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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国殇(1)

“留青,你不困吗......”

返程路上,孟望舒已经打着哈欠问了留青三遍这个问题了。

“大小姐,你要是困了你就睡,都问我多少遍了,怎么着?我困了你来驾车?”留青闭着眼靠在车厢门前,随着马车的行进身子轻晃。

“我不要,我就......我就是问问。”孟望舒别扭地回话,又一动不动地盯着留青的脸。

留青被如若实物的眼光烫得浑身不舒服,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盯回去,“怎么,我脸上是有字还是有花,让你看那么久?”

“咳......不是......留青......”孟望舒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听得留青捏紧了马鞭。

“......谢......谢谢你......”短短三个字,被孟望舒揉碎了掰开地说出来。

留青一愣,本想回怼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有什么好谢的呢,我的大小姐。

想来小队里五个人,算来算去,留青是陪孟望舒最久的,孟望舒的生母姓萧,名月笙,是全大陆最神秘的占星君家的女儿,十七岁嫁给了孟祈,琴瑟和鸣,莫不静好,唯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整整五年未有生孕,即便家族里所有的占卜星象都显示正常,命中定有一子,但抵挡不住旁人闲话,咒骂萧月笙让孟家蒙羞,孟家不幸,后继无人。

而萧月笙的弟弟萧堂,是在她第三年年末都毫无怀孕迹象的时候把留青带给她的,隆冬十二风雪月,门庭深冷星隐夜,萧堂被雪覆了满头,披风下藏着一个浑身赤裸冰凉的孩子,不哭不闹,定定地睁眼看着两人,萧堂说自己在海边占星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弃儿,星象天运上佳,乃命中有缘,求萧月笙收下他。这个孩子,就是留青。

收养了留青两年后,也许真是善有福报,萧月笙怀孕了,留青那时四岁,看着萧月笙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看着萧月笙笑意盈盈地问他想要弟弟还是妹妹,看着萧月笙为了生下孟望舒受尽整整十月的辛苦,看着萧月笙诞下一女,看着萧月笙被抬进棺材和墓地。

孟望舒出生之日,就是萧月笙的祭日,同一天,留青失踪,整整两年。留青是恨孟望舒的,孟望舒不知道,只知道自从有记忆开始,身边就有爹爹疼,有大哥二哥爱,有宇麟陪她玩,有留青护着她,可是,没有娘亲。

“留青......快到家了吧......我想睡一会儿......”安静催人困,孟望舒就像小时候玩累了一样,闭眼就往留青的肩膀上一靠,安稳地睡过去。

“睡吧。”留青看着她宁静的睡颜,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孟望舒的眼皮很薄,看得见皮肤里面淡淡紫色的血管,睫毛很长,像小孩子一样的平直,鼻子不算高挺,但是很翘,一张小脸白净素华,从不爱擦脂抹粉,唇珠圆润,嘴角总是向上扬,天天都很开心的样子,哪里都像萧月笙,但又哪里都不像。

失踪的两年后,孟府所有人都以为留青不会再回来了,连留青自己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是那个孩子,那个自己常常抱着萧月笙的肚子听里面发出动静的孩子,她没有错,错就错在老天爷不公,让世上最善良的人为了心爱之人就算拼了命也要留下她,留青得保护她,所以留青回来了,不再以孟家养子的身份,而是以孟望舒护卫的身份。

回城的一路依然畅通无阻,回到孟府,孟望舒依然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留青熟练地把她抱起来送回房,刚掖好被子,却只听见一声声沉重的钟声响彻了全崇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整整九下,昭告着崇阿国君身逝,长往极乐。

“留青......怎么了......哪儿来的钟声......”孟望舒皱着眉头醒过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不满地问。

留青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重新掖好,“是尘魂钟,占星萧家传来的,国君殿下,薨了......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有的忙了。”

九下尘魂钟,上一次响起,还是为的十六年前,萧家上一任占星君——萧以昌驾鹤西去,也就是孟望舒的外祖父,当时孟望舒还小,不曾记得那只有天命星选之人死去后,才能无人撞击也自响的尘魂钟。

全城的人几乎都被这钟声敲醒,国之殇逝,崇阿皆悲,死寂的夜里似有哭声,崇阿大国寺内最先点起全部的长明灯,灯火通明,像是在纯黑的天幕上烧出了一个洞,照彻了往西去的天路,为国君送行。僧人全都穿戴整齐跪在金鼎大佛殿,传出万万个整齐有度的念珠碰撞声,木鱼声,往生咒歌,南无阿弥陀佛......

整整二十一遍。

全崇阿,一夜无梦。

第二天晨时,孟望舒被孟曦摇醒:“大小姐,快起床,昨天夜里国君殿下......仙逝了......快些洗漱完,孟府要出席国葬的。”

孟望舒任由孟曦给自己穿衣梳头,还没反应过来这几个字,国君,仙逝?

