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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蒋康学艺

第八章  蒋康学艺

1821年,嘉庆驾崩,道光登基,有几个地方发生旱灾、蝗灾、地震,死人无数。

这一年,正月初八,美兰又生一子,取名孝勇。二月,孝琪出嫁,嫁给尧塘镇一户田主人家,次年生子,死于难产。儿子没死,两岁时得了天花,病治好了却留下一脸麻子,蒋兴夫妇看了就心里难受。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春雨纷纷,天还有点冷。清明节那天,蒋兴带着铁锹、纸钱去坟地给祖宗祭扫,先用锹挖六角形的坟帽,挖好后逐个换坟帽,再把坟上的田鼠洞用土堵上,接着烧纸,纸屑烟尘往南飞、往空中去,有些纸灰落在桃树的红红花蕾和海棠的白白小花上。他看到花蕾和小花,想起了死去的女儿,悲上心头,举目远眺,蓝蓝的天空、圆圆的太阳,阳光下是阡陌相连的麦田。大大小小的河塘,还有荒丘、石头、树林,这一切在他出生之前就有,在祖宗们活着的时候就有。江河依旧,人早作古,一代接一代,前仆后继进了坟墓。人生短暂、生命脆弱,长的像树,短的像花蕾,像小飞虫,他有些伤感。烟尘飞到了何富贵家坟地,蒋兴想起何富贵告蒋康破坏他家祖坟的事。

蒋康十岁那年,和两个小伙伴到何家坟地里割草玩闹,把何家几个祖坟的坟帽扔到了水沟里,还在坟墓上拉屎撒尿。何富贵气得跳脚,跑到蒋家大吵大闹,说惊扰侮辱了他家祖宗,坏了风水。蒋兴向他赔礼道歉,让长工马通山去给他家修坟,恢复原状,还放鞭炮去晦气。此事让蒋兴怒不可遏,要蒋康光着屁股趴在长凳上,用棒槌打屁股。每打一下,让儿子背一句修身格言,“一、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二、立身一败、万事瓦裂”;“三、内无妄念、外无妄动”;“四、学好三年、学坏三天”……。打完之后,不许吃晚饭,面壁思过,背诵十条课程五十遍:一、早起;二、读书;三、笔记;四、写字;五、清洁;六、夜不出门;七、教人;八、谨言;九、慎行……。

蒋康十七岁,被荆家祠塾聘去打杂,遇先生有事他便代课。

有一天,从祠塾回来,蒋康头被打破了,流着血,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蒋兴问:“和谁打架了?”

“荆小斗。”

“为什么呀?”

“他说我不配到荆家祠塾教书。”

“他说不配就不配啦。”

“他放狗咬我,我踢了一脚,他就骂我,骂得很难听。”

“骂什么了?”

“说你是野种,让我们滚回太湖边上去;还说妈是二房,说我是小老婆生的,气得我和他打了起来。”

蒋兴说:“惹狗一口,惹小孩一丑;你打狗,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被狗咬了你倒霉,人不能和狗较劲,对不对。”

“是的。”

“人也一样,有的人长得像人,品德不像人,像狗,喜欢乱咬人;你不能跟这种人较劲,离他远点,他嘲讽你、鄙视你、侮辱你,你不当回事,就没事,聪明人就是不和无赖小人斗。鞋子里进了沙子咯脚,把沙子倒掉,不和沙子较劲;路上有一堆牛屎,绕开它走,就没事;你非要踩一脚,弄得又脏又臭。以后,离他远点,他说什么让他说,当他放屁。这样,就不会心烦,就不会难受,和小人恶人较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自寻烦恼。”

“我知道了。”

