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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 第32节

常课长抬手制止她,露出“你不用解释,我懂,我懂,你这样不自量力却又夸夸其谈的应聘者,我见得多了”的微笑出来。

从前的几年时间里,每天都在和各种人打交道,见识过无数嘴脸的五月只用了一秒钟,就通过他的眼神和表情判断出自己大概是没戏了,心底深处便涌上一阵失望和灰心。失望和灰心之强烈,使她鼻子心口为之一酸,差点没当众掉下眼泪。只能低头假装看桌面,等多少平静下来,才敢抬头。

既不再存有希望,心里怅然若失的同时,却也渐渐的轻松起来,所以当松尾再问她“你的理想是什么”时,她没有背诵事先网上搜索来的那些“我的理想是努力工作,立足自己的岗位,为公司做贡献,促进和谐社会与人的发展blablabla”之类的模范答案,而是带着些满不在乎的轻松劲儿说:“理想就是做一份打从心里喜欢的工作,挣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的钱,使自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空闲时看看书,养养花草,做两个小菜,喝两口小酒,这就是我的理想。”

三位面试官大概听多了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听到她这话一出口,不由得有些微微吃惊,各自圆张着嘴,半天都没回过来神。五月面带笑容,平静地看着面前三个人,心想,问完了吗,问完了就快点结束,咱还要回去研究研究其他猎头公司呢。

常课长最先回过神来,开始整理面前的资料,准备说几句话收尾,结束这场面试,谁知这时松尾又问:“钟桑喜欢做翻译这个工作吗?喜欢我们这家公司吗?”

五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很喜欢。喜欢到明知道自己条件可能不够,却还要跑来一试的地步。”

面试终于结束,站起身,对三位面试官鞠了一躬,然后把椅子抬起,重新归位。将要退出会议室时,松尾突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句:“钟桑,我是不是哪里见过你?感觉有点面熟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暴自弃,赤羽风格的俏皮话张口就来:“啊,是吗?我也觉得松尾先生您也很合眼缘呢。”说完,自己也觉得在面试时,对面试官说这种话未免太过轻佻,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不会再见了。

走出会议室,看见外面等候的椅子上又来了个新的女孩子,女孩子带着无框眼睛,一头披肩长发,文雅秀气。经由她身边,错身而过时,长发女孩子悄声问:“面试的问题难不难?”

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才换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五月很珍惜这个擦肩而过的缘分,就告诉她:“不好说,但不用怕,保持自信。”竖起拳头鼓励她,“fighting!”

出了工厂大门,回身再看一眼津九仪器几个金色大字,长长叹一口气,要说没有遗憾和不舍是不可能的。人家有六险二金十五薪啊!人家有进修旅游四次奖金,人家的员工食堂任吃,人家的高级员工公寓房子免费啊!对于一个外地来上海打拼的苦孩子来说,无论哪一样都是那样的充满诱惑力啊!进了高大上的公司,所认识的人的层次才能上去,才不会老是被专职厨师兼职盗贼们追求啊!

默默惆怅许久,步行到公交车站,等公交车的时候,心里又想,有了鬼冢的帮助,绪方那里应该构不成威胁了,那么接下来就好办了,这一次一定要挑一家喜欢的公司,做一份喜欢的工作才行。

同样是失业,同样会碰壁,但现在的心境却与上几次大不相同了。通过前两次的面试的成功,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可以挑拣工作、挑剔别人的底气。在心底深处,她相信自己必将会走出困境,一步步成长为更好的自己。所以,眼下虽然有焦虑有担忧,却不再有一丝茫然和愁苦。她对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满意过。

第二天,早早起床,把家里的两本日文杂志都塞到包里,准备多去几家猎头公司找一找机会,而不是仅仅指望淮海路那一家。到门口买了一只粢饭团,一边走,一边意气风发地打电话给各家猎头公司预约上门面谈。

电话打完一圈,粢饭团吃完,摸出矿泉水喝下一口,电话又响了起来,一看,是小钱。小钱急切说:“怎么忙音时间这么久?电话都打不通,差点把人急死!”

