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西从军
1857年,咸丰七年,冬天。
冬天这场戏的主角是冰雪、寒风、暖阳。
冰是跟着水走的,在小沟里,它把残草抱在怀里一齐冻住,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在大河大塘,它展开双臂把波纹抹平,做个半透明的盖子;在屋檐下,它托住滴水慢慢铸成尖头朝下的短剑。雪是软的,由小变大的,先如芦花柳絮漫天飞舞,雪的脚步轻而柔,不向窗外看不知道它的光临;夜半时分它变大了,如梨花如鹅毛纷纷扬扬;一早开门银装素裹,大地如铺了硕大无比的羊毛毯,钻出白毯的也都粉砌玉雕,同样一个洁白。
风是寒冷的,带刃刺的,凛冽如刀,穿透单衣薄被,切割裸露在外的肌肤,使其颤抖皲裂、疼痛出血。风是欺贫媚富的,在富家的高墙大院外它吹着口哨,为喝酒吃火锅冒汗的人们降温助兴;在穷苦人家的土房草屋、牛棚窑洞,它是脾气暴躁冷酷无情,怒吼着破门而入,把仅有的一点暖气带走,让人们冷得瑟瑟发抖,让人们知道什么叫针尖大的洞斗大的风,什么叫寒风刺骨。
太阳是可爱的,它无论是贵贱贫富一视同仁,有钱没钱家家门前走过;在富家的阳台上、在穷人的土墙前都是同样的暖和;不过冬日的太阳是懒惰的,上工晚收工早,鸡叫多少遍它都没有起床;鬼还没有用晚餐,它便收起最后一缕阳光匆匆回家了。
初冬,九贞让春南去丹阳,送去一篮子鸭蛋和一只老母鸡。春南回来说,嫂子怀孕了,九贞大喜,着手做小孩的衣服鞋帽;忙了半个多月,将做好的衣物用大块蓝布一包,又塞入二斤炒花生让春西送去。蒋康说,家里的座钟最近怪了,上好发条走不久就停了;打钟也乱了,三点钟它敲十下,十点钟却只敲三下,可能要出什么事,春西就别去丹阳了。九贞笑他:“你怎么也信虚妄之事?花生都炒了,让春西跑一趟吧。”小治听说春西要去丹阳,和父母说他也要跟去,去丹阳看看在军营当兵的哥哥大治。
春西不想让小治同行,小治本事不大嘴却凶,爱叫人外号,爱揭人短,爱比划下流手势骂人,在外常惹事常挨打,有时连累别人。他个子矮,虽说与春西同岁却矮半个头,有一次看戏,前面高个挡着他,他便骂:“操他妈的!高个看戏矮个吃屁,长脚鬼也不站后面!”
那人回头看一眼说:“谁让你不早点来。”
“老子路远早不了。”
“你是谁老子?”那人转身一拳头,小治往下一蹲拳头打在春西头上,腮帮子和牙都疼;他忍无可忍回了一拳,你来我往双方都鼻青脸肿,那场走了十几里路去看的戏也没看成。
小治还爱占便宜,让春西看不起他,有一年冬天,春西用竹棒扎了个扑子,挂上烤鲫鱼做饵,架在虎墩北边一块铲平的地上捕猎黄鼠狼;小治见了也在旁边架了一个,春西说:“你架别的地方吧,别挨这么近。”
“又不是你家的地方,黄鼠狼也不是只有一只。”小治说。
次日一早去收扑子,春西的扑子倒了,压着一条身子一尺多长的黄鼠狼,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小治来晚了一步,扑子也倒了,可扑子下什么也没有,他便说春西的黄鼠狼是从他的扑子下拿走的,二人为此吵了起来,后来春西把黄鼠狼给了他,心想:不就是一只黄鼠狼吗,好说不好听的。小治得了便宜卖乖,说:“不是从我扑子下拿的,他为什么把黄鼠狼给我?”气得春西要揍他,春南说:“算了,以后拉屎离他三条田埂。”这次他不想和小治一道走,母亲说:“有个伴好,路上有人说说话,有事互相也有照应。”
春西不敢违抗母命,次日一早吃了早饭,把包袱往肩上一背去叫小治。小治带的东西多,又是炒花生,又是蒸芋头焖竹笋,很重的一个白布包袱。上了大路他就把自己的大包袱给了春西,自己背着春西的包袱,说:“我的包重,两个人换着背。”
春西怕小治又惹是生非,对他说:“人在外面,不要总想嘴上占便宜,不要伤人。”
小治不以为然地问:“你说我哪里不对了?”