“国君......仙逝?”孟望舒恍惚想起昨晚也有人这么对她说。

“对啊,大小姐,之前坊间就有传言,说国君殿下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了,竟是连上朝途中都昏睡过去好几次。”孟曦帮着穿好通体素白的曳地烟罗裙,再以一条纯白的发带将长发在腰间束好。

“可是......”孟望舒看着身上这一袭白衣,悲从中来,将水捧起来泼脸盥洗,水珠顺着额头流到鼻尖滴落,“可是我两个月之前去看望国君殿下的时候,国君殿下都还身体康健,并无一丝病态......怎么短短两个月......竟就这么去了......”

孟望舒任由水在脸上滴着,想起那个曾经私下让她叫曲伯父的国君殿下,怎么都不愿相信。

“大小姐......别哭......别哭了......”

国君殿下爱民如子,勤政为民,即位三十三年里,为崇阿的农人修水利,为崇阿的商人兴海业,为崇阿的百姓减赋税,家家有余粮,人人不愁务,道旁无乞儿,稚子上学堂,就连外来户,也能得到一样的平等对待,纵观崇阿史书上,再没有比这位仁君更深得民心的国君了。

“孟曦......”孟望舒沉默地掉着眼泪,混着水珠,一颗一颗,滴答沉闷,“......国葬......是什么时候?”

崇阿夏历十一月二十九日,第五十任国君曲天冶逝世,同日辰时,崇阿举国国葬。

“父亲,二哥......”孟望舒到前厅的时候,孟祈和孟海屏已经在内商议关闭商铺的事宜了,“表姑姑和大哥呢?”

“娘亲一早就在佛堂里念经祷告,就不去了,大哥那边的话,宁馥早些时候来跟父亲谈过,怕大哥出席国葬,心里难受,也不去了,陪着娘在佛堂里。”孟海屏难得地收敛了纨绔子弟的样子,白领黑袖,端正如斯。

孟祈坐在主位上揉着太阳穴,见孟望舒坐下后,继续说道:“万花楼歇业七天吧,五层楼一律不得开放。”

“下三层也一样吗?三楼主要是餐食,备菜数量多且杂,停业七天颇有影响,还有一二楼的商铺,都关了的话......”孟海屏拿着一本账本核对万花楼的盈利,不时用炭笔在上面划上几笔,“孩儿私以为,万花楼四五楼歇业即可,再关闭此外的娱乐场所,骄奢淫逸之处,其余的正常运转。”

“一律歇业。”

“可是,这样的话,孟家亏损......”孟海屏捏着手里的炭笔,指尖被晕染出一片炭灰,见父亲摇头,还想再挣扎一下,“那只开三楼和剩下的餐饮铺子吧,商铺也都可以关闭。”

“海屏。”

闻言,孟海屏立刻收了笔,合上账目,起身点头,“知道了父亲,这就吩咐下去。”

“国君殿下待孟家不薄,崇阿的海业政策有一半都是围着孟家来的,此乃国殇......海屏啊,我们虽是商人,但也要明事理,知进退,什么时候的生意能做,什么时候的生意不能做,心里要有数,”孟祈从主位上下来,拍了拍孟海屏的肩膀,“其他的爹相信你能处理好,走吧,是时候往宫里去了。”

“是,孩儿谨记。”

到了孟府门口,所有人都要在跨出门的第一步后,往手腕上佩戴祭条,长可及地,是崇阿的风俗,孟望舒沉默着跟在最后面,孟祈见了,把下人手上的洁白祭条递给孟望舒,“舒儿,你上前来,帮爹爹带吧?”

孟望舒抬起头,果然如孟祈想的一样,眼眶红红,泪盈于睫。

“爹爹......”

孟望舒走到门槛前,与孟祈隔着一道孟府高高的门槛,祭条柔软的像一条冰凉的蛇,孟祈的掌心却温暖,“舒儿不哭,国君殿下功成西去,是往天上位列仙班去的,不哭,咱们都不哭,别让国君殿下在天上看舒儿的笑话。”

泪染祭条,晕出一片透明的白,孟望舒仔细地系好,勉强扯出一个笑脸,“爹爹说的对,走吧,舒儿不哭了。”

出了孟府,这才看到街上已经被自发的崇阿国人洒满了祭纸,晴了好几日的天空今天却迟迟不见阳光,灰蒙蒙的乌云下,似有雪飘,风里掺着佛堂里的香灰味道,卷起经文祭纸,卷起哭声呜咽。

一路步行,随着众多缓慢前进的民众,从孟府所在的丹凤街,走到中鼓大街,商铺瓦舍全都大门紧闭,道旁十步一杆,竖着现在全崇阿唯一的彩色——引魂幡。

离皇城还尚远,孟望舒就已经听到了撼天动地的哭声,已经有半个城的人先赶到了。

“国君殿下一路走好啊——”

“国君殿下!厚德流光——”

“殿下——国君殿下——崇阿有您,百姓有您,实属有幸啊——”

“受您恩惠——国君殿下——明君千古——”

皇城高耸的红砖青瓦宫墙外,哭倒了一片乌压压的民众,孟望舒被这哭声压的喘不过气,被孟曦担忧地扶着,穿过这一大片人群,穿过厚重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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