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归北
北方金氏封地,溍水王府大门。
地面积雪早已扫开,台阶上下乌泱泱地挤满了人,后排的交头接耳,前排引颈张望着,直到长街尽头响起一阵马蹄声。
这些人瞬间正色,规矩站好,把头埋了下去。
金羽在他们面前勒停马,没有急着下马,笑眯眯地扫视一圈:“辛苦诸位前来迎接了。”
他眉毛一挑,“我记得走之前和你们立过规矩,见我的时候要怎样来着?”
话音未落,人群倏然矮了一截,“咚咚”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
站在最前面的年轻小公子很硬气地没跪,旁边的人伸手拉他一把,他的膝盖就结结实实地落地了。
金羽看向他,勾唇:“六弟果然很想我啊。”
“六弟”二字一出口,金喆明显哆嗦了一下,抬起头冲金羽干笑:“二哥外出养病,小六自然是日日想念。”
“是吗?”
金羽翻身跳下马,将马鞭丢给身后的蒯信,背着手弯腰看向金喆,“我不在,王府还不是由着你胡来,你该盼我不回来才是。”
他突然出手,一把攥住金喆的右手腕,硬生生将人从地上扯起来,疼得对方一个劲儿地求饶。
“二哥,二哥,小六错了,小六下次一定……”
金羽笑盈盈地打断他的话,“六弟这手不稳,慕容灏那小儿子的手拿刀倒是很稳,捅得可真准啊,直接将为兄捅了个透心凉……”
他每说一个字,手指就加大一点力道,金喆脸上尽是疼痛之色,眼底怨毒,嘴里却不停地讨好着金羽。
金羽神色惬意,看样子很是享受金喆的惨呼。
“不如为兄断了你这只手,把人家那手给你接上,也好教你稳重一些。”
金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见金羽神情认真不似开玩笑,终于露出些惊恐,奋力挣扎起来,回头大喊“父王救我”。
地上跪着的人哪怕跪疼了,也不敢表露出来,各个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保持沉默,充耳不闻金喆的求助声。
金羽手下稍微松了松力道,正当金喆以为能甩开他时,拉扯间看见他脸上扩大的、残忍的笑容。
金喆顿时心中彻凉,这只胳膊恐怕今天又得再交待一次。
“羽儿!”
带着和蔼笑意的声音从府门内传出,金羽抬眼,一道高大的人影疾步向这边走来。
来者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锦袍玉带,行走间威风凛凛。
金羽松开手,笑着迎上去。
“父王。”
人群跪爬着给溍水王让开路,金钲抬手扶住金羽的双肩,左看右看,爽朗笑道:“几日不见,我儿风采依旧。”
而对旁边一脸委屈的金喆,溍水王视若无睹,拍了拍金羽的肩膀,揽着他往府内走,“你六弟淘气,随便打骂他两句就是,别弄得动静这么大。”
听着如此明显的偏袒,金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哀叫道:“父王,二哥他……”
溍水王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又对金羽道:“作为世子,你管教这帮庶兄弟,自然是没错的,但还是要注意方法。”
金羽含笑点头:“是,父王。”
一行人走到前厅,溍水王回头递了个眼神,跟在最后的金喆重重地抿了下唇,不甘心地看了金羽一眼,停住脚步,转身离开。
蒯信也在金羽的示意下,守在了门外。
“孩儿给父王添麻烦了。”金羽弯腰将跪,被溍水王一把托住,没让他跪下去。
溍水王拉着他的手坐下,神情关切:“好孩子,有没有受伤?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金羽摇摇头:“谢父王关心,我没事,这段时间惹您担心了。”
溍水王长叹一口气,轻拍金羽的肩膀,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
作为威慑一方的异姓亲王,金钲鲜少会在旁人面前露出他的疲惫来。
狼子野心固然是实言,金氏气势之盛也确是他一手打下。早年他也是金戈铁马,踏血前行,无数戎狄伏尸脚下。
平日里只是坐着,已不怒自威。
但现在他仰头看着房梁,一瞬沧桑,眼神空洞,声音低沉。
“幸好你没事,羽儿啊,沏儿已经没了,父王不能再失去你了……”
沏儿,温明沏。
听到这个名字,金羽掩在宽袖下的手猛地捏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毕露,面上却不露分毫,附和着溍水王道:“兄长之仇,日后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溍水王抬起手,随手比划了两下:“沏儿当年进宫的时候,也就这么点大,一个人在冷宫里长大,吃的是残羹冷饭,穿的是破烂旧衣。”
“我怕景帝害他,半点动作都不敢有,你母妃日日忧心,才会在生下你后含恨离去。后来我重病卧床,以为时日无多,求着景帝,想要再见沏儿一面,景帝允了。”
溍水王扭过头,瞧着金羽,眼中挣扎而痛苦,“去接沏儿的人传信说,沏儿消瘦得厉害。我就想着,等他回来,他就是金氏最尊贵的世子,最年轻的王爷,可是……”
金羽垂首听着,不发一言。
其实金钲很少提及温明沏的故事,这么多年来金羽听到的,也不过是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
“可是他们杀了沏儿!”
溍水王一拳捶在桌面上,茶壶杯盏应声而裂,“我近十年未见过面的嫡长子,夭在了皇族手中,尸骨无存!”
断崖陡峭,怪石嶙峋,常人翻滚下去只怕也成了一团肉泥,何况温明沏是连人带马冲出山路。
王府的人在山下搜索了半年有余,最终一无所获,只得两手空空回来复命。
连衣冠冢都立不了,徒留宗祠内一块孤独牌位。
溍水王伸手抚上金羽的脸,眼眶有些泛红,力道稍重了些也无知无觉,“羽儿,你是沏儿一母同胞的弟弟,他的仇,你要和父王一起报。”
“再等两年,等时机成熟,西北军挥师南下,横扫中原,我要杀尽皇族嫡血,让慕容莲夏那个兔崽子跪在沏儿的牌位前谢罪。”
金羽当即起身,抬臂施礼拜下:“孩儿定不辱使命,踏平京都。”
溍水王扶起金羽,眼中情绪纷繁复杂,也不知是痛苦多些,还是欣慰多些。
门外的蒯信很有眼色地进来收拾了碎瓷片,再端上热茶,往二人手边推了推。
“哎,蒯信,你留在这里,本王想听听你都是怎么找到羽儿的。”溍水王抬头,开口叫住了蒯信。
正往门外退的蒯信闻言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瞄了眼金羽,俯身恭敬道:“遵命,王爷。”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站直身体,清了清喉咙,捡主要的部分解释给溍水王,夹杂着胡编乱造,还隐瞒了金羽的失忆。
末了,叹了口气:“南安那些人虽不知道世子爷的身份,却也看管得紧,若不是世子爷隐瞒得好,恐怕更加难以抽身。”
溍水王听后若有所思,忽的问金羽道:“你那头痛疾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