蒋康身材欣长健美,两条长腿笔直,腰身挺拔;长方脸,天庭饱满、眉清目秀,肤白而红润,往讲桌前一站引人注目,寥若晨星的几个女生更是目不转睛。有一次,蒋康上街买笔墨,走到后进楼口碰到同学荆和生的妹妹荆和珍,她说:“我送你一个礼物,别让人看见,你跟我来。”蒋康跟她走进供奉荆氏祖宗牌位的灵堂,这里来的人少很安静,荆和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绣花手绢,蒋康接过看上面的图案,不料荆和珍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蒋康大吃一惊,忙转动身体说:“松开,让人看见不好。”  荆和珍呼吸急促脸红红的没松手,巡查祠堂的家丁荆六指从大门进来看到了,当即前往议事厅报告族长。族长大怒,说此事亵渎祖先有伤风化,必须严惩;荆和珍按族规家法惩处,蒋康令祠堂辞退,让家长管教惩罚。

美兰对这个处理有意见,她说:“这个错不在蒋康,荆和珍就是个痴树花。”  痴树花是人们对单相思女人的称呼,丹阳北边后巷有个痴树花村,传说乾隆下江南到过这个地方,当时乾隆饥饿不堪,有一个姑娘给他食物,乾隆吃饱离开时说,要来接她上京城生活;姑娘信以为真,在见到乾隆的树下一年年等候,却从来没有见到乾隆来,后来人们把这个地方叫痴树花村。

蒋兴说:“你说错不在蒋康,怎么办?”

“我们应该到茶馆去找人评理说话,皇塘街上不是没有茶馆。”在江南一带,茶馆不仅仅是喝茶,还是赌博、交流社会新闻、洽谈生意和处理民间纠纷发生纠纷的场所。双方发生冲突有了纠纷要打官司,往往请当地乡绅或大宗祠族长到茶馆给以评理,评理时,茶房给双方各送来一壶茶,开始双方互不相让,壶嘴相对,一经是非曲直评定矛盾化解,双方同时将壶嘴转向自己表示修好。纠纷解决后,所有茶钱有输钱输理方支付。

蒋兴说:“皇塘荆氏家族人多势力大,我们和他们打官司肯定输,找谁评理肯定都向着荆氏家属。再祠塾本来就是他们荆家的,他们想用睡不用谁,就他们说了算。这个事就不要找人评理了,就这样吧,别花冤枉钱了;再说蒋康也有错,荆和珍为什么不抱别人?男女授受不亲,为什么要收人家礼物?”

蒋兴再次让儿子趴在长凳上打屁股,打完以后仍不解气,觉得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吃苦不行,自己能做到循规蹈矩与当年跟舅舅弄船吃苦有关,也得让儿子吃吃苦。吃什么苦呢?人说天下三样苦:弄船、打铁、磨豆腐;他吃过弄船的苦,让儿子尝尝打铁的苦。他与双桥镇的铁匠师傅郝金生熟,十几年来西街饭店用的刀具都是郝师傅打制的,郝师傅到皇塘赶集摆摊也都是住在蒋兴家,二人亲如兄弟。美兰听他夸过郝师傅,说他打铁的技艺特别高,别的人卖刀在门口要大声叫卖,大声自吹自擂,他卖刀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把刀用来切铁丝,一把铁丝在他的菜刀下如砍瓜切菜一样,铁丝齐刷刷的切断,围观的人们都说刀好,不用吆喝抢着买。他除了打刀的技艺好,人品也好,所以蒋兴让儿子去跟郝师傅学打铁,美兰也不反对,蒋兴便修书一封让蒋康带着去拜师学艺。

离家时,蒋兴教训儿子说:“一个人在外,有事要自己拿主意,遇到急事要稳,诸葛亮就是稳,不然空城计就成不了;遇到难事要变,要灵活不钻牛角尖,水到绝处是风景,人到绝处是重生;遇到烂事要离远点,碰到坏人坏事,不要靠近;遇到烦心事,要放得下,不要老去想,不争长短是非远。”