她问:“什么事?有新的工作机会了?我上午还有事,下午再过去。”

小钱脑子里灵光一现,追问她:“你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不是要去另外的猎头公司找工作吧?”

五月说:“有什么事请直接说。”

“实话和你说,现在是信息透明的时代,在上海的日本人圈子很小,招聘的公司就那几家,别人家所掌握的客户,我们这里同样都知道……”

直到五月有些厌烦起来,他这才激动十分地告诉她:“津九人事打电话来叫你明天去二面……我就说你行,我就说你实力过关!你今天哪里也不要去,在家里查查津九的企业文化,经营方针;再找些财务用语来背背,为明天的二面做准备。关于背调,你那里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你就留一个你以前关系好点的同事电话给他们,看看能不能应付过去。不管怎么说,咱们双方都应该全力以赴,不留任何遗憾,钟小姐,你说是不是?”

筛选下来参加二面的人选只有两个人。一个五月,另外一个则是前世和她回眸凝视不止五百次的长发眼镜妹。给她面试的人比昨天多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津九的总经理,姓大和田,另一个是大和田的翻译。四个面试官坐成一排,除了人事常课长以外,其余三人都面带微笑。总会计师松尾点头致意:“钟桑,我们又见面了。”

常课长明显的不太愉快,却还是挤出一脸打皱的笑容:“本来你硬性条件根本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但是我们总会计师认为你口语好,而且发音纯正,这点比较难的;在研究过你的简历后,认为你是一个脚踏实地、不浮夸不浮躁又有上进心的人。总之经过大家的一番商讨,一致认为应该给你一个二面的机会。”话是这样说,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不这么认为。他脸上的表情认为,连本科学历都没有的自考生也能进津九?帮帮忙,天大的笑话好伐!

五月选择性地忽略常课长的一张长脸,表示自己十分开心,又向松尾郑重道谢。

二面并没有什么刁钻问题,总经理重新问了几个问题,问她对公司的看法,问她喜不喜欢上海,将来会不会回老家工作等等。整个过程,大和田问的少,听的多,以此来考查她的口语能力,以及语言组织能力。

五月也能看得出来,除了学历以外,总经理大和田对她可说是基本满意。但她却不敢因此自满,人家眼镜妹能从一众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自然也有其过人之处。

二面完毕,两个女孩子并没有被告知回家等消息,而是被人事担当带到另外一间接待室内等候,留下面试官当场商量到底录用哪个人。

眼镜妹是上海人,全程都用上海话与常课长和吕课长打招呼、说话。相较五月,连端茶送水的人事担当对她都要亲切得多。生死存亡关头,五月也不甘示弱,立刻把眼神转换成充满杀意的斗争模式,恶狠狠地看向这个和自己有着五百次回首凝眸缘分的眼镜妹:谁怕谁啊,有种的,尽管放马过来!咱说不来上海话,咱们就比谁日语说得好!

于是两个女孩子坐在一间接待室里,相互打量对方,同时又像斗志昂扬的公鸡一样,用充满浓重杀意的眼神碾压对方,抡起意念的大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对方。这二人火花四溅地较量了半个小时,因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实力可说相当,眼珠子瞪得发酸,最终也没能分出胜负来。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同时被请回刚才面试的会议室。原来四个面试官商量来商量去,始终难以抉择。于是总经理大和田提议,叫她们当众朗读文章,再口头翻译出来。方法简单粗暴,却最能考验翻译者的功力和临场反应能力。

二人重新坐下,各领了一篇文章在手。五月大致扫了一眼,发现是天声人语的一篇社论。天声人语是日本权威报纸《朝日新闻》著名的社论专栏,从前上日语课时,关老师倒经常挑选出比较有趣的文章拿出来做范文讨论的。总之学日语的人,没有不知道天声人语的。