“人人要脸,你老打人脸不好。”
“我怎么打人脸了,你说说?” 小治不依不饶地说。
“你叫人家麻子、拐子、乌怪、扒灰佬什么的,人家不爱听。”
“我没说错呀,大家都说呢。”
“人家是背后说,你是当面说,还有人家难过时你捧腹大笑,别人大拇指向上时你却大拇指朝下,生气便操,不好。”
“你别说了,老子不爱听。”
天气不好,太阳捉迷藏似的,时有时无;天空如得了皮肤病没一块干净云彩;大风吹得田野和路上尘土飞扬,路人放下帽檐或用布巾遮脸。春西小治往西走,逃难的人们往东跑。从太平军控制地区逃出来的人们像没头苍蝇,有时走大路,有时走小路,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一个个面容憔悴破衣烂衫。春西本想从里庄经珥陵去丹阳,小治要从金坛走,说路宽有马车,碰上了就搭车。可是到了金坛,马车都不去丹阳,说中间的白塔镇从清军失守后,现在是土匪和长毛的天下,常有抢劫货物和拉兵的事。春西想绕行小治不肯,说一绕又要多走十几里路,人们传说的事未必有真,二人吃了两个蒸山芋便沿官道往北行。
白塔镇南边有一片树林,春西看到树林里有拿着刀棍之人,觉得情况不妙,对小治说:“扔了包袱,快逃!”小治舍不得扔,包袱抱在胸前跑,看不清脚前路,一脚踩入坑里腿一弯栽倒了,已跑出好远的春西忙回来拉他,被土匪围住打倒在地,五花大绑拖入林中。林子里已经绑了八个青壮年,一个腰系红布带的汉子拿着五尺长的竹竿量身高,他用竹竿往春西后背一靠,大声说:“武松,二两。”在小治后背一靠,他的头在竹竿下头,那人喊:“武大郎,一两。”
黄昏时分,他们被土匪用麻绳拴着胳膊连成一串,像卖牛卖马一样卖给了太平军,太平军付银子后将他们押往全州太平军大营。小治吓得“呜呜”哭,春西真想踹他一脚,在家挺凶敢说敢骂,碰到陌生人却怂了;没事儿主意挺多,一有事只知道哭,不带他一点事没有,如今落入长毛之手是凶多吉少,但看到小治的可怜相,他还得宽慰他:“不会有事的,当兵就当兵,有吃有住,打仗就跑。”
晚上,他们十个人关在一间牛屋里,地上铺了层稻草当床,屋里臭烘烘的,有牛粪味,好几个人被抓时尿湿了裤子,体温烘干后便发出尿骚味。
早饭是大麦粥,碱放得多,黄得发红,春西想:真是入乡随俗,长毛也吃起大麦粥来了。他一连喝了三大碗,把肚皮撑得滚圆。早饭后,他们被带到一所有课桌板凳的私塾里,与另外十六个被抓的壮丁一齐受训,几个男兵先是让他们把辫子解开剪去一半,说今后不准剃头和编辫子,“留头不留辫,留辫不留头”。接着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便是天王的孩子和士兵,要为扫除妖孽打仗。”
一个头戴红巾的女兵进来,教他们唱太平军战歌:“天不怕来地不怕,江山不打不得发,天王给我包天胆,虎在深山我敢抓。”
唱歌后,年轻女兵给每人发一本小册子,春西觉得女兵的身材很好,脸虽然有点黑但很好看,岁数和自己差不多,也就十五、六岁。他抓小册子时抓住了女兵的手,觉得很软很嫩很暖和,他不由得心砰砰跳,看那女兵,女兵的脸也有点红像搽了胭脂。发完小册子,女兵用带广西口音的话领他们念天王的训示:“扫尽妖魔,天下太平!”“共享上天,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官兵不留,百姓不伤,杀百姓如杀我父,奸一人如奸我母。”春西跟着念了几遍,心想:天王训示说的真好,怎么都传说长毛杀人放火呢?