“爸,我记住了。”蒋康回答。

“我还要给你讲一讲铁匠这一行的一些的规矩,传说李老君是铁匠的祖师爷,铁匠与道士是师兄弟,铁匠是师兄道士是师弟,所以道士到铁匠铺化缘要主动向师兄问好,铁匠要热情接待;道士不守这个规矩,铁匠可以用钳子或铁铲打道士。铁匠干活时不喊人,不准空敲砧子,不准坐砧子,收工后所有工具都要摆放整齐,不准别人乱动;还忌讳妇女早晨借锤子用或者修理刀剪。不相识的外来同行到铁匠铺时开始不能说话,等拿起锤帮助打两三锤放下工具才能叫他。铁匠地位比木匠高,铁匠和木匠一起干活,铁匠坐上席。铁匠不能随便收徒,收徒的人,在品行上要有带徒弟的资格,技术上有本领,否则同行人会反对,说他误人子弟,收徒弟有一套规矩,要立关书要有保人要有仪式。”。

“铁匠不能随便收徒,我去跟郝师傅学徒好不好?别去了又让我回来。”

“你这个不算学徒,没那么多规矩,我就是想让你去见识见识历练历练。”

双桥镇在长江边,离皇塘五十里,是有名的刀具制作小镇,双桥镇的刀具制作历史悠久、工艺精湛、锋利耐用、名扬江南江北。百家铁匠铺中,郝记铁铺是翘楚,郝师傅是公认的匠师,有歌谣说:“小小双桥镇,百家铁匠店,镇内打铁声,镇外听得见,要买好刀具,郝记在南街。”他的铺子在南北长街的南端,三间门面房朝西,檐下“郝记铁铺”的大牌子老远就能看得见。店后有三间住房,中间是个小院,黄泥围墙院中有一口井、两棵苦楝树,还有一小块地方种着辣椒,茄子和西红柿。店内挂着人们夸赞郝记的锦旗:“刀店传名本姓郝,两边更有李同苗,诸君试刀分明认,赤字旁边有耳刀”。

郝师傅体魄强壮,肤色黝黑,肩膀圆壮发亮,胸厚背阔,肌肉发达,从肚脐往上有一撮黑黑的胸毛。他的技艺好、为人也豪爽义气,还有点倔强傲气,蒋康来拜师学艺,家人和两个徒弟都反对,因为双桥镇刀行有条行规,每家铁匠铺子师傅只能带两个徒弟,违者严惩。郝铁匠想起蒋兴的交情,爽快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大徒弟毛戈,年近三十,身材矮胖,肚子圆,辫子盘在头上像个小笆斗。他小时得过天花,脸上坑洼不平,眼睛也有毛病,左眼能动右眼不能动。他比较自负,好夸夸其谈,似乎什么都懂;他还好色,爱说男女风流事,见了漂亮女人就盯着看,看女人的胸脯和下身,他还狭隘小气妒贤嫉能,他斜着眼提醒郝师傅:“两年前,东街连记铁匠铺多带了一个徒弟,连师傅被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还瘸着呢。”

郝师傅把抽灭的烟锅在铁砧上敲敲,昂然说到:“什么破行规,刀打不好卖不动,还不让别人多带徒弟、多打刀,有本事把刀打好!”

蒋康知道当学徒的规矩,天亮即起,先洒水扫地,屋里扫完扫街面,别家扫门前一半街面,蒋康全扫;扫完街面,开铺板、打水、烧火、升炉子,饭后洗碗、洗锅,捅开炉子、添煤、拉风箱,给师傅当下手,掌钳、抡大锤;他勤快、聪明,赢得了师傅一家的喜爱。

