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康王意
赤璋听闻这慕容枳竟有死志,神情便严肃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康王,问道:“康王殿下此言何意?”
康王微微一笑道:“我已是半个死人。”
赤璋以为他是身体有恙,下意识关切道:“青圭医术精湛,不知是否能为康王分忧?”
康王低声笑了起来,眼角隐隐泛出泪花,笑得赤璋一脸莫名其妙。
“我果然没看错,赤璋公子您,竟是个圣人。”康王笑出了眼泪,神情温柔了许多。
自赤璋舍命出手相救,康王便察觉出此人心性或许与旁人不同。
康王止了笑声,缓缓道:“并非受伤或者中毒,只是我在权势中沉浮多年,到了该离开的日子。我原本最为担忧莲华,不过如今看见你,我便放心许多。”
赤璋有些不太想和康王继续说下去。
他在江湖上见了太多这种临死前托孤的场面,其言愈善,其死法便愈为惨烈。慕容冰已经是个那么可怜的孩子了,让他怎么忍心看着她的小皇叔赴死。
可是朝堂泥沼一经沦陷,从未有人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就离开。
康王垂下眼,轻声道:“我祈求您。”他分明是那么骄傲的皇族亲王,此刻却在无形中折了膝盖,哀声祈愿。
“夏儿与莲华之间的隔阂深重,我求您在日后,无论如何也要护莲华一条性命。”
“慕容旁系贼心不死,南疆北地虎视眈眈,我管不了了,只能求您想尽办法让莲华免受其害。”
康王自嘲地笑了一声,语调中竟溢出丝丝缕缕绝望,“我如今这般要挟您助我,不过是明白,您是个圣人。”
他望了一眼挂着字画的那面墙,那堵墙后就是慕容冰和镂月的房间,“如今您无所求,那么十年后呢?”
赤璋把玩玉佩的手抖了一下,差点将那价值千金的玉佩摔了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答应便是。”
他话音未落,房门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伴着慕容冰小小声唤着:“小皇叔?”
赤璋倏然抬眼看向康王,康王情绪尚未安定,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才解释道:“人多眼杂,我没办法和她交代事情,便让她来找我。”
赤璋起身过去打开了门,慕容冰探进脑袋冲他笑了下,然后就蹑手蹑脚地从他臂弯下钻进了屋子。
康王已然恢复了那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慕容冰亲亲热热地凑到他旁边坐下,四处看了一圈发觉屋里只有她和赤璋康王三个人,疑惑道:“祁昱不在吗?”
她视祁昱为心腹,从未想过竟要瞒着祁昱某些事。
康王叹了口气,摸着慕容冰的头发:“祁昱那孩子,野心过重……”
不料赤璋开口打断了他:“康王殿下。”
康王掀起眼帘挑眉看他,赤璋正色道:“我与他们亲若手足,他们的心性自有我来管束。”
康王识趣地不再多说,只是道:“你若是有把握,那自然最好。”他转向慕容冰,神色稍严肃了些,“如此,我便与你说正事。”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卷轴,摊开看正是古幽国的疆域图,和祁昱时常带在身边的那份大抵相似,细枝末节处的标记却要比祁昱详细很多。
“古幽自开朝便腹背受敌,直至第六朝,桓王定了‘南拒北和’的策略,这些情况你在宫中听学的时候就已知道。我如今要告知你的,是其他三位皇姓亲王的情况。”
顿了顿,又道,“如今该是两位了。”
康王侧眸看向慕容冰,问道,“西南地慕容韬一脉的行刑,可曾有人与你说过。”
慕容冰攥紧了拳头,咬住下唇不语。
她当然打听过。
慕容韬最爱的长子在行宫被慕容莲夏当场诛杀,其本人和另一个儿子在皇宫被虎贲军生擒,处以车裂之刑。
西南地慕容氏主脉一百三十三人锒铛入狱,于行宫事变整一个月那天的午时,在宫门外尽皆斩首,断头台上的血流了一天一夜。豢养的两万私兵投诚者流放北地,负隅顽抗者就地活埋坑杀。
慕容韬一系,从此香火熄灭,血脉断绝。
旁人再不甘心,也不得不震慑于慕容莲夏的心狠手辣杀伐果断,一时再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慕容嫡血每一任皇帝,都不是好拿捏的角色。
