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
欧阳开听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着顾先生,躬身说道:“学生脑子鲁钝,实在领悟不了老师话中意思,请老师明示。”顾先生微笑道:“你们弄不清楚才是对了,你若是猜测通透,识破三巨头的用意,岂会让他们卖了,而浑然不觉?”欧阳开心中大骂顾先生莫名其妙,无事生非,嘴里却应道:“学生鼠目寸光,不分好坏。”
顾先生道:“对于三巨头来说,三足鼎立的局势,对他们最为有利。三方相互制约,大家心怀恐惧,谁也不敢轻易打破平衡。如今变革派突然灭亡,魔教妖人心生邪念,想火中取栗,随时有重返中原的可能,底下的人不似先前言听计从,各自打各自的小算盘,仓猝之间,又没有适当的势力站出来,填补变革派遗留下来的空缺。三巨头内忧外患,日子非常不好过,所以他们急需杀一只鸡,吓唬住一群不安份的猴子。”
欧阳开道:“华山派就是这只要宰杀的鸡?”顾先生道:“华山派大弟子叶枫正好和魔教不明不白,那不是明着给三巨头雪中送炭,提供了动手的口实?当然三巨头决不会很干脆利落收拾好华山派,他们是钝刀子割肉,拖得越是长久,对他们越是有利。”欧阳开更听不明白了,道:“为什么?”
顾先生道:“三巨头倘若一下子就弄死华山派,大家至多吓一跳,尔后象征性的交些东西出来,三巨头如果有办法让华山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吓破胆子的大家,不得乖乖地掏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欧阳开挠头说道:“三巨头摆出大阵势,居然到头来是抢大家的钱财,大家可是替他们出力卖命,三巨头还有没有人性,讲不讲道义?”
顾先生道:“三巨头所发动的每一次战争,不都是在劫大家的财么?现在还没有正式开打,三巨头已经发了一笔横财。”欧阳开道:“啊?”顾先生道:“华山派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什么?”忽然听得一人怒道:“老板,我是白吃你的么?这做菜不放盐,叫我怎么吃的下去?你太黑心了!”
店老板一劲的拱手,笑道:“客店稍安勿躁,若非出于迫不得已,谁会干砸自己招牌的蠢事?”那人瞪着他,冷笑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是买不到盐?”店老板道:“西南数省,吃的皆是由华山派供应的井盐,如今武林盟征讨华山派,不许市面上买卖井盐,只能吃外面运来的海盐,价钱却是足比井盐翻了十番……”他一边说话,一面敲击着桌面。
那人这才看到,每张桌上都张贴着写有“井盐断供,不敢多放,味道偏淡,敬请谅解”的纸条。那人气乎乎的坐下,大骂道:“他妈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真是岂有此理,算了,不跟你计较。”顾先生笑道:“海盐生意正是苏云松产业之一。各位自以为的申张正义,替天行道,殊不知是替三巨头挣钱的一介苦力。”群豪目瞪口呆,心里百味交集。
顾先生冷冷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无论是谁发现自己被别人卖了,谁能开心得起来?”群豪一言不发,大口往喉咙里灌酒。就算知道自己被三巨头卖了,那又能怎么样?在三巨头的大局中,他们连棋子也算不上。顾先生道:“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让三巨头的计划落空?让三巨头做一次你们手中的棋子?”
群豪仍然没有说话,但是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问:“你要我们怎么做?”顾先生道:“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大家消极应付,三巨头无论是忍痛分出一半好处给大家,还是亲自下场出手,都是三巨头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大家这次的态度,能给三巨头带来深刻的教训,他们以后要做任何事情,就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不敢轻易去冒险。”群豪迟疑着道:“无须刀剑?”
顾先生大笑,道:“只须动一动各位的嘴皮子,嘴唇一张一合,胜过千军万马。”叶枫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他忽然明白顾先生这么做是为了谁,顾先生是在帮他。顾先生已经脱离苏云松的组织,本可以闲云野鹤,与世无争,为什么要来趟浑水?如今他是人人喊打,谁都知道跟他扯上关系,不是件好事,顾先生图的什么啊?就因为小孤山那一战的不打不相识?