黄昏,喧闹了一天的小镇安静下来,没了“叮当、叮当”的锤击声,没了商贩们时高时低的叫卖声,没了乱哄哄的人挤人肩碰肩。一半的铁匠铺子关了门,郝记铁铺上了一半门板,一半开着。郝师傅和蒋康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郝师傅抽旱烟,烟锅里面有红红的火星,如将熄灭的炉膛;蒋康看着西边的天空,夕阳收走了最后的余晖,天空很蓝很干净,是没有一点杂质的淡蓝色,清远、幽深、淡雅;西南方向有一些清白的云缓缓流动,如脂如奶如羊群,又像蓝缎上散落的雪花、梨花。皇塘该在那一大块梨花的下边。他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荆和珍被人绑了要黥面、要沉塘,她大喊:“蒋康救我!”他被吓醒了,此时想起心有余悸。

“蒋康,你看什么,想家了?”郝师傅说话间吐出一口青烟袅袅上升。

“没有,我看天空,很干净、很好看。”

“没错,干净让人喜欢,做人做学徒也一样,手脚要干净,不贪小便宜,贪小利成不了大事。”郝师傅转头朝屋里看了一眼,毛戈没在,毛戈手脚不干净,有一次趁师傅不在偷打了两把刀卖了,郝师傅知道后狠狠揍了他一顿,额上留下了铜钱大小的疤,是用火钳戳的。

蒋康点点头,郝师傅继续说:“学手艺,一要脑子灵光,二要真诚,对人不真诚是学不到本事的;做生意要和气,尊敬客户,不管生意做成做不成都要客气,买卖不成仁义在。”

“师傅,同样的铁、同样的火,为何你打的刀就比别人的好,客人都喜欢买郝记铁铺的刀呢?”

郝师傅微微一笑,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有诀窍也有笨功夫,刀要快要舍得下力气多打,百炼成钢,像和面要反复揉,做出的面条才筋道是一个道理。铁板反复锻打、熔炼、淬火才能去净杂质,一把好刀少则捶打几百下,多则要上千下,反复叠层才有高强的硬度;不同钢铁的搭配、淬火的温度、时间都要把握好,刀的韧性才好。有的刀淬火要用鸡血,这样的刀锋利耐磨,坚、韧兼备不崩刃。”

郝师傅停了一会儿又说:“好刀光打得好还不行,还要会磨,这里有学问;你看我都是晚上在屋里磨刀,白天杂音多听不清,晚上静了能听到磨刀声的细微变化,先粗磨再细磨,再整刀研磨,这样出来的刀能削铁如泥。”

“听杨宁说土匪逼你打刀,刀架在你脖子上,价钱随你出,你都不干,你不怕死还怕银子烫手?”

郝师傅轻蔑地一笑,指指脖子上一寸长的刀疤说:“土匪的刀也挺快,在这儿划了一个疤,我对他们说,杀人的刀我不会打,我打的刀都在铺子刀架上,随便买。”

“铺子里的菜刀、杀猪刀也能杀人的。”

“那不一样,土匪的刀是专门杀人的,带血的银子再多我也不要。”

有人挑了一担泔水过去,街道上留下怪怪的臭味。郝师傅在地上磕掉烟灰,边装烟丝边说:“从明天开始,烧火洗碗这些杂事你别干了,让你师娘和小红做,你就在前边专心打铁学手艺。”

“没关系,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就歇歇,打铁拉风箱、抡大锤挺累的。我给你说个故事。有个农夫买了一把刀,用起来顺手,就切菜用、剁骨头用,劈柴也用,没用多久刀刃卷了钝了,剁不了骨头劈不了柴,连切菜也不好切了。这叫良马先死、利刃先钝,你是一把好刀,也不能什么都干。”

蒋康看着郝师傅紫铜色的脸、闪动发亮的眸子,心里感动。常听人说学徒是很苦的,师傅是把徒弟当奴仆一样使唤的,头两年烧饭洗衣带孩子,提尿壶倒马桶,除了洗屁股什么都得干,稍不如意还要打骂。没想到郝师傅这个外表粗犷严厉的打铁汉子,是个仁义善良、通情达理,正义有骨气,德艺双佳之人。

暮色降临,成群的蝙蝠在老屋子的上空飞来飞去。从街的北头有五六个人大声嚷嚷着走过来,为首的是双桥镇刀具行会的会长陈川,他穿深色长衫,挺着大肚子,背后长辫子垂到了臀部,郝师傅看到他就有气,对蒋康说:“狗来了,你进屋里去。”

“郝师傅,你铺子里有几个徒弟呢?”陈川双手叉腰站在郝师傅面前,眼睛盯着屋里问。

“两个。”

“明明三个,你骗谁呢?”