康王将慕容冰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了然,继续说道:“如今三人已去其一,你且说说你对剩下两人的看法。”
慕容冰自认对另外两位亲王的监视一直没有中断,昂首道:“东南慕容弘野心勃勃毫不逊色,是个祸患;北地慕容灏性情软弱不堪大用,尚可掌握。”
康王赞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话锋却一转:“你分析得很好,这么多年来他们表现出来的正是这个样子。”
“但,”顿住,康王垂首凝望着疆域图,慕容冰能从他眼中看到跳跃的烛火,他说,“慕容弘虽狼子野心,却有勇无谋,稍加恐吓便能掌控一时。慕容灏我接触不多,此人恐怕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你须一直提防着他。”
慕容冰迟疑道:“我听说慕容灏与人交谈常落泪叹惋,上次在皇陵行宫,他确实哭得真情实感。”
闻言,赤璋直接嗤笑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慕容冰。
康王也微微笑了下:“有时候靠哭泣达成目的,会比直接动刀动枪轻松许多。”
见慕容冰似懂非懂,康王也是点到为止,继续指着疆域图道:“除了皇姓亲王,你还要注意北方溍水王和江北淮阴王。”
慕容冰看向溍水王金钲的封地,康王这份疆域图标得极细,甚至隐隐圈出了部分兵力部署,她喃喃问道:“溍水王气势如此之盛,父皇怎会没有动手处理?”
赤璋探头过来,往西北地一圈一划,冷冰冰道:“西北戎狄还要靠溍水王震慑,荆家军常年南征北战,根本没有精力戍守西北。”
康王道:“早年溍水王曾交出质子送到京都,后来金钲说他病重将死,要召他儿子回去见最后一面,你父皇心软,就放了。”
慕容冰难以置信地发问:“那质子就这样回去了?金钲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而且她父皇就算再心软,也不可能在这等事情上纵虎归山。
康王凉凉道:“没回去,死在了半路上。”
他看慕容冰蹙着眉头,伸手给她抚平了,声音稍低了些道,“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或许是意外,或许是你父皇动的手。传闻那孩子坠下山崖尸骨无存,金钲听说之后痛哭昏厥,病情却慢慢好转了起来。”
赤璋冷不丁地接了句:“还有一种可能,南疆不是有种法子,说是人若将病死,用其亲子血肉入药,可再偷数年光阴。”
他眼梢微挑,被烛光渲染出几分妖艳来,拿着他的恶鬼面具在慕容冰面前晃了几下,阴恻恻道,“说不定他是吃了他的儿子,病才好转的。哪有什么尸骨无存,都被他老子吃了。”
慕容冰一个激灵,蹭地窜了出去,离赤璋远远的。
赤璋便低低地笑了起来。
康王揉了揉慕容冰的头发,笑着安慰道:“没有的事,别听他胡扯。”
他旋即正色道,“金钲还有几个儿子,如今最出色的便是嫡次子,前段时间已被立为世子。听说金钲为他费了不少心思,若是他日敢起兵作乱,那个嫡次子便是他的马前卒。”
“再说淮阴王,如今老王爷已死,小王爷是个纨绔子弟,很能给人添麻烦,但我觉得小王爷心性不错,或许日后会成为你皇兄的助力,只是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罢了。”
“慕容莲华。”康王郑重地唤她,“我叮嘱你这最后一句,天下诸侯,皆不可信。”
他的神色暗了些,往日的逍遥洒脱中隐隐多了几分狠厉,“慕容江山,永不可落入旁人之手。”
赤璋闻言不悦地皱起了眉,插嘴道:“这些话你该去同那小皇帝说,跟她说了何用,徒增烦恼。”
康王没有计较他的不敬,他定定地看着慕容冰,答道:“既为‘凤鸾之仪’,她背负的便一点都不少。”
慕容冰双手按在那疆域图上,微倾了身子,沉声道:“我明白的,小皇叔。”
她字字铿锵,连赤璋都惊讶于她的坚决。
“慕容子弟,永不误国。”
康王松了口气,看上去好像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似的。他脸上重新扬起闲适笑意,刚要再夸赞两句,就听见这小姑娘一字一顿地问他。
“可是小皇叔,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慕容冰盯着他的眼,没有丝毫退缩,“你为何不在南慕容,却是由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