生的人,才会散布虚假消息,挑拨误导他人,搅得天下大乱,他好赚得盆满钵满。”
燕归巢俏脸红得几乎耍挤出血来,道:“谢谢你的指点,我不会再犯那些错误了。”荣景夸夸而谈,妙语连珠,不一会儿,将众人多年的积怨,矛盾统统化解。众人见识,才华均不如他,不知道他有些地方是强词夺理,偷梁换柱,都以为他大公无私,办事公道,不由得佩服至极。叶枫、云无心也不开口插话,只在边上冷笑不止。荣景见得众人皆听他的号令,当下便要率众向云无心发难,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冷笑道:“荣公子,你为什么不来问一问我们,我们大好年华,为什么要甘于躺平摆烂?你有办法让我们站起来吗?”那几个与众人格格不入,自玩自个,魏晋人物打扮的人,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荣景,等他给出合理的解释。
荣景素来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行事疯疯癫癫,神神鬼鬼,形同废物。只是他们父辈在教中地位极高,不敢公然得罪。见他们此时冒出来添乱子,心中好不恼火,却又不能流露出任何不快,当即哈哈一笑,道:“各位躺平摆烂的缘由,荣某倒略知一二。因为你们看不惯某些坐在台上发号施令的老家伙,只会牢牢抓紧手中的权力,只在乎他的晚年能否平安度过,不敢带领大家去恢复昔日的荣光。要站起来还不容易?既然他不敢干,那么请他腾出位子,赶紧滚蛋走人,放手让我们去干!我们年轻人干劲十足,非常有信心去开创一个新世界!”众人连声叫好,手掌心都拍红了。
这几人却无动于衷,不紧不慢的问道:“话说的很好,可是你所说的新世界,到底是怎样子的呢,谁也不知道。总不成大伙儿流了汗流了血之后,却发现你的承诺是画在墙上的大饼。你能不能对大家说清楚,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荣景道:“我们所建立的新世界,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一人笑道:“一言蔽之,就是每个人都值得尊重,是不是?”荣景笑道:“正是。”另一人抬头看着荣景,眼中充满了嘲笑,道:“我并非有意要贬低你,但是你口气中暗藏的傲慢,偏见,令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荣景听他说完,居然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荣某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何来的傲慢,偏见呢?兄台不分青红皂白给我扣顶大帽子,荣某好生惶恐,不知所措。”那人道:“你不用解释。凡是耳朵正常的人,都听得出来你对乡下人的敌视,憎恨。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得不到你的包容,尊重?”荣景打了个哈哈,厉声说道:“快意恩仇,放荡不羁的侠客世界,绝对没有阴险奸诈,愚昧无知的乡下人容身之地。既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我为什么要同情,怜悯他们?对于同道中人,我荣某哪个不是两肋插刀,尽心尽力?”众人迭声叫好:“荣公子古道热肠,急公好义,是有目共睹的。”
那人翻了翻眼珠,眼中的嘲笑更加浓烈,冷笑道:“假如没有那些愚昧无知的乡下人不分日夜的辛劳耕作,我们这些侠客拿什么去快意恩仇,放荡不羁?我们挥霍的每一文钱,哪个不是他们的血汗所铸就的?我们口中一天到晚喊着要拯救世界,替天行道,可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给供养我们的乡下人公平,正义。”荣景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冷冷说道:“你为什么不动脑子想一想,若非我们大发慈悲,雇佣他们干活,租给他们田地种,像他们这种已经被上天遗弃的人,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让原本没机会存活的人三餐有饭吃,晩上有容身之地,难道不是最大的公平,正义吗?”
那人道:“是,是,所以他们想要三餐有饭吃,晩上有睡觉的地方,就必须像牛马一样的不停干活,不敢放松懈怠,因为一旦交不起租金,他们就会被我们无情的扫地出门。十抽其九,压榨得可不是一般的厉害。”荣景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能给我们干活是一种巨大的福气,很多人想给我们做事都没有机会,如今这些幸运的人有了机会,拼尽全力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当然我也要承认,十抽其九的确定的有些高了,但是你应该看到,现在我们处于与武林盟生死搏斗的非常时期,需要极其庞大的资金,老百姓反正过惯了苦日子了,再苦一苦又有何妨呢?”
那人道:“我们征收来的庞大资金,有花在正当事业上么?我只看到大家挥金如土,夜夜笙歌。钱花光了,就找那些乡下人索取,反正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由不得他们作主。他们是不敢公然与我们对抗,然而他们可以采取断子绝孙,自我毁灭的方式,与我们同归于尽。他们不娶媳妇,不生孩子,我们只能盘剥到他们这一代人为止。韭菜炒鸡蛋固然好吃,可是总不能天天拎着镰刀去收割,至少要给韭菜施肥,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荣景绷着脸,道:“你们之所以摆烂躺平,是想提醒我,要我对他们好一点?”那人道:“没有安抚好自家人,你敢放心去对付外敌?”