“新来的不是学徒,就一年时间,来历练历练的。”

“你又说鬼话了,拉风箱抡大锤还不是学徒?”

“就不是学徒,是上门女婿,家里人不能帮忙干活么?”

“你就编吧,婚书拿来看看,撒谎倒来得快!”

“我警告你!十天之内让他滚蛋!破坏行规,后果自负!”

郝师傅腾地一下站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声说:“老子不是吓大的!老子不怕,凭本事吃饭,出力气挣钱;什么破行规,哪朝哪代的?皇帝都换了不少了。”

“你嘴硬吧,有你后悔的时候!”陈川说完带着几个气势汹汹的铁匠走了。蒋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对一脸怒气走进屋来的郝师傅说:“不让多带徒弟我就不学了,回去跟我爸说一下,换个地方。”

“不理他,当他放屁!”郝师傅眼睛冒火,口气坚决地说。

这天早上,蒋康照例洒水扫街后去厨房帮着烧火,十六岁的小红把他推开了,笑说:“我爸说了,不让你帮厨了,你别来了。”

蒋康无事就到前面捅开了湿煤封着的炉子,湿煤已干,一捅开便裂成一道道红红的口子,风箱一拉好几缕火苗便窜了起来,像忽然绽放的红花。他用铲子盛煤,撒了一层又撒一层,接着开始“呼啦、呼啦”拉动风箱,炉子里先是焦黄色的烟,接着是熊熊的火焰。他用铁钳夹了两块薄铁板塞进煤火中,一会儿铁板变红变软如红玉一般。他左手用铁钳夹着,搁在铁砧上,右手拎起小锤“叮当”敲打,火红的铁板变长变宽,他想按师傅的样子打一把菜刀,忽然手一抖铁钳松了,高温暗红的铁板从铁砧滑落掉在脚背上,“哧”的一声布和肉被烫焦,钻心地疼痛,他忍不住“哎呦”惊叫一声。到前屋来拿东西的小红走过来,看到蒋康烫伤的脚心疼地说:“痛吧,你怎么不套护脚呢?”

毛戈走过来看了看,笑着说:“一股烤肉味,八成熟了。”

小红瞪他一眼说:“别人都疼死了,你还说笑。”

“你别这山看着那山高,觉得隔锅饭香;他是候鸟,过几天就飞走了。”

郝师傅过来说:“先用凉水冰一下,再抹上獾油,今天别干活了,好好休息。”

上午,蒋康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坐起来,看看从窗户里射进的阳光,听着前面铺子里传来的“叮当、叮当”的锤击声,想起来去前面干活,可脚背肿的厉害,鞋穿不进去,一碰到伤处就撕心裂肺地疼,他只好又回到床上,把伤脚搁在被子上。小红来看他,手上拿着个纸包,往床前板凳上一放,打开一看是两只猪蹄,肉香扑鼻而来,蒋康的口中渗出了口水。郝师傅家早上是大麦粥团子,中晚两餐是米饭,菜是两个素菜一个汤,逢初一、十五中午“打牙祭”,有两个带肉的炒菜或一个红烧肉,此时看到猪蹄,蒋康觉得很是亲切和高兴。

“吃吧,我爹让买的,他说吃什么补什么。”

“我不干活还吃好的,留着中午大家吃吧。”

“你别客气,给你买的你就吃。”小红拿起一个猪蹄递到蒋康手里,他咬了一口,味道很好,对小红说:“你也吃一个。”