下午,春西他们被带到练兵场训练,一个人发了一条土布红巾裹在头上,包住散开的头发,又发了一根四、五尺长的尖头木棍,对着竖在地上的稻草人练刺杀。小治力气小,捅了几次捅不进稻草人肚里,教练官拿刺杀木棍在小治头上“咚咚”敲了几下,呵斥道:“吃饭了没有?一根棍子都捅不进!找个女人非得跟别人跑了。”
春西看小治眼里有了泪水,要哭的样子,把自己那根头较尖的木棍换给他,说:“你看我刺。”他拿过小治的木棍照着教练官的示范动作连刺了五下,教练官伸了个大拇指,说:“不错!就这么刺。打起仗来你功夫不行,杀不死清妖,清妖就杀死你。”
集训了五天,这些新兵分到营中各伍,五人为一伍,一个伍长四个兵。春西的伍长姓农,是个五大三粗腰圆膀宽的壮汉,一张大盆脸,黑脸上有几粒大麻子,头发胡子皆黑且长,披头散发时看不到鼻子眼睛,黑鬼一样,头发中浓浓的汗臭味,粗壮的腰间缠一宽宽的土布腰带。小治要和春西在一起,六人睡一间大通地铺,农伍长睡里头,六人都头朝墙睡,伍长让春西靠着他睡,外面依次是祁木、蔡小田和闵宝,闵宝钻被窝时朝伍长谄媚一笑,说:“伍长洞房花烛夜,你吃肉我们喝点汤。”
农伍长瞪他一眼,训他:“别瞎说,松卜跑全州跑得腿肚子疼,今天累了,都好好睡觉。”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久便“呼呼”大睡了。春西看各人睡觉样子都不同,瘦子祁木是趴着睡,胖子蔡小田光屁股睡,歪嘴闵宝仰卧睡、双手枕在脑后,小治用被子蒙着头睡,春西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是想家里该着急了,得想办法逃出去。
次日吃早饭时,春西看到了小治端着碗,盛了粥,蹲在没人的墙角吃,也不出去晒太阳,也不坐板凳,便端了粥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边喝边问:“外面暖和些,不到外面吃?”
“他们坏!不愿和他们在一起。”
“你坐板凳吃。”
“我屁股眼痛,坐不了。”
“他们打你了?”
“没有,他们肏我的屁股眼,先是伍长,后来是两个老兵,歪嘴闵宝几吧粗劲又大,弄得特别疼,早上拉屎还痛还有血。”
“还真戳屁股眼?”春西很是惊愕,一口粥在嘴里半天没咽下,两腮如叫着的青蛙,他咽下后说:“我睡觉死不知道,你要叫我就好了。”
“叫你有什么用,他们人多。”
“打不过也要拼一下,不能太怂了,人怕凶鬼怕恶!”