这篇文章也是一贯的天声人语风格,言简意赅,言辞辛辣。文章全文不超过两千字,但生僻字却很多,其讨论的内容也极为深刻。大意是冲绳居民花钱养着美国大兵,同时还得承受他们作奸犯科带来的痛苦。仅去年一年,冲绳就总共发生了涉美军基地的恶性犯罪案件多少多少起,涉案人员多少多少人,其中杀人案件就有多少多少。因岛上居民们对驻日美军的反感越来越强烈,所以要求独立的呼声越来越高,若安培首相及执政党再不采取措施,将会引发严重后果云云。

两个竞争对手扫视一眼手中文章,再度对视一眼。五月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因为她的短处是书面翻译,长处是口头翻译,而口头翻译并不像书面那样要求措辞严谨,只要能够流利表达出大意即可,所以这个试题对她来说非常有利;加上她从前几年的工作就是和客人打交道,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识过?所以面前坐再多的人,并不会对她造成很大压力。一句话,就是心理素质过硬。

眼镜妹手里不知拿到的是什么文章,她本来也不见得有多紧张,但看五月眼神淡定,脸上还有一丝淡淡笑意,终于难得地露出些许的慌张出来,不明白为何对手会这么平静。

她哪里又能知道,面前这个面庞还有些稚嫩、看上去比自己要小上几岁的女孩子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能够和她在同一间房间里进行面试,到底吃过多少苦,经过多少的人和事,受过多少的委屈和磨难呢?所以,这一点压力,于她的竞争对手——五月而言,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大和田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转,开口问:“你们谁先开始?”

常课长指着五月,笑嘻嘻地说:“钟小姐,不如你先来吧。”

五月并不在意。因为自信,所以并不稀罕那几分钟的缓冲和准备时间。一篇文章字正腔圆地朗读下来,几乎没有停顿。口头翻译也颇为通顺,毫无牵强之处。整篇文章,只有一个生僻字不认识,没有不懂装懂,读到这里,停顿下来,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有个字不认识。”

常课长本想给眼镜妹多争取些时间熟悉文章,但眼镜妹明显是温室里的花朵,从小到大几乎没经受过多少挫折的那种女孩子,实力虽然高强,心理素质却不如五月。她见几个面试官微笑颔首,对竞争对手一副极为赞赏的样子,心里就控制不住地慌张起来,不停地用手去扶眼镜架,轻声清喉咙,手掌微微发抖,还没开始朗读,气势上就先输给了竞争对手。

次日,如愿以偿地站在津九仪器的办公楼门口的五月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一天这一刻的欣喜,此生只有过一次,那便是出走两年的妈妈牵着她和七月的小手,重新踏进钟家大门的那一次。

尽管吃过许多人吃不起的苦,受过许多人没受过的罪,痛过哭过,怨过恨过,可在这一刻,她心里还是想:钟五月,生而为你,真好。

第67章 22.9.28

嘉兴城。撵走倩惜的次日,八月十五夜,城中有灯会,凤楼要带月唤去外头赏月看灯,但月唤这两天都不太高兴,没那个兴致,不愿意和他出去。

他心里固然觉得有几分遗憾,但想想留在家中与她说说闲话,看她吃吃东西,再教她几首缠绵悱恻的花间词,亦是赏心乐事,不算辜负这良辰美景。但适逢盛会,他的一众狐朋狗友岂会轻易放过他,一拨拨地遣人前来相邀。因温老爷一直未有出远门,他很是老实了一阵子,酒都没出去喝过几回,见人来请,心里头便有些痒痒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打马出府赴会去了。

街上行人众多,马跑不起来,幸而地方也不远,他便信步由缰,纵马慢慢走着,一边闲适地看看灯市风景。距沈记酒家尚有一箭之地时,鸡鸣忽然指向道旁的一堆人,笑说:“那不是邢来敏么?”便扯开嗓子喊,“邢大爷,邢大爷——”

邢来敏领着婆娘及一堆儿女正在路旁看灯猜灯谜,听见有人喊,一回头,见是凤楼,喜得一蹦老高,三两步窜过来,躬身给凤楼请安:“五爷一向可好?昨天我才带人送菜蔬瓜果去府里,入内给老爷请了安,却没看见五爷。”

凤楼下马,笑着将他拉起,问道:“你也来赏灯?”