小红摇摇头说:“我不吃猪蹄。”她俯下身看了看蒋康的脚,脚背肿得很高,颜色黑紫;她拿起桌上的烫伤药膏又给涂了一层药,说:“过会儿我给你拿只大鞋来,我爸的新鞋,小船一样,脚能伸进去了。”

小红坐在对面杨宁的床沿上,问:“听我爸说,你家有钱有田,不会让你当铁匠,你来学铁匠吃苦受罪,脚还烫伤了,你是不是在家干了什么坏事,你爸让你出来吃点苦头?”

蒋康的脸红了:“没有,你看我像干坏事的人么?”

“坏人也不会把字写在脸上,不过我爸喜欢你,说你人好、有学问、聪明,要真学三年定是个好铁匠;我爸想去你家说说,让你学三年,把打刀绝技传给你,这绝技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

“我也是外呀。”

“进到我家不就是内了么。”小红说着红了脸低下了头,她又说:“我爸妈就是喜欢你。”

“你爸不喜欢谁呀?”蒋康问。

外屋有人走动,小红没说话,用手朝前面屋子指指,毛戈睡在前面屋里。待外屋的人走了,小红低声说:“毛戈,人笨还懒,手脚还不干净,偷东西被我爸打过,他已经出师了,单干不了,还待在我家,打我家铺子的主意,还想当上门女婿;我爸知道他心术不正,打刀的绝技不教给他,好东西也不敢让他看见。”

“你家有什么好东西啊?”

“我家有好刀,我拿来给你看看。”

小红去她房间拿来一把刀,将刀从黑色刀鞘拔出,刀长一尺,双刃,寒光闪闪,刀背上錾着一条龙,虎骨刀柄包着黄铜饰件,柄尾系着两寸长的红丝带。

“这是我爷爷给宫廷侍卫打的护身刀,多打了两把,削铁如泥,无价之宝,现在就剩这一把了,送你吧。”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蒋康笑着说。

小红也“咯咯”笑了,说:“你还当真了,我想送你,我爸也不肯。”

蒋康看着小红温柔可爱的样子,也笑了笑。他觉得小红很美、很会长,身材像父亲,高挑又丰满,脸庞和皮肤像母亲,秀丽细嫩,一笑两个酒窝,招人喜欢,难怪毛戈和杨宁总要偷看她几眼。

连续下了几天雨,雨一停天便热了,知了从早到晚不停地叫着。傍晚时分,好多人家把小凳小桌小床搬到门外,在外边吃饭、纳凉。郝师傅不愿看到有些同行嫉恨的目光,收工后便把铺板上了,关了门,在后院里吃饭乘凉。小红指着一块像骆驼样的火烧云说:“看,多么好看。”

蒋康的脚已经消肿,能够行走了,他来到院里和大家一起乘凉。此时他顺着小红的手指看去,夕辉漫来染红天空,白云变成了玫瑰色,云团在变幻和流动,有的像虎、有的像羊、有的像青蛙、像山峰。一会儿天色变暗刮起了风,各种模样的彩云不见了,却有大片野兽般的乌云从低向高蔓延。原先叫着的知了、墙角和屋后草丛里“唧唧”叫着的小虫也不叫了,夜晚显得沉闷诡秘。

半夜时分,睡得正香的蒋康被哭声惊醒,他坐了起来,透过搁油灯的墙洞,看到师娘在屋里的桌前哭,小红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爸不会有事的。”

“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师娘抽泣着说。

蒋康忙穿上衣服来到堂屋,杨宁站在门口看着黑暗的天空,蒋康问杨宁:“出什么事了?”