在训练时,一个逃走又被抓回的士兵说,太平军从广西起事之初,军法甚严,严禁男女同房,即使是夫妻也不许有合欢之事,有违反者男女同罪,一律杀头。度王陈家杨与卢四妹是夫妻,同在军中,二人私合了四五次被人告之洪秀全,洪秀全把陈家杨叫来审问,他先是否认,挨打后承认与妻子私合过几次,并对别的姐妹动过邪念但“尤未成事”。天王大怒责骂他:“屡犯天条,正经获罪,又欲诱秽他人,罪无可赦。”下令将陈家杨斩首示众,要众将士“切不可学此榜样”。
太平军打下南京后,诸王和众将领对严禁夫妇同居的规定颇多怨言,洪秀全也感到隔绝男女的做法与己与人都不利,也不利振奋士气,便改变原规定,允许将领们按级别拥有不同数量的妻子;没有妻子的将士们长期处于性压抑的状态,有的便奸女人,也有用其他方式发泄的。
春西看小治又要哭了,安慰说:“别难过,晚上你别脱衣服睡。”
“不听他们的,他们会打我,昨晚上就打我了,这儿还肿着呢。”小治指指头上一个鼓包说,泪水滴在了粥碗里,像大雨点落在小水塘里。
“真不像话!”春西气愤地说。
“我们逃吧。”小治低声说。
春西说:“镇里镇外都有岗哨,晚上还有兵巡逻,怎么逃得了?逃不了抓住要杀头的,等打起仗来再找机会逃。”
白天操练得累,晚上上床便困,春西左右看看不敢睡,怕伍里的人干坏事。农伍长脸朝墙似乎睡着了,春西对这个大个子伍长没好感、也不厌恶,他爱抱怨好骂人,据他说他是广西人,起事的时候也是春西现在这个年龄,十六岁,一路打到南京又来到全州,一起出来的有人都当上了军帅、师帅,至少也是卒长管一百多人,除了卒长,当了军帅、师帅的都有两三个老婆,他愤愤不平地说:“老子一个老婆都没有,还是个伍长,我操他祖宗!”
人们也不知道他要操谁的祖宗,听他说听他骂,他说一阵骂一阵情绪便好一些,便说一些偷东西、嫖女人的事,然后哈哈一乐,有些得意和满足。
月中时分月亮圆又亮,月光如水,从窗户和屋顶的明瓦上照进屋来,照着一溜地铺上的六个人,照着靠门刀架上的六把刀,刀光和月光一样闪着银光。屋里有呼噜声、磨牙声和说梦话的声音,外面有巡逻兵走过的脚步声,还有一长二短的狗吠声“汪——汪汪,”叫一会儿停了。春西想父母,想在丹阳当兵的大哥春东,他是清妖,我是长毛,要是打起来是清妖杀长毛还是长毛杀清妖?他觉得可乐,嘴咧了一下不久便睡着了。
春西睡觉很深很沉,母亲曾笑他:“你睡着了,把你扔到大塘里都不知道。”若不是他憋得喘不出气他不会醒,他有点呼吸不畅,觉得身上有重物压身,他醒了,发现自己脸朝下趴着,身上的衣服没了。农伍长趴在他背上,嘴靠着他耳朵,喘出的气有股臭味,他明白了,大声骂道:“王八蛋!下来!”
“老子就不下来。”农伍长淫笑着,两手按住春西的两只胳膊。
左边的三个人也都醒了,两个躺着瞪眼看着;一个坐了起来,似乎伍长下来该轮上他了。春西双手撑地,用力一抬身子,农伍长滚到了草铺上,他恼怒了,爬起来伸手来卡春西的脖子,春西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对着农伍长的脑袋就是一拳,农伍长捂住被打痛的额头,骂道:“狗日的,敢打我,看我宰了你!”
