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劝洪办学
1877年,光绪三年,四月。
上午,天气晴朗,阳光为白色和黑色的云镶了金边,灿烂阳光照在大地上,雾气四散,田野明亮,麦苗青青,阳光在河塘上推搡着波浪,在花丛中追逐蜂蝶,在村里的屋顶上和树梢头闪着亮光。高树阴凉,树下无人,鸡鸭在有阳光的场边草间觅食,咯咯嘎嘎的叫着,麻雀和喜鹊也下地争食,孩子们成群结队跑来跑去,有的呼喊着,有的挥舞着竹棒,吓得鸡鸭鸟雀,一哄而散;等孩子们跑远了,有的鸡鸭才慢慢回到原地,鸟雀还在树上看着,看了一会儿,飞往村外去觅食了。
十年间,村上人口增加了不少,主要是孩子;蒋康和九贞做媒的那些人家,还有此后结婚的人家都生了孩子,每家多的三四个,少的也有一两个。村上的孩子,除了蒋贤在荆家祠堂祠塾念书外,别的孩子都是整日在村里追逐嬉戏打闹,领头的是朱铁锁的大儿子来旺,来旺九岁,个头大力气大,会玩会闹,带着其他孩子上树抓鸟,下河摸鱼,捉迷藏,打架,除了喧闹的笑声喊声,有时是哭声骂声,有的大人也卷入其中,为孩子挨打吃亏与人争吵。此时,白圆圆就为儿子何纪富受了欺负,与洪先生在争吵。昨天下午何纪富和来旺打架,脸被抓破,白圆圆很心疼,要儿子别和来旺玩,在家待着,让洪先生看着;今天,她从菜地割了韭菜回来,发现儿子又跑出去和来旺玩了,她气得大骂洪先生:“我去割点韭菜的功夫,纪富就跑出去玩了,一个孩子都看不住,真是个饭桶!”
洪先生经常挨妻子训斥,有时一声不吭,有时也争辩,他说:“八岁的孩子,玩就玩呗,跑就跑呗,鸡狗白天也在外面呢。”
“昨天脸都抓破了,再打架,还不知把哪里打伤呢,要玩也不能和江北佬玩。”
洪先生不爱听这话,说:“江北佬怎么了?纪富也是江北佬。” “纪富姓何不姓洪,不是江北佬。”白圆圆也不示弱。”
“纪富不是我的儿子啊,你嫌弃江北佬别嫁给我呀。”
“我没嫁给你,是你嫁给我,你进的何家的门,你不乐意,可以马上滚,我不拦着你。”
洪先生气得脸变了色,二人一吵架,白圆圆就说家是她的,让他滚,滚回江北去。有一次,洪先生一气之下,滚了出去,在大塘边转了好几个圈,转到天亮才回家,白圆圆没好脸色,讥讽说:“回来啦,有本事别回来呀。” 又对纪富说:“给你爸盛碗粥,滚了一晚上,肚子饿了。”
孩子们的叫喊声不断传进屋内,白圆圆皱起眉头对洪先生说:“蒋贤七岁,就到街上上荆家祠塾了,纪富都八岁了,也该上学了,不能让他整天疯玩,你上荆家祠堂问问,祠塾一年要多少钱?”
” 你不是说让我在家里教的吗?说我是先生,牛扣在桩上也是老。”
“你教吗?一天也教不到半个时辰。”
“不是你老让我干这干那吗,哪有工夫教?”
“你有功夫也不教,不是发呆就是挺尸,纪富就在外面野,听龌龊话,说江北下流歌谣。”
“什么下流歌谣?”
“我听纪富说,男人二十是条狗,见了女人就跟走,男人五十是懒狗,实在饿了来一口,男人七十是老狗,见了女人躲着走,是不是下流啊?”