“你刚睡着,毛戈带刀行的人来了,说请师傅去刀行说话,师傅不愿去,毛戈说陪他去,师傅就跟着去了,现在过了几个时辰了也没回来,师娘着急呢。”

“说什么话,不就多带一个徒弟么?像刨了他家的祖坟一样。”小红气愤地说,停了一会儿她说:“你们两个去刀行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蒋康说:“师娘别着急,我俩去看看,说不定就碰上师傅了。”

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苍穹像倒扣的大黑锅,看不见星星和月亮,远处有隆隆的雷声,街道两旁的房屋如恐惧的癞蛤蟆趴着一动不动,青白色的大街像巨蟒死了一般静静地卧着;风变大了,刮得门窗和檐下的挂钩“叮当、叮当”作响。蒋康杨宁二人走到十字路口的刀行,门关着,里边也没有灯光,往北看似乎有亮光和说话声,他们便往北街走;走到李家祠堂门口,一群黑影大声嚷嚷着走了过来,二人忙闪到檐下。七、八个黑影从他们面前经过,旁若无人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相的东西,死得活该!”

“这叫杀一儆百,看谁还敢多带徒弟!”

“毛戈得意了,一个铺子两个女人都归你了,你得请客!”

“好说,好说。”毛戈喜不自禁地说。

蒋康想叫毛戈,被杨宁捂住了嘴,待那群人过去,杨宁咬着牙说:“毛戈和刀行的人串通好,是毛戈骗师傅出来的,凶多吉少了。”

镇的北头有一座破庙,前后二进,前面大殿已破败不堪,几尊菩萨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没脑袋,很是凄惨。有人在庙里杀猪宰羊、拉屎撒尿,弥漫着粪尿臭味。菩萨的台座上搁着一盏油灯,火苗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借着昏黄的灯光,蒋康看到郝师傅被绑在圆柱上,人已经死了,脑袋下倾,头皮破裂,像砸烂的西瓜,血和脑浆向外溢流着,身上的衣服被扯破,血迹斑斑,样子非常凄惨,一看就知是遭到了毒打,被活活打死了。二人把绳子解开,把有些僵硬的尸体搁在小推车上,一人推一人扶,带回铺子。师娘和小红见到郝师傅的惨状悲痛万分,失声痛哭,这天塌地陷般的打击让母女二人痛不欲生,师娘好几次用头去撞墙,都被蒋康抱住了。二人哭到天亮,嗓子哭哑、泪水哭干,木然地看着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的郝师傅。毛戈从前屋过来了,小红厉声问:“毛戈,你和我爸一道去的刀行行会,我爸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被关在行会的里面屋里,不知道师傅是被带到哪去了。”

“我爸死了,你倒是好好的。”

“我也挨打了,这儿都打破了。”毛戈指着脸上自己划的伤口说。

对面铁匠铺的魏师傅过来了,看了郝师傅的尸体,气愤地说:“都是同行,下手这么狠,不就是多收一个徒弟么,屁大的事就要人命!”

吃了早饭,行会的会长陈川带几个人来了,说:“这事儿是哪几个铁匠干的,行会要查,就算违反了行规也不能打死人呀!按规矩,家里有困难的行会给买一个棺材,出人帮助办丧事,现在天热,抓紧把丧事办了;郝师傅死了,郝记铁铺就由大徒弟毛戈负责,什么时候把铺名也改一下,毛戈,这些事儿你负责。”

毛戈点头哈腰,喜形于色地说:“知道了,按会长说的办。”

五天以后的晚上,蒋康已经上床,毛戈来到屋里,只见他头发梳得油光、穿一身苏绸短衫、碧纱长裤,他视线晃动不定,表情冷漠地问:“蒋康,师傅去世了,丧事也办完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后天是师傅头七,我想去师傅坟上烧纸后回去。”

“好吧,那你睡吧。”

大约二更时分,蒋康被尿憋醒,起来撒了尿回屋刚要上床,听到前面屋里有惊叫声。蒋康一愣,听出是毛戈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惨叫,他忙推推杨宁,说:“毛戈在叫喊。”