“婆娘同猴崽子们吵闹,非要来。”邢来敏将他马头搂住,回身招手道,“猴崽子们,快都给过来给五爷行礼!”

他家婆娘领着五个儿女挨上前来,几个半大孩子依次排成一排,呼啦啦往凤楼面前一跪,凤楼笑道:“快起来,快起来。”

邢来敏道:“中秋节下,便是给五爷磕个头也是该当的。”

凤楼抬眼看向鸡鸣,鸡鸣正在数跪在地上的一排人头,见状赶忙从怀中掏出钱袋子,抓出一哒把碎银子,几个半大孩子一人一把。凤楼笑道:“都起来罢,银子赏你们买花灯。”

邢来敏的婆娘欢喜不尽,拧几个孩子的耳朵,说:“大驴子二驴子,还不快谢五爷的赏!”

大驴子二驴子低着头红着脸,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倒是三个女孩儿爬起来后,脆生生地齐声说道:“谢五爷!”

凤楼看着几个女孩儿,心底忽然一动,遂问道:“都多大了?”

三个女孩儿中个头顶高的那个就垂下头不说话了,当中一个却不怕人,大大方方说道:“三春今年十五了,正忙着说亲呢,媒人来几拨,说了几茬,可惜都没成。我过年满十四,叫四春。五春十岁了。”

三春的脸都都垂到胸口上去了,一边还悄悄抬脚去踢妹妹的腿,嫌她话多丢人。邢来敏和他婆娘和两个儿子并五春就站在一旁咧嘴傻笑。

凤楼对这四春打量几眼,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问:“愿意随我去府里头当差么?”

“我……我……我能行么?”四春眨巴眨巴眼睛,左思右想,不敢回答,便回头去看她爹娘。

她爹和她娘俱是一脸的喜色,笑得嘴都咧到耳朵边,几乎能看到嗓子眼儿。适才凤楼才一开口问时,邢来敏就喜滋滋地与婆娘悄声道:“去府里头学几年规矩,挣些银子,比在家里成天野着强,还能省些嚼用……旁的不说,府里头打发出来的丫头,将来亲事必然好说,断不会像三春这样叫人操碎心。”

他婆娘听了,自是喜笑颜开,对凤楼称谢不已。邢来敏喜不自禁,与凤楼道:“咱们两口子心里是一万个愿意的,只是这几个丫头在家里野惯了的,怕到府里头添乱子,给人笑话。我却有些不大放心……”

凤楼笑道:“不妨事。”

四春闻言,便也道:“既然我爹娘愿意,那我也愿意。只是不知道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针线活儿不太好,力气倒是有几分的。”

凤楼不禁一乐,道:“没有力气活儿可做,针线慢慢学就是。”

邢来敏小心问道:“不知是叫四春去跟府里头的哪一位……”

凤楼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道:“我家二千金。”

邢来敏一听,一揖到底,口中连连道贺:“原来是五爷又要添一位千金小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说着恭维话,心里头却在暗暗嘀咕:他与夫人许氏不睦已久,如今也只剩下一个空名头罢了,所以绝不会是许氏;至于二姨娘,昨天进府时,还在二门里头和她说过几句话,那身段,那言谈举止间的麻利劲儿,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孕之人。若是有孕,老太太哪里还舍得叫她出来管事情?要么就是才抢来没多久的三姨娘有了身孕。掐指一算,这三姨娘自小灯镇抢来已三月有余,也差不过该有了。定然如此,定是如此。只是,即便有孕,顶多也就三两个月的事情,他又怎么知道三姨娘肚子里的是千金而非小少爷呢?

五春这时却突然傻傻地来一句:“二千金是什么意思?是人的名字么?是五爷府里的人么?”

