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的故人
“吱~呀呀呀”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我把手里的枝柴折了折,把它们统统往灶口里捅了捅,才支起已经麻木的腰子,往门口探头而去,逆着光隔着灰扑扑的烟便瞧见一身风尘仆仆的身影,比禹都时瘦了一圈,腰也弯了几分,步履蹒跚。我打着哈哈,笑道:“三个月了,你才终于爬出来了。阿珏,我等你好久了呢。”
来的人正是护都府的护大督卫:万俟珏昊。
阿珏脚尖一点,身影略略,转眼间便大力地掐住了我的喉咙,用一张脏兮兮菱角分明的脸怼着我,瞪着恶狠狠的眼睛,道:”你可知道,我差点就死在那堆废墟里?“
我的喉咙被捏住,无法出声,只能努力地拍着他的手,示意他放手。
只是喉间的大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隔着血海深仇,屠族之恨一般,似乎下一刻就马上要把我的喉咙捏碎。
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闷得恶心,只能颤巍巍地从自己的怀里奋力地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抽筋似地往前递送过去。
阿珏没有看东西,只是阴沉沉地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那天是不是就想把我埋了!再给纹楼里的那个狼崽子误闯周南西郊的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是吗!”那语气,似乎只要我有一丝可疑的表情,对方就会立刻马上把我就地埋了。
“咔嚓。”盒子摔在地上裂了开,有东西滚了出来,滚来滚去,才停了下来。
那是我从周南西郊带出来的东西。
阿珏顿了几秒,才放开我,转而俯下身子去捡地上的东西。
我摸着发疼发痛的脖子,像一条癞蛤蟆似地喘气,哑着声道:“手感如何?”
阿珏把玩着手上的红色珠子,一言不发。
“戏不演得真一些。东皇裘怎么可能对你放手?”我把自己扶正坐在一处矮椅上,捡起空盒子扔给他,懒懒地道:“你最好放回去。虽说这颗珠子有你一半命换来的,但你再摸下去,它可是会要了你整条命。”
阿珏停了停,顺从地珠子放回盒子,揣着盒子放回自己的贴身处,然后表情相当不悦地冷冷道:“你想进城青殿?”
我一边扶着脖子,一边挣扎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水,邀请他坐下,递了过去,道:“嗯。这几日你先调养身体,到时候还得再用上你这条命呢。”等他润了唇,稍稍降了些脾气,才慢慢跟他商量道:“怜珠就先放你那里,当作抵押,也算是我给你赔罪。前几日是城青山一年一度的祈福夜,甚是热闹。如今正在举行令英会,现在各路英雄正在招招比试,热闹非凡。我们就先等等,等该打都打了,等该冒尖的都出来了,再去也不迟。当然,现在最重要还是你的身体调理。我可是要大大地仰仗你啊。”
“这是万俟家的圣物,你真要献给别人?”阿珏转着茶杯,皮笑肉不笑道。
“这是买你命的价钱。我当然舍得。”我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这东西在大部分人手里顶多算一颗色泽鲜艳的珠子罢了,没其他功效。怎么,这么快就为我心疼了?”
”阿雅,我的命是暂时卖给了你,却不是让你来糟蹋的。“阿珏放下茶杯,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计划告诉我?要一步步让我来猜?“
锅里的鱼汤终于可以起,香气沿着锅盖一点点地渗透出来,鲜味一个劲地窜进我的鼻子里。这么多天了,我亲手做的鱼汤终于能要见人了。我一边急急开锅盖尝鲜,一边催促着使唤着阿珏:”阿珏,快,快快快,帮我把火给灭了。不不不,小一点,小一点。温着这汤。一会儿我们可以慢慢地一边喝鱼汤一边说说话。还愣着干嘛,快去!这可是我这几个月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说起来丢脸。之前虽然受拘,但前有千秋阁,后有纹楼,一路即便吃得没心情,但也不缺斤短两。而出了禹都之后,我才发现身上的盘缠没剩多少。没有提前准备银子这件事,悔得我肠子都青了。一个人张罗衣食住行,一个人爬山涉水,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想想好不容易卖野物积涨起来的银两,却因为这间破旧的老房子所剩无几,我真真是肉痛。这过程里,我使用了此生所有的才能与这老房子的主人吹拉撕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半强半就地买了下来。为了手里为数不多的银两,这些天天天跟隔壁的阿婆买衣物棉被,跟小贩卖们因一颗菜吵吵闹闹,我都愧对寒谷这两个字。我舀着鱼汤,喉间虽然疼痛,但此刻闻着鱼香,看着阿珏一身风尘仆仆,竟然觉得自己整个人神清气爽极了。熬过去了,熬过去了,终于熬过去了。我的大金主终于来了。今天真的是一个安心的一天。
阿珏洗了手,自觉端了米饭,已经坐在一张小小矮几上,等着。
一张小木桌,两碗米饭,一碗鱼汤,,两个人。
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便默契地未再开口,各自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起吃食。
晚霞染尽了半边的天空,炊烟袅袅,邻里间时时传来热闹的传唤声,阿郎阿妹阿哥阿姐的,叮叮当当的锅盆瓢碗,拖拖拉拉的茶碗桌椅的碰撞声飘了过来,给这个空荡荡的院落添上了几分闹意,好不快活。鱼汤鲜嫩,鱼肉稍稍偏老,但汤的温度刚好入口,配着米饭,果腹可口。木筷几下,鱼便见了骨头。我给自己再舀了一碗鱼汤后,顺便把锅底里最后一口汤全部倒进阿珏刚刚空了碗里,心满意足。
阿珏嘴唇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抿着小嘴,再次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吹了吹,喝了口汤。好似特别害怕汤烫到自己似得。
我等着他一口汤下,才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里自在啊。”
阿珏顿了下,把手上的碗慢慢放了下来,抬着头,带着那张被鱼汤烫出的脸,看着我,等着我的下一句。
我趁机把鱼尾占为己有,夹进自己碗里,才重新抬头看向他:“我原本以为这间老房子可能不存在了或者成了一处鬼屋。可没有想到,先前住进来的是一位有些小本买卖的夫妻,老奸巨猾。那天见我要盘下他们的屋子,真是狠狠敲了我一大笔钱财。害得我这几些日子都是勒紧裤腰子过活,饱饭都没有好好吃上一顿,天天只能一口馒头就着一口冷水。太可怜了。”我啃了一口鱼尾,含糊着道:“还好,总算把你等来了。阿珏,你有带钱吧?”