毛戈睡在前面南边的一间屋里,除了床和柜子,便是铁和煤,堆了有半间屋子。蒋康来到前面房间,只见毛戈血肉模糊地斜躺在木板床上,上身赤裸,胸口有几个口子往外流血,下身一条白布短裤已被鲜血染红,他已断气,刚死不久脚还动了一下;床头柜前地上坐着小红,上身穿的短袖白衣也被鲜血染红,她背靠床头柜,一手搭在床上,一手放在地上,搭在床上的手里面握着一把双刃短刀,蒋康认出那正是小红给他看的虎骨柄短刀,刀上全是血,黑漆刀鞘横在小红身边,小红的脖子和胸口有两处刀口,鲜血汨汨外流,染红了白衫,露在外面的臂膀皮肤依然细腻紧绷,依然很白,如雪如羊脂,脸不像平日红润了,像粉色的桃花。她睁开眼微微一笑,把刀上的血在白裙上擦掉,对蒋康说:“真是好刀!他三刀我两刀剖瓜一样,我把爹娘的仇报了,这刀送给你了,这次是真的。”她说的很费力,喘着气又笑了一下,用更微弱的的声音说:“我陪爹娘去了。”说完闭上了眼,虎骨柄短刀从手中滑落横在胸前。蒋康上前扶她,对进来的杨宁说:“快去叫郎中。”

“叫哪个郎中?”

“最近的,姓葛的。”

杨宁慌乱转身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他起身摸摸摔痛的腿,看看蒋康怀中的小红脸色苍白了,便上前用手指试试鼻息,悲伤地说:“不行了,没气了。”

蒋康也觉得小红的身体越来越重,用手去摸小红的手腕,没有了脉搏的跳动,皮肤也凉了,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他吼道:“把毛戈拖下来!把小红放床上。”

杨宁抓住毛戈的双脚踝,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床扔到煤堆旁;蒋兴扶小红的头,杨宁抬腿把小红放到床上。

杨宁忽然想到了师娘,说:“师娘呢?不会还在睡吧,我们去看看她。”

二人小跑着到后面卧室,师娘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身旁是一条白布带,颈部有挂痕,房梁上有一道明显的绳印,下面有一张方凳。身体已经僵硬且冰凉。蒋康明白了,在三个去世的人中,师娘是第一个,小红发现时,母亲已自尽身亡,痛不欲生的她将母亲解下安放在床上后,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她知道毛戈是害死爹娘的罪魁之一,她拿刀去了前屋,三刀捅死了毛戈之后把刀对准自己捅了两刀。蒋康和杨宁把母女俩的尸体并排放在堂屋的两块门板上,打了一盆水,用毛巾把小红脸上、身上的血擦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和一双新的绣花鞋,把师娘半睁的眼睛抹了闭上,蒋康还把小红要送给他的虎骨柄短刀搁在她的臂下,让她带到阴间防身用。

忙完这些天大亮了,东边的天空先白后红,血一般的红,一会儿太阳像大红血球腾空而起,血光四射,照红半边天空。除了郝记铁铺,双桥镇上百家铁匠铺子都开张了,风箱“呼呼”响,煤火在炉中熊熊燃烧,很红很亮,血一样的红。“叮当、叮当”的锤击声此起彼伏,敲在铁砧上,也敲在蒋康心中,它敲得铁板火花四溅,敲得蒋康肝断心碎,他啜泣自语:郝师傅呀,我对不住你啊,害得你家破人亡,我给你请罪,我给你下跪!他“扑通”一声跪在湿冷的地砖上,朝郝师傅坟墓方向连磕三个头,又给师娘和小红各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一个是感谢,一个是悲悼,一个是祝福;郝师傅,愿天堂没有陋规恶人,愿师傅一家在天堂平安幸福!蒋康连磕了九个头,泪水从脸颊上滚滚流下,湿了衣服,也湿了衣服里面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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