凤楼就有些嫌她话多,拿眼将她一横,隔了半响,还是说道:“我家二千金啊……是前一阵子在府里头和你斗草,赢了你石榴的那个……”

四春两手一拍,高兴道:“原来是她!那个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的姐姐。我记得她,我可羡慕她的小酒窝啦,笑起来好看死人啦!”转头和她爹娘说,“上回老爷过寿,我们在老太太那里遇见那个小酒窝姐姐,她同我和五春两个斗草,她斗不过我,都快气哭啦。我看她嘟着嘴生闷气的样子可爱又漂亮,不知怎么,就不忍心看她输啦,于是偷偷和五春商量,故意输给她,叫她赢走两个石榴,她这才高兴起来的。我说的对不对,五春?”

五春想了一想,点头道:“对,对。我们两个斗遍嘉兴无敌手,从小到大还没输给人过,她哪里是我们的对手。要不是我们故意输给她,她早就气哭啦。”

凤楼不知想起什么,背着手在一旁也嘿嘿乐了几声。

邢来敏一边赔笑,一边训斥四春五春:“什么小酒窝姐姐、小酒窝妹妹的,是三姨娘。待进府以后,不可胡说八道,这般无礼。记住了,是姨娘!胡乱说话,看不打你!”见凤楼不语,便晓得自己猜对了,对自己很是佩服。

凤楼看看时候不早,远远望去,见几个狐朋狗友正站在沈记门口东张西望,想来是等得急了。遂翻身上马,与邢来敏道:“今天你回去收拾一下,过两天得了空送她进府即可。”

邢来敏晓得那位三姨娘乃是凤楼拼了一条命抢来的,眼下是府里头最得意的一位,而且听说也颇得老太太的欢心。四春若是真能跟了她,日子自然不会难过到哪里去。恐怕耽搁了一天,要生出变故,到手的肥差被人给撬去就不好了,忙道:“咳,择日不如撞日,她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几件换洗衣裳罢了。那些破衣烂裳,到府里头还能穿用?正好就留给五春穿了。我灯也不看了,这便送她进府去!五爷请自便,我熟门熟路的,不用挂心。”

四春忙道:“哎呀,爹你别急呀,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三春五春和我娘说呢!”

话未落音,她娘便接道:“我没话和你说。赶紧的,给我利索点!跟上你爹,再不快点,我一顿竹笋炒肉伺候!”

凤楼与一帮子狐朋狗友在沈记酒家饮酒作乐,又乘兴与一众人等去了玉春楼听怜怜姑娘唱小曲儿。县太爷才一踏进玉春楼的大门,尚未见到怜怜姑娘的倩影,一张胖脸上就先晕出两团红来,心里更是小鹿乱撞,被凤楼等人嘲笑也无暇还嘴。

及至入内,见着佳人,更如哈巴狗儿一样献媚谄笑,时时刻刻赔着小心。趁人家不留神,就悄悄地蹭一蹭人家的玉臂,伸一根手指头碰一碰人家的手背或面庞,吃到一下豆腐,便暗自销魂不已。谁料才不过一时半刻,便把怜怜姑娘给惹怒了,不顾许多人都在,左手揪住他颌下一把花白胡须,右手来了个左右开弓,叫他当众吃了两个再清脆响亮不过的肥耳光。

凤楼等人大开眼界,心下诧异,想笑却又不敢笑。县太爷护着自己的一把山羊胡须,一面软绵绵求道:“好怜怜,好怜怜,快松开,快松开,本官这胡须本来一入秋便掉了许多,更经不起你这般揪扯了。”

怜怜见他这个下作样子,更是看他不起,手上暗暗用力,又扯下一把胡须来,直到鸨母听了信儿急急赶来,方才恨恨松开。

凤楼看够了县太爷的笑话,饮了个半醉,听够了小曲儿,于半夜二更时分尽兴而归。进了二门,直奔月唤的住处,小院静悄悄的,想来人早已歇下了。砸门呼喝着唤人起来开院门放他进去,李大娘听得东京,急忙披衣起身。院门一开,他提脚入内,快步走到正屋门前,再去捶正屋的房门。

