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海底
摧危海域。
已经不知道日月颠倒过几何,孟望舒睁眼第一个意识到的,是自己浑身像是被压了很久的酸痛。
拧着眉坐起来,第二意识到的,是自己身下的这个异常柔软的肉垫,像是某一种活物,孟望舒手欠地捏了捏,那团丰腴的肉居然还不满地扭动了两下。
孟望舒笑起来,却更惊讶地发现从自己嘴里升起一串咕噜噜的泡泡。
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孟望舒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自己坐在一个巨大的蚌壳里,置身于海水里,却感觉和陆地无异,海沙洁白细软,海鱼聚群而游,海藻无风自动,像极了孟家藏海室里的玻璃缸造景,但却不知比那封闭的玻璃缸空间宽广浩大多少倍,这里,是温柔又深邃的海底。
“啊——她她她她!她醒了!”
孟望舒一惊,自己醒来那么久,居然没能注意到有其他人,抬头看去,那蚌壳上趴着的人影却倏地一下消失了,带起一片小水泡。
这一声如同海底惊雷,把周围的小鱼群都吓跑了个干净,孟望舒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枯坐在原地,无聊地戳了戳蚌肉。
“你终于醒了。”
不出一会儿,静谧的海水中传来一个极度淡漠的声音,孟望舒还记得,是希的哥哥。
“希!”眼前第一个出现的却是希,孟望舒大喜过望地抱住她,没有想到,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再次见到这对兄妹。
希乖巧地窝在孟望舒怀里,但是一双墨瞳还紧张地盯着她,凑近了孟望舒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河从蚌壳后面姗姗来迟,海水浮动,鱼尾有力而强劲,原本损失的鳞片也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只不过光泽尚且暗淡,跟原本的还没法比。
“我没事的,希,别担心,是你们救了我吗?”孟望舒微笑地摸了摸希的头发,安抚着她不安的眼神,但心里的疑惑和自己嘴里面不断吐出来的泡泡一样,一串接着一串,“还有,我为什么能在水里自由呼吸?”
希点点头又摇摇头,从孟望舒的怀里退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孟望舒更疑惑了,看着希缩着肩膀躲到了河的身后。
“不是我们救的你,”河的鱼尾在身下缓缓摆动,荡起凝胶一般的海水纹,“但是是我们把你们带回来的,不然你们早就被鲸鲨吃掉了”
“我们?”孟望舒瞪大了眼睛,当时坠海的就只有自己和曲韵文,难道曲韵文也还活着?
“嗯,就是之前和你一起救希的那个人。”
一起救希的人?那肯定不是曲韵文,当时一起的就只有澄梦和留青,可澄梦并没有跟着一起去入海口,所以......
“是留青?留青怎么会......”
怎么会坠海呢,留青的水性很好,就算救不回来自己,也不至于一同落入险境。
河抿了抿唇,淡蓝色的眼瞳呆呆的,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况,但也只能说个大概,“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你们在海沟里,死了,又还活着。”
说完,三人大眼瞪小眼,一个说不了话,一个说不明白,还有一个听的云里雾里。
“咳咳,算了,”孟望舒看他实在是憋不出别的什么了,姑且放弃了继续问他的念头,转眼看向希,“希,那留青现在在哪儿?”
希一听,原本郁闷的眼睛亮起来,绕开了身前的哥哥,拉起孟望舒的手。
海水绵柔而恒温,托起孟望舒毫不费力地跟着希前行,河跟在两人身后,还不忘敲了敲那只海蚌的壳。
蚌肉缩紧,海水吐露,蚌壳缓缓闭合。
“希,海底可真美啊......”孟望舒看着与自家造景玻璃缸小同大异的海洋世界,由衷地感叹。
希自豪地眨眨眼,突然搂住孟望舒的腰加快了速度,孟望舒惊异地感受自己在海水里前行旋转,小鱼儿们似乎对希很亲切也很熟悉,纷纷加入了进来,人,人鱼,鱼,一起将海水拧成了一股小旋风向前突进。
两人皆是未束的散发,青丝交缠裹住身体,希一直开心地抱着孟望舒转个不停,像是在跳一首没有尾声,也不准落幕的舞曲,孟望舒感觉整个世界都晕了,海底成了蓝天,潜水也成了飞翔。
“到了。”
河一直不快不慢地跟在身后,这个速度对他们人鱼来说,只能算是较为悠闲的散步,不过对孟望舒来说,简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
扶着希的手缓了好一会儿,孟望舒这才觉得天地不再颠倒,可眼前的一切,却更让孟望舒叹为观止。
一座庞大恢宏的水晶宫,在海里横空出世,十二根并排的水晶圆柱大气磅礴,像是定海神物一样屹立于宫殿前,上有人鱼图腾的雕绘,六男六女,神态各异,但皆是手捧一根朴素的冰纹权杖。
“这里是我们人鱼宗族的神庙,”河很满意孟望舒一脸震撼的样子,仰头凝视水晶宫,眼里充满了敬畏,“里面住着神婆婆,是我们人鱼族的长老之一,那个人就在里面,也不知道现在醒了没。”
孟望舒皱起眉,难道留青伤得很重吗?而且为什么留青会在这里?人鱼宗族的神庙......