“我要是死了呢?”阿珏双手抱胸,愤愤不平道,“你这几日吃睡在这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愧疚?”
我挑了挑眉头,看来他对自己被埋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这话题又被引了过来。我把鱼尾巴骨头扒拉干净,放在了一旁,摸了摸嘴,安慰道:“如果你爬不出来,那只能说明我果然没有眼光。”
“你!”阿珏重重地把碗磕在桌子上。
“本来就是,”我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控诉道,“当年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寒谷里不闻不问,还想跟我搞恩断义绝。若不是看在你还守着诺言,始终没有让外人进了周南西郊。否则,现在怎么有你一碗汤喝?指不定你现在就埋在禹都的某个角落旮旯里。后来,我听了你的话,趟雪崖,入寒谷。这么多年了,我一出寒谷就被这个人追那个人杀,这个人逼那个抢。阿珏,你是我的护卫吗?。”
阿珏沉默地看着我,问道:“所以你真的想把我埋了?”
我看着他一脸严肃,也认真地提要求:“若你下次还敢自作主张,那就真的把你埋了。”
“好。”阿珏答应道,“但我也有个要求:没有什么事情,你也不准再随便把我活埋。我最讨厌被人从背后插上一刀。若有什么危险或者情况,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这条命压在你这里,我就没有想过要回来。你就放心地用。”
我笑了笑道:“放心,你的那条命贵着呢。我可不敢随便乱用。这次若我提前告诉你,现在又怎么能骗得了禹都的那一群精怪和辞武山的那些猴精呢?还有各方的眼睛。就单单紋楼和千秋阁,你第一个就瞒不过他们。如此这般,你又怎么会一命换一命,收了周南西郊的那个白叔的功力,变成如今这副半老渔翁的模样以逃过千万条的眼线?”
那一头黑色的长发如今已经全部变得灰白,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得皱皱巴巴。若不是他自身带着一丝清冷的气息,我都不清楚到底是他吞噬了白一鸣,还是白一鸣吞噬他?
阿珏摇了摇头:“阿雅,你若真的信我,大可不必如此地大费周章。”
你看,很多事情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耸了耸肩膀,笑了笑:“相信这个东西,得要点日久人心嘛。这么多年没见,我总是要多多了解嘛~否则一不小心又变成了谁的替罪羔羊,那就有理说不清了。”
“那现在呢?“阿珏问得平静。
我摸了摸手心重新长起的那颗黑痣,点了点头:“相信啊。毕竟,你的命在我手心拽着呢。”
阿珏看着我,不吭声了。
“我说信你,你也不信。我若说不信你,你才会安心吗?你到底是想知道什么呢?”我的舌头像打了结似得说得艰难。
“城青殿如何了?”阿珏面无表情,直接转移话题,“至少先让我知道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很简单,你只要找到城青殿的姬叔长老就好。”我也直接了当道,“不过他不理世俗很久了,听说只要城青殿没有大事,几乎不再露脸。上次出现在大家面前,还是在13年前的四君子会上。而且没有人知道他活在城青殿的哪个角落里。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这一次会不会出现?”
“嗯,有什么特征吗?”阿珏问道详细,“13年前?难道我见过?”
我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们见没见过。如果见到这个人,你把怀里的那个怜珠给他就好了。后面的事情,我们只要等着就行。”
阿珏皱着眉头看着我。
“你应该知道怜珠在我们手上,这件事情能掀起多大的波澜?没有谁能预言,我更不是算命的。”我并没有太多解释,直言:“过两天进了城青殿,若有变数,我就更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也许我会因为保我自己提前就杀了你。所以,你要么无条件信我。要么,就在这间屋子里等我回来。”
阿珏看了看我,再看了看一桌子的残羹剩饭,问道:“我住哪里?“
我笑了笑道:“老地方。给你晒了好几天的被子,香香的,好好睡一觉。这屋子能住几天算几天了。”
阿珏一言不发地往东厢房慢慢拐过去,佝偻的背在夜色里一颤一颤。
我们相识数年之前,相见数年之后,但我们大概是这世界最后能互相懂得的人,也都知道彼此的野心。我收拾着饭菜,突然想到:他也大概比师父还要懂我吧?
夜色凉凉,夜风呜呜咽咽,像极了寒原上一只落单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