他起身去刀架上拿刀,春西动作快已拿刀在手,一刀砍去,农伍长转身一躲,刀从其腹部往下擦过,“哎呦!”农伍长惨叫一声,双手捂住鲜血涌流的下身倒在地铺上,压住了闵宝的双脚,春西跨进去,拿起自己的衣服便开门往外跑,慌忙中被门槛拌了一下摔倒在地。屋里三个人上前按住春西拳打脚踢,巡逻的士兵闻声赶到了,带队的卒长说:“先关起来,按军法惩处!”士兵们抓住春西双臂推推搡搡送往禁闭室。小治见春西被抓走,以为是去杀他的头了,没有春西帮他,那几个老兵更要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不让欺负肯定也是死路一条,觉得死到临头不骂人不杀人就亏了,他拿起刀架上的刀破口大骂胖子蔡小田:“该死的长毛胖猪!老子跟你拼了!”他举刀砍向胖子蔡小田,胖子蔡小田往旁边一躲,小治的刀砍中了左腿,胖子蔡小田惨叫一声,倒在地铺上;小治又骂靠墙的闵宝,“歪嘴!骚公鸡!”小治上前举刀准备砍闵宝时,瘦子祁木拿刀从后面砍向他的脑袋,他的头被劈开,小治还想骂的话没出口,人就死了。
禁闭室中已关了三个人,两个是逃跑被抓回来的,还有一个叫迟红美的年轻人,也是不肯被欺负,用砖头打伤了伍长。禁闭室很小很暗,地上有尿臭味。春西背靠墙坐下,看看另外三个人,两个逃兵都躺着,一个人侧卧,手摸着耳朵;一个人仰卧,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肚皮上,迟红美坐在春西旁边,双手抱胸。春西和迟红美同龄,同病相怜,春西转头问迟红美:“你老家哪里?”
“扬中。”
“在长江中间,是吧?”
“是的。”
“为什么不叫江中,叫扬中?”
“这里面有个故事,古代有个仙人骑黄鹤顺江东去,飞到扬中上空时想休息一下,但长江上无处落脚,仙人便拔下黄鹤身上一根羽毛扔于江中,变成一个长二百里的沙洲,镇江往下长江又叫扬子江,人们就把扬子江中的这个沙洲叫扬中。”
“你怎么被抓来当兵了?”
“长毛打到扬中父母被杀了,我逃出来到丹徒找舅舅,听人说他到丹阳这边当厨子了,我就过来找,舅舅没找到被抓来当兵了。”
“你舅舅是厨子?会烧菜。”
“是啊,我舅舅做的红烧河豚好吃极了,长江的鲜河豚最好吃了。”
“要找到你舅舅,叫他烧河豚给我们吃。”
“现在没有,要三四月份,长江里的河豚才多、才好吃。”
春西叹口气说:“就是有,也是和尚看花轿空欢喜,明天就要杀头了。”
迟红美紧握双手恐惧地说:“要死还不如吃河豚毒死,杀头太可怕了。”
春西说:“河豚我们丹阳也有,丹阳也在长江边上,河豚味美有毒,弄不好会中毒死亡;我们丹阳有句俗话叫拼死吃河豚。”
“你知道吃河豚有什么规矩吗?”迟红美问。
“知道,吃河豚有四条规矩,第一只打招呼不邀请,第二要给钱,凡是来吃河豚的,就是分了家的父子兄弟,也要放几个钱在桌子上,然后再吃,第三筷子自己取,主人将一把筷子放在桌子上,第四厨师先吃,厨师吃完主人再吃,主人吃完说一句‘我吃过了’,其他人才动筷子。”
“吃河豚还有三个禁忌,一个是吃河豚时不喝酒,二是吃了河豚不能马上睡,三是吃了河豚之后不能喝茶水。另外吃河豚要吃芦根,吃芦根能够解毒。”
次日上午,天阴云暗、冷风萧萧。春西、迟红美和两个逃兵被绑在练兵场八口处的立柱上,等待燕王秦日纲来下令斩首。丞相陈玉成来看练兵,在练兵场看到四人便问了情况,待秦日纲来后说:“不肯干那事就杀,处罚太重了,我府上伙房缺人手,我想要这两个少年。”
秦日纲位在陈玉成之上,但碍于陈玉成的声望不好拒绝,说:“丞相想要就带走。”
陈玉成又为两个逃跑的士兵求情说:“两军交战,士兵多多益善,那两个士兵别杀了,让他们戴罪立功,打仗时多杀几个清妖。”
秦日纲说:“好吧,都松绑。”
陈玉成的丞相府设在松卜镇的陈家大祠堂里,迟红美的舅舅姚纪福就在丞相府的伙房做饭,舅甥二人在此相遇皆喜出望外。听说迟红美家破人亡,姚纪福泪水涟涟,想到自己家也只有自己逃离了丹徒,恨得咬牙切齿,说:“此仇不报枉为男人!”
