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司予往事
当她刚提出想出府买根糖葫芦的时候,还没说完,就被他无情地拒绝了。
“明日就是你与郡守的大婚之日,等过了明日,你要如何都行。”
他撇开头,躲开她那双真挚地令人害怕的眼神,那眼神直直的,像是要穿透到他的身体,直击心底最幽暗的部分。
时间越是逼近,他就越是不忍。
“那你问问你们郡守,看看他同不同意?我猜,他肯定经常和你聊起我,这说明他是在乎我的,我这么点小小要求,他不可能不满足吧?”
他有些不自然地低头瞧了眼她的眼神,又飞快地躲开。
郡守那头的确时不时会聊起她的情况,他总是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也是为了保护她,但这不代表,他会对她心软。
“……总之,你不能离开郡守府。”
文半梦却不理他,径直往外走,甚至还很是挑衅地回头朝他吐舌头。
“我就要去,你有本事就拦住我啊。”
她只用跑的,也没使轻功,门口的小厮见到她身后还跟着司统领,自然不会拦着,忙不迭着就给他开了门。
司予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停下,你究竟想做什么?你以为自己是新上任的夫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可他心里却只是想,如果她失踪了,自己也会受到责罚的。
文半梦望着郡守府的小厮,他们已经出了郡守府,司予才拦着她,是不是晚了些。
“你现在是在求我回去吗?”她故意挑衅。
司予拉着她,找到了一处不受人监视的位置,“你我都清楚,你不想嫁给郡守,可你要是逃了,郡守一定会大发雷霆,难道你想要看到那些无辜的人因为你而死吗?”
“司统领,你不无辜。”
她认真地对上他的眼睛,“是你将我带到郡守府,将我推入火坑,逼我嫁给郡守,这桩桩件件,都是你所为,若我逃出郡守府能让你为我陪葬,这不是好事吗?”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稍稍松开。
“……你见过后院那些女人吗,你看见过她们为了苟活着强笑的嘴脸吗,你知道重玄他是个怎样的人,却依旧助纣为虐,别拿这种朋友的口吻和我说话,司统领,你配吗?”
她的唇边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容,“司统领自己是什么为人,早就不重要了吧,自以为是为重家做事,一切都是忠诚,殊不知,忠君爱国才是一位将领该做的事情,而司统领,最多只能算上重家的走狗罢了……”
在郡守府的这些日子,她与无数丫鬟小厮交谈过,从他们躲闪的态度中,也套出了不少话,无非就是重玄喜肆虐,爱打人。
她们侍奉别的夫人时候,进去收拾时,整个房间都是带血的。
但是那些被折磨的夫人却没一个人敢反抗的,她们没法逃出这座牢笼,只能自欺欺人地当作喜欢,因为没有了重玄,就没了食物,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她们必须忍痛取悦他。
所以,郡守府的每个人都如此听话,在得知她成为主母时,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她,却又都想接近她。
只因为她身为主母,至少有吃不完的粮食,做她的仆人,不会挨饿。
现在的重门城,早就姓了重,天下再大,郡守府的人,也很难逃出一个重门城,更别说自力更生了。
“……”
司予被她这么一通话说得愣了半响,与她对视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他的手松开了她的肩膀,为她让了一条道。
如果是以前,她跟自己说这通话,一定会被他狠狠打断,他根本连听都懒得听,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只不过她们这群女人给自己找的理由罢了。
文半梦却不相让,“司统领的妹妹,就是重玄的第一任夫人吧。”
她的眼神炙热似火,仿佛要将他在这烈日之下活活烧尽。
司予闭上眼,发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他闭上了眼,面前浮现的是,妹妹那双纯净如冰湖的眼睛,和她……死前苍白僵硬的脸。
在重门城,女人与女孩,没有耕田打猎的能力,只能被当作物品,随意贩卖给他人,即便是贵族家庭的孩子,也会被当成婚姻的砝码,用来维持家族的荣耀。
司予十三岁的妹妹就是这么被嫁出去的。
嫁给了重玄。
重玄比妹妹年长五岁,但那个时候也只是半大孩子,他们之间的打闹,身为哥哥的他,只当作是孩子之间的戏耍。
可,他眼见着妹妹逐渐消瘦,曾经爱笑的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不再活蹦乱跳,甜甜地喊他哥哥,大部分时间,她会用那双凹陷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宛如看着仇敌。
他一直不明白,妹妹为什么拿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明明嫁给郡守他们兄妹俩就不会再分开了,她为什么要这么讨厌自己……
直到有一次,他在院外守夜,妹妹从里面跑出来,抱住他的膝盖,跪下求他带她离开。
他那时不懂,正想问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衣衫不整的重玄从屋子里出来。
重玄一把拽住了妹妹的头发,发丝张狂地散开,将她往回拽,妹妹大声哭喊着求他救他,可重玄却命令他,让他站在原地。
自小接受训练的司予无法违抗重玄的命令,他只能这么看着妹妹被重玄带走,听着屋子里的惨叫声,一动不动,全身只剩下眼睛微微眨动。
晨光熹微,与日昼一起出来的,是妹妹的尸体。
她是被人抬出来的,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待了一个晚上,直至听到里面的动静不再响,心口的大石才放下来。
可没想到,走出来的不是他活泼爱笑的妹妹。
是一句冰冷的尸体。
他握着妹妹那双布满紫色青痕的手,望着她瘦成干的脸,冰冷的温度从掌心蔓延,一直传到心里。
妹妹不会再醒过来,他知道。
他不敢哭,因为重玄就在原地看着他。
“这件事情我跟你道歉,我一时失手,不小心害了她,可身为我的属下,就应该明白,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主人,其他的人,在你心里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量,等你年岁够了,我会给你找个女人,忘了她吧。”
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走之前,还吩咐他亲手将妹妹抬到乱葬岗丢了。
那是司予第一次违抗他的命令,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重家的一条狗,一条只能听话的狗。
他让自己忘了他,可那是司予唯一的妹妹,捧在手掌心的妹妹,他要如何才能忘了呢……
司予将妹妹葬在司家的后山,父亲看到妹妹的尸体,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在他们看来,送出去的女儿,本就是无用的,只是可惜她死得早,没能诞下一儿半女,要不然还能继续为司家带来作用。
而母亲,只是哀叹着摇头,悼念着世事不公,却安慰他,这就是女孩的命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死在丈夫手上,也是她的宿命。
这句话似乎真的安慰到了司予,他不再颓废,只是郑重其事地给妹妹的坟墓上了三柱香。
如果不是文半梦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她们也是人,也会难过,也会想为自己的命运抗争,恐怕,司予永远不会体会到妹妹当时的心情。
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却被困在郡守府,求死无门,而他这个哥哥,居然连救她一命都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真是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