“是这么说的吗?” 洪先生有些不快地说:“那可不是江北的歌谣,我没听说过,不要老往江北人身上泼污水。”
突然,外面传来儿子纪富的哭声,夫妻俩不约而同奔出门去,几个孩子架着纪富走到门口,洪先生上前抓住纪富胳膊,几个孩子松手后都跑了,只留下洪星江的儿子洪继荣没走。
“怎么回事儿,谁打的?”白圆圆厉声责问。
洪继荣战战兢兢的说:“来旺让纪富上树掏鸟蛋,从树上摔下来的。”
“又是那个小畜生!”白圆圆咬牙骂了一句,蹲下身去看纪富勾屈的小腿,她把青布裤管往上提,拉动了痛处,儿子大叫起来:“哎呦!疼!”儿子一脸泪水,白圆圆也是眼泪充满眼眶,她呵斥洪先生:“你还傻愣着,小腿可能断了,快背他上街去看郎中。” 洪先生忙上前,抓住儿子的双手,搭在肩上,背起纪富往街上去,白圆圆迈动一双小脚,紧跟在后面。
春南和妻子在二条岗的祖坟地里栽树,侄女蒋敏女儿蒋惠也帮忙扶树苗,填土,浇水。蒋兴和养父养母的坟是圆形的,在南边靠河一排,坟上各有两颗槐树,像伞一样撑在坟墓上方,往河边有两棵藤蔓一丛野竹伸向河里,几棵野花儿开着黄色白色的小花,风摇花草,蝴蝶翻飞;第二排坟是蒋康,春北等人的,坟是长方形的,坟上的茅草要短些,都只有二三寸长,也有些小花夹在草中。坟地北边靠田,有几棵枫杨树,还有松树,春南指着一棵大腿粗的枫杨树说:“那棵树是我十岁时栽的,现在可以派用场了,古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些树长得是快的,十年左右就能成材,自己栽树自己就能乘凉,栽树和念书一样,宜早不宜晚。”
郑百香拿出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到草地上的篮子里拿碗倒了杯茶水,递给春南说:“歇歇,喝口茶。”春南一手扶着铁锹柄,一手接过碗喝了三口,递给郑百香说:“你喝吧。”
枫杨树上有一只乌鸦“哇啊哇啊”的叫了两声,叫声刚停,村上孩子们的叫喊声传过来了,“常山赵子龙来也!”“冲啊,杀呀!”春南抬头往村子里看去,十几个孩子从大石桥上跑过,一会儿又跑进村中树林,他有些忧虑地说:“村上的孩子该上学念书了,不念书过几年就是抱住牛屁股放牛,再大些就是当长工,下一代也是一样都是睁眼瞎,要是念念书识点字会打打算盘,还能上街站店,当个伙计朝奉,有点出息。”
郑百香说:“街上祠塾学费贵,除了咱们和洪家,还有谁家孩子念得起呀?”
“都不念书,都不识字,等到蒋贤大了,和同龄人除了说桑麻,说种田放牛还能说什么呢?”
“有什么办法,不能学孟母吧,田地祖坟也迁不走啊。”
“我有个想法,洪先生教过书,他家也有地方,让他办个私塾就好了;学费便宜点,有钱人家多念几年,没钱人家少念几年,多少有点文化;古人说幼儿学者如日出之光,最为有效,孩子们正是念书的好时光,省的整天玩闹浪费大好光阴。”
“你的想法是好,不知白圆圆肯不肯,他家不缺钱。”
“利人利己的事,应该差不多。”春南有信心地说。
带出来的十五棵树苗,都在坟墓间的空挡处种下了,郑百香要给两岁的小儿子蒋良喂奶,带着工具和女儿侄女先回去了。春南用铁锹挖土,把坟墓上的几个鼠洞填好,扛起铁锹往大塘西边走去。朱铁锁在一块秧草田里耕田,田里长得高高的秧草已经割去,剩下的是一寸多长的根,还有一些矮小的开着紫花的小秧草,秧草田北面有一块黄麻地,手指粗细的黄麻密密麻麻,有一人多高,夹在中间的小树苗也被挤得直直的,让人想起“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的成语。大黄牛拉着犁站上了田埂,张着大口喘着白气,习惯性的伸长舌头,舔一下黄麻叶子,朱铁锁拉一下缰绳,扶起犁准备转身,看到了春南,便放下木犁打招呼,春南把铁锹戳在田埂边说:“我看你老婆肚子又大了,该生老四了。”
“没办法呀,想不生可又有了。”朱铁锁显得无可奈何地说。
“你还是想生,不干那事不就不生了。”春南与他开玩笑。
朱铁锁认真地说:“生活那么苦,也没什么乐趣,就那么一点快乐事,有时就来一下,再说,也不能老不干呀,老不干老婆也不高兴啊。”
“来旺该念书了。”
“家里哪有钱供他念书啊,我正想让他明年去给人家放牛呢。” “要是村上办了私塾,学费便宜,你让不让他念?”