双手一撑,孟望舒甩开脑中的一切顾虑,向里面游去。
神庙通体用水晶打造,夜明珠像石子小路上的鹅卵石一样被扔在地上,光线经过几百次反射,让神庙内部根本分不出日夜,一片天光大亮。
神庙正中,是一块正圆形的符文嵌刻水晶台。
留青平躺在台上。
“留青?”孟望舒缓缓游近水晶台,台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依然是一幅沉睡的样子,还是那一身鸦青绣金的圆领箭袖,只不过已经裂了好多处口子,绫罗绸缎之下,是已经皮肉糜烂的伤口。
“怎么会......怎么会受了那么多伤......”
打从记事起,孟望舒就觉得留青是世间上除了父亲之外最厉害的人了,不要说受伤,便是连孟望舒几次三番想作弄他,也没有一次是得逞的,可现在留青躺在这里,像是走了一边刀山,伤痕累累。
希靠了过来,安慰地呆孟望舒身边。
“你们当时沉进了一条海沟,他一直护着你,不然你也会被那些尖锐的峭壁划伤的。”河看着留青身上的伤,又想起了那片被血染红的海。
“他......”孟望舒鼻尖一酸,若到最后都没有人来救他们,留青岂不是要白白丢了一条性命,与她同眠于深海。
“河,你不该把人类带进神庙。”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威严又震慑。
“神婆婆!”
河与希俯首,恭恭敬敬地退后让出路来。
孟望舒抬头,水晶殿前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条人鱼,鱼尾呈彩色,流光溢彩,绚丽夺目,卷曲的银白长发甚至比鱼尾还长,披散在身后像一张纯色画布,这个声音苍老,容颜却艳丽年轻的女人描绘其上,正是河所说的神庙主人——神婆婆。
“小女......小女孟望舒......见过神婆婆。”孟望舒盯着她和河同样水蓝色的眼睛,像是被吸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
“不过,看在你身上有我等族类的气息,便也不赶你了,”神婆婆游到孟望舒面前,手里拿着的权杖,和孟望舒在神庙水晶柱上图腾看到的一模一样,冰纹古朴,独特神秘。
孟望舒不解地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身上最多只有海水咸涩的味道,“神婆婆,这是何意,是因为我接触过希吗?还有您说,人类不可进入神庙,可留青为什么会在这里?”
神婆婆不满地皱了皱眉,明艳深刻的脸上显出不耐烦,但还是解释道:“碰过不等于有气息,你是在他转化的同时吸入了他的血,这才得到了一部分人鱼的力量,神庙也算接纳了你,否则,你早就被驱逐出去了。”
“转......化?”孟望舒看着毫无动静的留青,似懂非懂,笑着摇头不敢相信,“留青能转化......转化成什么......人......人鱼吗?”
“他本就有人鱼血脉,只不过和人族待久了,从未发现过自己这另一重真实身份,直到这次溺水迫不得已才真正觉醒。”神婆婆说完,用冰纹权杖按下水晶台上的机关,其中一块符文转动,神庙底部似乎传来沉闷的低吼,水晶宫内升起一列列药剂架子。
不顾孟望舒还愣在原地,神婆婆径直游向第二排,取出一个玻璃瓶,将里面绿莹莹半固体倒在留青的伤口上,又半点都挂不住地滑溜溜往下淌去。
“倒是个犟脾气的性子,若不是人鱼血脉,你俩早就双双成了鱼食,却还是死活不肯接受吗。”神婆婆平静无波地将玻璃瓶重新放回架子上,这已经是浪费的第七瓶药剂了。
“这......这是何意......”看着神庙的药剂架子又重新归于地下,孟望舒还没从人鱼血脉这四个字中走出来。
“还不明白吗,愚蠢的人类,”神婆婆坐在圆台另一侧,细长的指甲将绿莹莹的半固体勾起,重新淋到留青手臂的伤口上,又看着慢慢滑落,“你的这位朋友,是人,也是人鱼,在溺水濒死的最后一刻觉醒了人鱼血脉,现在突破人族的限制转化成人鱼,只在一念之间,显然,你的朋友他不想成为人鱼,但挡不住人鱼血脉强悍,就算人族意识再坚韧,他现在也抵抗艰难。”
“正常来说,人族沾染人鱼血并不会起什么变化,但因为你的朋友是特殊的,那一刻的觉醒是特殊的,你的肺部吸入了人鱼血,也救了你,让你有了一定的人鱼能力。”
“而人鱼族的药剂,只对人鱼有效,他现在体内被两股力量折磨,伤情又严重,若再不稳定下来,只怕也命不久矣。”
说完,神婆婆水蓝色的眼睛攫住孟望舒,“你得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