春西不会烹饪,在伙房当下手,担水劈柴、淘米洗菜、刷锅洗碗,有时被陈玉成叫去打扫卫生、端茶倒水、送信跑腿。两个月下来,春西对陈玉成有了好感,从人们的夸赞中开始敬佩这位年轻英俊的将领,陈玉成十五岁便成为童子军的首领,武昌久攻不下,他率五百勇士缒城而入一举夺取武昌;陈玉成虽是战功卓著的猛将,但无杀气凶相,待人谦恭和善,从不乱杀人。有一次晚上,巡夜士兵抓住了一对到仓库行窃的夫妻,准备依规处死,陈玉成见了,说:“慢!我审一下再说。”审查发现这一家人的粮食都被太平军拿走了,家中已半月无米下锅,老父饿死、小女儿饿得奄奄一息,无奈之下才来偷米。陈玉成听得眼睛湿润了,下令将二人放了,并送了二十斤大米。像陈玉成这样级别的将领,可以有八到十个妻子,可陈玉成只有一个未婚妻,名叫蒋桂娘,是女兵首领,因没结婚仍住女馆。
有一日春西在陈玉成屋里收拾卫生时,陈玉成看他手破了让他歇会儿,问他:“那天在全州,你知道我为何救你?”
“不知道。”
陈玉成笑说:“一是你长相不俗有英武之气,二是我反对打铜鼓,觉得打铜鼓者被打活该,有力气多杀几个清妖别干南龌龊事,三是你姓蒋,我家桂娘也姓蒋,你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多谢丞相救命之恩。”春西感激地说。
“你是丹阳人,我问丹阳几个地名的来历,我们这里离司徒不远,司徒为什么叫司徒呢?”
“听我父亲说,东汉有位骑白马的司徒官途经此地,在司徒这个地方与鬼神搏斗为民除害,后来他染病而死,人们为了纪念他在村边建了个司徒庙,村子也就改名叫司徒。”
“那珥陵呢?”
“珥陵原来的名称叫珥村,南朝这里曾经出了一个皇妃,名蔡氏,皇帝曾赐给她一副玉石做的耳环,死后就将她葬在珥村那个地方,那个耳环也成为随葬品,这就是珥陵的来历。”
“你懂的事情不少,你都念过哪些书?” 陈玉成抚摸着下巴问。
“四书五经。”春西伸出四指,接着张开了大拇指。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孔子说的吧?太平军灭清妖就是为了均贫富,做到无处不均匀,人人均饱暖。”
“什么时候才能灭了清妖?” 春西问。
陈玉成背往官帽椅上一靠,双手搁在椅子两边,长叹一口气说:“天王不听忠言,要东征不肯北伐,如果主力部队打下天京就北伐,把北京拿下,灭了清妖,天下早太平了。现在难啊,杀杨秀清还杀了两万多兄弟,都是能征善战的将士啊。”说着,陈玉成眼里有了泪花。
三月下旬,燕王秦日纲在香草河一带与清军的战役中小有胜利,夺取了两座营垒。为了庆祝胜利提振士气,秦日纲准备在府中设宴招待众将领,邀请驻在松卜镇的陈玉成和驻守河阳的侍王李世贤赴宴。陈玉成说:“现在正是长江时鲜河豚上市,味道最好的时候,我府里的姚厨师是做河豚的高手,味美安全,让他给每人做一碗红烧河豚如何?”
秦日纲说:“甚好。让他明日来我府中做河豚,我即安排人去采买食材。”
陈玉成回府叫姚纪福明日去燕王府烧河豚,姚纪福问:“有多少人?”