听得顾先生大笑道:“今天各位同学表现很好,我就不布置功课,下课散学!”群豪如释重负,饭也不吃了,奔入房中,门窗紧闭,再不出来。叶枫一口喝掉杯中的酒,心里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连累任何人。”他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顾先生已经站在门口,伸出右手,笑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叶枫胸口似给堵住了,紧紧握住他的手,叹息道:“你不应该插手我的烂事,我没有给别人带来过任何好运。”顾先生道:“我有多大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我就是嘴贱话多。动口不动手,能算插手么?”叶枫摇头说道:“的确不算。”顾先生道:“你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就像小孤山一战,你就把三巨头打了个出其不意,元气大伤。”
叶枫说不出话来,他的胃在紧缩抽搐,流出难以忍受的酸水。这次他不会再有神秘力量加持,只好拿自己的命去换取江湖的暂时平静,别无他法。说话之间,他们走到了街上。夜幕降临,天上有弯弯的月亮,有一闪一闪的星星。这时街上人更多了。这些人白天忙于生计,东奔西走,没有片刻安宁。只有到了晚上,才有空陪家人走一走,和朋友喝几杯。
杂货店门口,挺着大肚子,还有几个月就要做妈妈的少妇,向几个年长的女人,请教着育儿的经验。她表情认真,生怕漏了一个字,双手不时轻揉腹部,安抚着蠢蠢欲动的小家伙。她的丈夫是第一次做爸爸,双手拎着两大包婴儿用品,也不管实不实用,更没有似平时买些针头线脑,都要和老板讨价还价大半天的耐心,格外的豪气爽快。在众人一片恭喜道贺声中,呵呵地傻笑个不停。
合欢树下,一个少女不厌其烦的对明天要去她家提亲的男孩,交待着她父亲最爱喝火焰一般猛烈,痛快得全身汗毛孔都张开的烧刀子,千万别送给他价钱昂贵,口感绵柔温醇的黄酒。她母亲嘴里说什么都不要,其实特别好面子,如果能给她置办一些看上去很有档次,适合在人前炫耀的东西,她一定感激在心,就不会刻意挑三拣四了。男孩一一记住了。
“人丑心好的胖子”烧烤摊,数名年轻人吃得满嘴是油,大汗淋漓。他们穿着粗布衣裳,裤管卷得很高,天气冷了,脚上却没有保暖的袜子,一看就不是有钱的人。可是他们热情高涨,他们觉得自己年轻,只要能吃苦耐劳,敢拼敢闯,就一定会过上好的日子。他们口无遮拦地畅谈着理想,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半条街都能听到他们欢快的声音。
叶枫远远地看着,眼眶不由的渐渐湿了。他们不知道当下三巨头发动的战争,已经开始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今天是吃的盐大涨价,明天极有可能是米、油、柴,到最后吃住用行,无一幸免,将他们口袋仅有的几个铜板搜刮干净。三巨头不仅设计收割各门派的财富,就连老百姓几个小钱也不放过。想保住这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惟有拉三巨头下水。
三巨头妄想躲在背后,操控这场战争,他就逼着三巨头直接卷入其中,最好让战火烧烂三巨头的衣服,烫痛三巨头的肌肤。三巨头想要一个体面的收场,必须要保留一定实力,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怎能削弱三巨头的实力。在命运与财富之间,三巨头肯定选择保命。他已经找到能让三巨头罢手的法子,可是他孤身一人,怎么击败强敌?顾先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比叶枫更悲苦,他识的字比叶枫多,所以更加感性。
顾先生握紧拳头,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叶枫道:“不错。”顾先生问道:“你好像有办法了?”叶枫笑道:“小事一桩。”他没有任何办法,但他不能在顾先生面前流露出来,他不希望他认识的人沾上他的厄运,都活得好好的。叶枫忽然话题一转,道:“你看到的世界精彩么?”顾先生眼神黯淡下来,表情极其感伤,道:“我看到的世界一点不精彩,可以说非常黑暗,有时候看着,看着,不禁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叶枫深有其感,道:“是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这样子的。”顾先生笑道:“你也一直在看这个世界?”叶枫道:“有时候恨不得抠出眼珠子,做个瞎子算了,但心里还是十分的舍不得,再辣眼睛也得看着。”顾先生道:“谁不是一边咬牙切齿地大骂着这该死的世界,一边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的活着?”叶枫大笑,道:“活着真好,不管站着,还是跪着。”顾先生眨了眨眼,道:“借用你一天的时光,请你走进我的世界?”