“我家祖宗八代没人识字,要是钱不多,就让他念两年,他也算文化人了,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好,我想让洪先生办私塾,你知道他当过教书先生,要办起私塾,你就让来旺念几年书,现在放牛还太小了点。”
“好吧。”朱铁锁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春南说。
等春南往村里走去,他拉了缰绳,让大黄牛掉头,吆喝一声,大黄牛迈开四条粗腿往前走,犁前翻起黄褐色的泥浪。
傍晚,村外麦田浮落日,村中树林穿斜阳,鸡鸭咯咯嘎嘎的叫着回家,鸟雀叽叽喳喳叫着归林,孩子们依然还在嬉笑打闹,不时惊飞歇在树上的鸟雀。春南看到洪先生端着小木盆在喂鸡,便领着蒋惠的手走过去,洪先生撒一把米在地上,两只公鸡边啄米边张着翅膀,吓唬几只怯生生想向前吃米的母鸡,几只母鸡偶尔上前吃一口,又赶紧退回去,白圆圆看了责备丈夫:“喂鸡都不会,多撒几处,不都吃着了。” 洪先生唯命是从,在楸树下又撒下两把米,几只母鸡跑了过去。
白圆圆看到了春南,上前抱起蒋惠在白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说:“小丫头真漂亮,长大了给我家当儿媳妇吧。”
洪先生说:“别自作多情,自是家门寒良媒不得说。”
春南说:“你家门寒,我家门要冻着了。”
白圆圆白了丈夫一眼,说:“他是说他洪家门寒。”
春南说:“洪先生家可不寒,祖上有人当过大官的。”
白圆圆不屑一顾地说:“别说祖上,何家祖上还是无锡望族,进士举人出了几十个,我家祖上也了不得,常州有一条街是白家的。”
“听说你老家离陈圆圆家不远?”春南问。
白圆圆脸有不悦之色,说:“别人这么说,我要骂他了,别提陈圆圆,她嫁给祸国殃民的吴三桂了。”
“好,言归正传,我来看看,纪富腿怎么样了?”
洪先生说:“骨折,打了石膏,在屋里躺着呢。”
白圆圆说:“都怪你,把江北人弄进村。”
春南说:“洪先生也是我弄来的,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不会经商也不会种田。”
“他会教书呀,你家办个私塾,让洪先生重操旧业,纪富继贵在家里就能念书,洪先生不出门,不经商不种地也能挣钱,怎么样?”
“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村上孩子跑来跑去大呼小叫,听了都烦,都到家里来还不吵翻了天。”白圆圆说。
“先生有戒尺,谁敢吵打手心打屁股,教书是好事,种田积谷教书积德,村上这么多孩子,周边村上还有不少孩子,办私塾不愁没学生,就按荆家祠塾一半收学费,也比种田收入多,这么好的事,到哪里找,你家不办,我家要办了。”
白圆圆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春南问:“真的,你妈和百香都同意。”
“当然同意,谁怕钱烫手呢;你们商量商量,要办就办,不办我就办,我也是教过书的。”
白圆圆用手指抵住下巴,想了想说:“我家办私塾,对村上人家有好处,我也要村上人家帮一个忙。”
“帮什么忙?”
“孩子姓何不吉利,老生病老出事情,我和先生商量了,想改姓洪,私塾也叫洪家私塾。”
春南笑道:“你不是看不起洪家么,怎么改主意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不为何家守着了,同意我就办,不同意就不办。”
“这事儿得问问村上人家,当时是我爸和村上人家约定的,我给问问,应该问题不大。”
吃了晚饭,春南便挨家询问,说白圆圆要给孩子改姓,还有办私塾的事,想听听各家对着两件事情的意见,多数人家对改姓没什么意见,觉得何家也没什么功德,绝了就绝了吧,附近有些村子的村名也是有其名无其人了,孔家村就没一家姓孔;对办私塾,大家觉得是好事,有人说:“没想到白圆圆有如此善心和见识,为村上人家做这么一件大好事,村上有了私塾,孩子念书方便,既省了钱,也省得小孩子顶风冒雨去街上念书。”春南把村上人家的意思告诉白圆圆,白圆圆说:“我还要到街上请算命先生算一下,要是吉祥我就办。”
春南知道算命的陈瞎子住在棺材铺隔壁,给人算命也是看人说话,春南先来找陈瞎子,把纸包的一块腊肉放在他脏兮兮的桌子上。陈瞎子用手摸摸,闻闻腊肉的香味,脸上绽出笑容,问道:“你有事?”“何家庄要办私塾,有女人来问凶吉,你给说得好些。”“没问题,办学是教化之本,本来就是好事。”