“大概九十人。”
“我得带红美、春西去帮忙。”
“你安排就是了,只要保证味好安全就行。”
三月是个美好的季节,古人赞美的诗不少,“阳春白日风花香”,“啼莺舞燕,小桥流水正红”,“不须迎向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然而,春西和姚纪福、迟红美去全州燕王府的路上却看不到春天,田野里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比人高,村庄里多是戴红头巾、握刀持枪的士兵,没有青壮百姓,不见美丽姑娘和欢乐少年,仅有少数老头老太蹒跚而行;好多人家关着门,好多烟囱不冒烟,好多人家家破人亡。战争是社会的冬天,战争没有四季,它消灭了春夏秋;战争的主角是火、刀、血,它让锄和笔走开,让播种和耕耘走开,让秋的收获走开,千门万户没有欢笑和喜悦,千门万户没有春,只有冬的酷冷和凄凉。春西又想到家里敲打不准的座钟,心想:人怕打仗钟也怕打仗么,也慌乱得没了准头么,不知家人有没有把钟修好。
在全州镇外的小树林边,三人停下撒尿。姚纪福对二人说:“报仇的机会来了,我要让长毛头头吃河豚吃死,我弄河豚时不去毒。”
春西听了一惊,问:“他们死了你逃得了吗?”
“我已经五十一了,一只脚伸进棺材了,活得差不多了,和他们一起死,到阴间去见被长毛杀了的老婆儿子。”
春西又说:“拼死吃河豚,大家都知道河豚毒,长毛会让厨子先吃的。”
姚纪福脸上现出蔑视的神情,淡淡地说:“我想到这一步了,我有一种药是用河豚血和三种中药调制的,吃了药再吃河豚半个时辰内河豚毒发作不了,要过半个时辰再死;等到那时,长毛头头都吃了河豚翘辫子了,哈哈!”姚纪福开心地笑了,春西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心,心头有点酸涩又有点担心。
傍晚时分,晚霞抹红了西方的天空,成群的鸟儿在清军与太平军工事相对的两边飞来飞去,时而停在树枝上鸣叫观望,时而钻入草丛中觅食;它们是战争的旁观者中立者,它们好奇地看着这些曾经的农人们不拿锄、不扶犁都拿起了刀和枪;不种麦不插秧,让它们吃不到米和麦,只能吃难消化的草籽;它们大惑不解,叽叽喳喳地发着牢骚,有一群鸟飞到了燕王府园中的树枝上,它们闻到了美味佳肴的香味,想着也能分享点残羹冷炙。
大伙房里一片忙碌,十几个大厨师一字排开,站在十几口大锅前煎炒烹炸,油烟升腾、香味扑鼻。姚纪福坐在伙房门口,等待宴会开始上菜,红烧河豚是晚宴的第一道菜,他带着两个徒弟到了伙房就开始动手,上午收拾好,一共是一百条河豚,每条半斤左右;午饭后休息片刻便上灶开烧,先油炸,接着是放葱姜蒜镇江香醋和酱油开始烧焖,做好后分装到一百个深口小盘,搁在五个大蒸笼中保温,只待一声“上河豚!”便可上桌。姚纪福今天烧河豚用出了全部本事,一条条烧好的河豚都是金黄色,都没有一点破皮、没有一点断裂,味道特别鲜美,汤汁也好,咸淡浓稠适宜,闻闻便垂涎欲滴。
宴席一共十二桌,都是大八仙桌,分四排摆在祠堂第一进大堂上。燕王秦日纲、侍王李世贤、丞相陈玉成在第一排中间主桌,其他将领依级别分坐。杯碗筷匙已摆好,四个冷盘摆在桌子中间,分别是镇江肴肉、盐笋尖、五香豆腐丝、茅山香菇。众将领已经到齐,看到秦日纲、李世览、陈玉成从侧门进来都起身欢呼“消灭清妖!共享太平!”欢呼后落座,燕王秦日纲开始讲话。姚纪福忙走进伙房旁休息的小屋,到挂在墙上的棉袄里摸药,口袋都摸遍也没有摸到,很是着急,头上冒出汗珠,看到春西进来,他说:“药怎么没了?”