荣景道:“他们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稍微对他们好一点,他们就异想天开,得寸进尺,泥腿子要睡东家的大花床。对于那种心怀异心的人,就应该死死的将他们踩在脚下,决不能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那人道:“我们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靠吸食民脂民膏既不懂得感恩反哺,又自以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天选之子。可是每次大同教危难时刻,我们这些所谓的精英又干了什么?不是做了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就是做了给仇敌带路的叛贼。倘若我们不改变内斗内行,外斗无能的作派,我们绝对没有机会活到看到赢的那一天。”
荣景“嘿嘿”冷笑几声,道:“各位躺平摆烂,不想替大同教出力,我并不责怪你们。但是你们想用荒诞不经的理由,来破坏来之不易的团结,真的是太过分了。”那人居然笑了笑,道:“谁对谁错,很快见分晓,咱们走着瞧。”言毕,趴在桌上,再也不和荣景争论。荣景被他们打乱了节奏,以为他们是受云无心指使,禁不住恨恨地看着她,搜肠刮肚,又说不出一句责怪她的话来。叶枫迎着荣景充满怒气的目光,冷冷的道:“有事冲我来,不要为难我的女人。”荣景见他小人得志的嘴脸,愈发显得形貌猥琐,心里好像给堵住了,极是不舒服,不由得连哼了好几声。
叶枫笑道:“我又不会讲你的坏话,你板着脸做甚?”荣景又哼了几声,道:“总之你说不出甚么好听的话。”叶枫叹息道:“大人,时代已经变了。你聪明绝顶,嗅觉灵敏,为什么察觉不到呢?我拉下脸皮来承奉抬举你,一片善意,你倘若不领我的情,便是你人品有问题了。”荣景怔了一怔,问道:“你想说什么?”叶枫指着十三郎一干人等,慢慢的说道:“你拼命拉拢的精英人杰,已经不是当年锐意进取, 奋楫笃行的那批人了,他们只不过是借着父辈荣光,招摇撞骗的小丑无赖而已。他们不仅帮不了你任何的忙,反而是弄得你焦头烂额的麻烦制造者。你强行与他们绑定,岂非是拿刀割自己的脖子?年纪轻轻就夭折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干大事的。”
众人大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呢?”荣景举手示意众人住嘴,冷冷的道:“你在教我做事?叶枫哈哈一笑,道:“作为置身事外的我,不受任何利益羁绊,往往能够一针见血,指出问题的症结所在。”荣景愈听愈怒,道:“你这个人要不要脸?明明得了天大的便宜,还要不知羞耻的卖乖。你挖空了心思来吃软饭,还不是想手里有些鼻屎大的权力?”叶枫道:“阁下长相如翩翩君子,只可惜内心小人般阴暗,我跟她好,是要和她白头到老,贪恋权力之人,心力交瘁,能活到白头么?”荣景说不过他,气急败坏,喝道:“有屁就放!”
叶枫摇头笑道:“有道是说话见涵养。按理说阁下春风中坐,博学多才,说出来的话应该像春风一样清爽,糖水般的甜蜜。阁下这满口的尿屎屁,硬生生将吃饭喝酒,结纳天下英雄豪杰,说动听情话讨女孩子开心的嘴巴,当作是一口蛆虫翻滚,臭不可闻的大茅坑。莫非在下遇到的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饭桶?”荣景怒气冲冲,打又打他不过,直气得面皮铁青,道:“你……你……”叶枫占了便宜,当下见好就收,道:“当下大同教和武林盟面临相同的问题,昔日带领大家挑战旧秩序,建立新世界的精英,成了贪得无厌,腐朽没落的恶龙。世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少数人掌握着多数人的命运,黑暗笼罩大地,光照不进来。”
荣景绷着脸,道:“继续编。”叶枫道:“无论大同教还是武林盟,想击败对方,只有更快一步,抢在前面,捅破黑暗,把光迎进来。大同教有人在觉醒,武林盟也有人在觉醒,这些睡不着的人,他们竖起耳朵在等着鸡叫,只要公鸡鸣叫,再长的夜便过去了。大家都坚信不疑地相信,现在已经快到了天亮的时候,为何你还固执地认为,现在不过是半夜三更,还可以在被窝里做几个美梦?如今的年轻人矛盾得很,心里幻想着要做朝气蓬勃,光芒四射的太阳,实际上见到太阳来了,慌慌张张的关上门窗,不让光线照进他的个人世界。”
荣景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得叶枫长篇大论,终于忍无可忍,喝道:“我做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瞎操心!”随即转头看着云无心,道:“你真的要和我作对?”口气严厉,宛若最后通碟。云无心道:“是你站在窗前,遮挡住照进来的光,太阳晒不进来的房间,阴暗潮湿,腐臭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我不得不要把你推开。”荣景仰天大笑,大声说道:“你要选择战争,我决不会怜香惜玉!”一个筋斗,倒纵出去,坐在一只大鹤背上。大鹤驼载着他,腾空而起。众人亦纷纷骑着大鹤,悄然而去。
云无心见得大同教还是要面临分裂和战争,心里忽然空荡荡的,根本高兴不起来。事情已经完全按照他们所预想的那样进行,以强硬不妥协的态度点燃荣景的怒火,从而开始残酷的清洗,铲除整合教内大小的山头,她父亲便可以拥有完整的权力,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做力挽狂澜,让大同教的焕发第二春的中兴之主。按理说心想事成,要开怀大笑,为何此时有失落的感觉?是和叶枫相处久了,不知不觉有了他的同情和怜悯?忽然间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听得叶枫说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你就尽量手下留情,不要坏了别人性命,可以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