月唤这晚躺在床上想心事,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喜悦,一时难过,一时独自发笑,一时默默流泪。直想了许久。也是到二更时分才睡着的。才一入睡,就做了个美梦。睡梦里头,她掉到一个月饼堆里,月饼有莲蓉的,五仁的,有猪油豆沙的,也有鲜肉火腿的。她东看看,西看看,个个都那么美味,她都爱吃,实在不知道从哪个下手好,正在流哈喇子犯难,谁知就被凤楼的捶门声给惊醒。心里老大不高兴,披衣下床,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个不停。

才拉开门闩,便被凤楼俯身一把抱住,不由分说先亲了一个嘴。李大娘“哎呀”一声,慌得捂住脸,闪身跑了。

因他动作又猛又重,月唤被他的双臂箍得生疼,嘴里“啊哟啊哟”地叫唤,一边挣扎,一边用力掐他的胳膊,问:“又出去鬼混喝酒了?每回一喝酒都是这样,讨厌讨厌,哼!”

她愈是矫情造作,凤楼愈要张口往她脸上哈气,她便嚷:“啊哟,都被你熏醉了。”就呸呸呸地啐他。他嗤嗤闷笑,一边揽住她往屋内扯,一边凑到她耳旁低低说了一声醉话,她没听清,因问,“你说什么?”

他又说一句,她还是没听清,就踮脚伸脑袋往他唇边凑了一凑,不想这一凑,脸却被他趁机啃了一口。但她这回总算听清了,听他说的是:“小酒窝妹妹,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儿的,嗯?”

八月十六。月唤睡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赖了好大一会,打了几个哈欠,揉把眼睛,这才翻身下床。凤楼伸手来扯她头发,被她用力给掐退了。看他手背上新鲜血红的两枚指甲印,自己也觉得好笑,叽叽咯咯笑了一阵子。他每一回被她掐时,都不躲不闪,看着她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由着她掐,等她住了手,他再从别处找补回来。这回自然也是,待她停手,上来就一把扑倒,上下其手,一通痒痒把她搔得哭爹喊娘,直笑出两行眼泪来。

直到闹够了,月唤瞧瞧天色已然不早,赶紧穿衣起床,才一拉开帐幔,就对上两只骨碌碌转动的黑眼珠,还当是见了鬼,当下又怕又羞,尖声嚷了一嗓子,往回一缩,倒在凤楼怀里,嘴里嚷道:“谁?谁?”

床前,四春细声细气道:“是我,四春。昨晚我就来啦,那个时候,你……姨娘你已经歇下啦,李大娘就叫我跟静好姐姐睡啦。现在外面天已经不早了,李大娘叫我来和姨娘说:该起来用早饭啦,早饭有你喜欢吃的汤包和春卷。”

月唤却老大不高兴,问:“你怎么进来的?”

四春忙道:“门没闩,我一推就开啦。”

月唤带着些愠怒道:“哪里来的?姓温的我都不要。”

凤楼微微着恼,皱眉道:“姓温的怎么了?至于这样耿耿于怀么?你还想要怎样?到底要记仇记到什么时候去?”

帐外的四春也忙赔着小心道:“姨娘,我不姓温,我姓邢,邢四春。”

月唤这才撩了帐子,仔细打量这新来的小姑娘。见她一身太过宽松而略显不合身的新衣,红头绳扎小辫儿,宽脸地包天。头上小辫儿扎得太紧,两只眼睛都微微向上斜吊着,托这两只细长吊眼睛的福,人看着又精神又喜气,还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月唤将信将疑地问:“你真不姓温?我怎么看着你面熟得很?不是这个家里的?”

四春年岁虽小,口舌却比一般大人还要灵便,当下伶伶俐俐说道:“我爹叫邢来敏,我家住在城外庄子里,昨晚我们一家子来城中看灯,五爷在街上遇见我爹,就叫我爹送我进府来伺候姨娘。姨娘不认得我啦?咱们不是还一起斗过草么?那时候我和妹妹五春两个人都是姨娘你的手下败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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