“药我吃了。”春西说。
“别开玩笑,给我。”
“真的我吃了。”
“为什么?”姚纪福惊愕地瞪大了眼。
春西平静地说:“你和红美都是家里的独苗了,我家人多,我死了还有三兄弟。”
“你抢什么?你年轻,才十七岁,我老了。”
“不说了,我这儿有丞相府的特别通行令牌,上完河豚你和红美就走。”说着把一块玉制令牌塞到姚纪福手中。
“上河豚!”“上河豚!”传菜的叫喊声一声接一声传到伙房,姚纪福神色凝重地指挥帮厨的士兵们把蒸笼抬入大堂,搁在长案上,开盖后,众士兵端着冒着香气的河豚摆到每张桌子的每个人面前。
将领们看到色香俱佳的河豚,都忍不住拿起了筷子。
“诸位先别吃!”秦日纲站起大声说:“河豚是有毒时鲜,做不好吃了便死,为了安全请烧河豚的师傅先吃。”
春西拿着一双筷子走到长桌的蒸笼前,接过伙计长递给他的一盘河豚,先吃皮后吃肉,他抬头看到姚纪福和迟红美都站在通厨房的通道上,便挥挥筷子说:“吃河豚也不是唱戏,都看着我干嘛?”姚纪福和迟红美捂住眼睛转身走了,春西把盘中的鱼肉吃完,仰头把汤也喝了个干净。
有几个人说:“可以吃了吧?”
秦日纲说:“大家稍等会儿。”
将领们的目光又一齐聚向春西,希望看到又不希望看到有什么异常;陈玉成拿起筷子说:“我相信我的厨师烧河豚的本事,去年我吃了几次呢,一点事都没有。”他伸筷子去夹河豚的皮,一下子就夹开了一大块,沾了一点汤汁,刚送到嘴边,听得春西大叫:“丞相别吃!有毒!”众人都吃了一惊,举起筷子的手都僵了。
陈玉成沉下脸说:“军中无戏言,你开什么玩笑,你不是吃了么?”
春西说:“我是吃了药才吃的,过半个时辰才中毒才会死,可以找猫狗一试。”
秦日纲说:“牢里有两个清妖死囚,端两盘去给他们吃。”
有人说:“这个办法好,死囚要吃河豚死了太痛快了,少矮一刀。”
秦日纲说:“先上后面的菜,河豚鱼等一会儿再说。”
第二、第三道菜上来了,人们开始喝酒吃菜、说笑逗乐,气氛又热闹起来。
春西走到伙房换了衣服,出了祠堂门,来到拴在楸树上的陈玉成的枣红马旁边,摸摸它的头和背;枣红马认识他,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背,马舌头毛拉拉的,添得春西手背痒痒,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举手拍了马头一巴掌。忽然肚子里叽里咕噜响起来,隐隐作痛像小针在扎,嘴也干渴,他走到河边想捧河水喝,蹲下去又站起来,他忍住了;河边有一块大石头,他坐下脸对着东南看蓝天、看云彩和月亮。
陈玉成出来了,看到春西叫了一声。春西笑着看他,说:“丞相吃好了?”
“春西,谢谢你救了我和大家,那两个死囚吃了河豚就死了。”
“我要谢丞相,让我多活了几个月,今天我报答你了,你们走吧,我不行了。”春西低头吐了起来,吐出的是黑血,脸色也变得暗黑,喘气急促。
陈玉成眼中含泪扶着他的腰背说:“你是救命恩人,我要报答你,你有什么事你说。”
“两件事麻烦丞相,一是我死了不要告诉我家人;二是打下丹阳,打到皇塘,别伤害我家人。”春西的声音很微弱,陈玉成听清了,流着眼泪说:“我答应你。”
春西觉得眼皮沉重快要合上了,他努力睁开看东南方向的夜空,他的家就在那大块白云之下;天空很阔,如大塘一样阔;天空很蓝,像大塘河水一样湛蓝;白云还是老样子,月亮还是老样子,里边有一棵树,和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看到的一个样子,是一样的月亮,是一样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