顾先生居然做了地主老财家的私墅先生。书屋的门紧闭,门上挂着大锁,地上扔着顾先生的铺盖。他的东家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就等着他回来,向他宣布被解雇的消息。顾先生脸色平静,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他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大半年来已被人解雇了多少次?”叶枫道:“三次?”顾先生摇头道:“不多不少,正好三十次而已。”叶枫很惊讶,道:“难道你教的不好?”顾先生苦笑道:“我教的方法,不对他们的胃口。”
东家一见到他,就大叫起来:“我的孩子只跟了你五天,就变得像神经病一样,你到底给他灌了甚么迷魂汤?”顾先生道:“我在教他做人的态度,读书的意义。”东家“呸”了一口,喝道:“甚么狗屁话,读书的目的不就是做大官,发大财么?我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不强硬霸气,就没有出头之日。”顾先生作揖躬身,道:“对不起,是我不学无术,耽搁了少爷的前程。”捡起铺盖,背在肩上,大笑而去。
他步子迈得很大,虽然脚下的路坎坷不平,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但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忽然间听得琅琅读书声,顾先生带着叶枫走了过去,走到近处,原来是个育人子弟的书院。一长衫儒者整襟危坐,听着一众学生朗读诗文,四面的墙上,挂着“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之类的牌匾,落款者不是某官员,就是某富豪。一学生忽然合上书本,站了起来,道:“请问老师,读书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儒者怔了一下,抬手指向墙上的牌匾,脸上泛起荣光,大声道:“做跟他们一样的人,光宗耀祖,万众敬仰。”那学生道:“可是这些人名声不佳,做官的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有钱的利欲熏心,贪而无信,他们已经是社会的耻辱,怎能做我们的榜样呢?”儒者脸色突变,冷笑道:“我不怪你脑子笨,本事差,但是你心地阴暗,诽谤他人,这是我绝不能容忍的,我所教过的学生,除了你这个异类之外,其他的都是坦荡真诚,不愧不作!”
那学生红着脸,道:“提意见的人就应该区别对待么?”儒者忍住气,喝道:“那你说说读书的意义是什么!”那学生道:“独立自主,享受生命,仗义执言,正直无私。若是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当官发财,图名声,不知道回报社会,这种人就算活在世上,也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儒者大怒,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那学生道:“我有幸跟了一个姓顾的先生几天,他给我脑子开了窍,让我知道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顾先生听到这里,眼中有泪光,牵起叶枫的手,悄悄走了出去。书院的不远处,是座长亭。七八个文人坐在亭里吟诗作对,相互吹捧,气氛融洽。俩人驻足听了一会儿,他们所作的诗句,对子皆是拾人牙慧,了无新意的阵词滥调,可是他们觉得自己的作品,堪称完美,纵使李,杜再世,亦要甘拜下风。顾先生叹了口气,冲了出去,冲入一间酒店,拿起一壶酒,灌入喉咙。
叶枫看着他,眼中却只有崇敬,追求蜕变的人,都值得敬重。顾先生放下酒壶,眼里有血丝,吼道:“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叶枫完全不动感情,道:“是从他们的立场来看,还是从你的立场来看?”顾先生道:“什么意思?”叶枫道:“从他们的立场看,是你错了,从你的立场来看,是他们错了。”顾先生怒道:“你是两边不得罪,和稀泥么?”叶枫道:“你其实知道答案,你只是想借我的嘴,消除你心里的块垒。”
顾先生泪水流下,喃喃道:“我走的很累,很迷茫。”叶枫道:“作为父母,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女出人头地,功成名就,你这种育人方式,分明是让他们的希望破灭,毁了他们儿女的前途。在大多数人看来,人生极其短暂,谁不想及时行乐,风光无限过一辈子呢?谁愿意懂得太多,眼睛太亮,一生都活在自我否定的痛苦之中呢?”顾先生承认:“你说得有道理。”
叶枫道:“评价一个老师的能力,是看他的学生有多优秀,所以他不会喜欢个性十足,锋芒毕露的学生,他所喜欢的学生,应该像听话,不挑食的鸭子一样,毫无疑问地接受他灌输的东西。他喂养鸭子们的食物,完全是围绕乡试打造的,四平八稳,贴合实际,绝不偏激,冒进。”顾先生叹了口气,道:“的确如此。”叶枫道:“并非每个文人手中的笔,都能写出某些人冷汗直流,胆战心惊的文章,大多数人写文章,不过混生活,图名声而已,怎能奢求他们铁肩担道义呢?”
顾先生眼神渐渐黯沉下来,苦笑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为什么不学学他们,那么我活得就会相当滋润愉快。其实低头转身不是很艰难的事。我到底图什么呢?竭尽全力的大叫大喊,就为了能够唤醒几个睡得不太深的人?有些人就算听到我的声音,也未必愿意睁眼醒来,五光十色的梦境,谁不留恋沉迷呢?”叶枫道:“不一定是所有的人都是在做美梦,也有些人被噩梦困扰,无法脱身,你的大吵大闹,无异是他们的福音。”顾先生失神的眼睛,泛起亮光,道:“你故意哄我开心?”
叶枫笑道:“我哄得了你一时,能哄得了你一世?先生并不是意志不坚的人,从你决定迈出第一步之时,你就永远不会退缩,更改。”顾先生也笑了,道:“头撞南墙也不回头?”叶枫道:“你的脑壳够硬,纸糊的南墙不经你撞。”顾先生道:“你呢?”叶枫盯着腰间的剑,道:“我该上路了。”顾先生道:“有机会再见面么?”叶枫道:“有,不是在人间路上,就是在黄泉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