春南前脚走 ,白圆圆后脚就到,问办私塾是凶是吉?陈瞎子说:“我给你算算。”他煞有介事念念有词地算了几分钟,捻着黄胡子说:“造福桑梓,大吉大利,千秋功德,泽及子孙。”白圆圆大喜,给了算命先生一块银圆,出门径直回村,先告诉春南自己算命的情况,说卖房卖田也要把私塾办起来。春南笑呵呵地说:“到不用卖房卖田,你家里腾出几间房就行了,这件有名有利又积德的事儿,让你抢走了,我支持你,有事找我。”
白圆圆家前后两进各五间的高大庭屋,他们把后面五间腾空做私塾,西墙开门,西边三间打通做教室,东边两间做办公房间,小窗户改成三尺见方的大窗户,屋上的明瓦也换成了大号明瓦,墙用石灰粉刷一新,一下明亮了许多,屋子也显得宽敞了。春南和洪先生到街上木头行,买回五车木头,有松木也有杉木,请来四个木匠,吱吱嘎嘎开料加工,十天工夫做出了三十张书桌,三十张板凳;木匠刚走,油漆匠进门,桌椅用桐油刷了两遍,光亮平滑,只是桐油味很浓。洪先生请春南写几个字,春南提笔为西大门写了一幅对联:“有教无类,教学相长。”为课堂前墙写了一个横幅:“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品高雅,修德不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 为后墙写的是:“学以明理,文以述志,思以通其学,气以达其文。”桌子板凳摆放整齐后,村上不少人来参观,称赞说:“不错,像私塾的样子。”
梁宗仁有三个姑娘已出嫁,他半真半假地问:“我要来念书行不行?”
“黄土到胸口的人了,还念书,你个十三点!” 梁宗仁的小脚老婆骂他。
春南说:“什么岁数念书都是好事,古人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说明岁数大的人读书更是如鱼得水自由自在。”
洪先生办私塾的事儿不胫而走,邻近的陈官塘、徐村、西庄塘、花园里,远一点的蒋家村、黄泥坝都有人来打听何时开学,学费多少,午饭怎么办,等等。洪先生和白圆圆想把学费提高些,春南说最多不能超过荆家祠塾的一半,学费高了,穷人家念不起,学生少了,还不如薄利多销,最终定为荆家祠塾的一半,有些原本想上荆家祠塾的学生,也改来洪家私塾上学了。来打听的人多了,洪先生便写了张告示贴在西墙上,告示下边有空档,洪先生还写了几句劝学文字:“布衣暖,菜根香,读书人本领强,拆了房卖了田,也要把学上。”“养儿不念书,不如养头猪,儿女上学堂,父母有有福享。”
春南看了笑说,拆房卖田上学,精神可嘉,说的过了点,好像学费多高似的。
洪先生想了想,说:“也对,便改成住草房,喝粥汤,也要把学上。”
常家村有一帮送麒麟的人 领头的常克济来洪家说:“私塾开门大吉,开学那天我们来唱一唱,热闹热闹,好不好?”
洪先生问:“要多少钱?”
“不多,五块大洋。”
“五块大洋还不多?长工一年的工钱了。”
“送麒麟至少五个人,也就是一个人一块,再说给你家唱一唱,送来吉祥好运可不止五块大洋,五百块也不止,是不是?”
“我们商量一下明天告诉你。” 常克济走后,洪先生来找春南商量,说送麒麟的事,他说:“我老家没什么送麒麟,什么是送麒麟?”
春南笑说:“送麒麟是丹阳一带的民俗,要五个以上的人表演,两三个人举着竹扎纸糊彩绘的麒麟,不停地舞动,其余人敲锣打鼓,他们有时在庙会表演,有时赶盖房开店、红白喜事;也有挨户送麒麟的,到了人家门前先敲打一番,然后一人领唱众人附和,敲与唱交替进行。”
“都唱什么?”
“根据不同情况,多为祝福主人的吉利话,比如‘锣鼓一敲格排排,花花麒麟送过来,你家一年风光好,春夏秋冬广招财。’”
“那我家要不要请他们来送麒麟呢?”
“想热闹热闹就请他们来,不想热闹就不请。”
“你这句话等于没说,到底请还是不请,你说,要是你请不请?”
“要是送麒麟有好运,那些人就不用出来送麒麟了,花五块大洋热闹一下没意思,还不如买点书给学生看看呢。”
“好,听你的,不搞华而不实没用的东西。”
白露那天风轻云淡,桂花飘香,夜凉露白,太阳一照,晶莹发亮。洪家私塾开学了,炮仗升空,震耳欲聋,烟雾飘散,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上学的孩子们来了,穿着过年的新衣,个个兴高采烈,有的父母亲送孩子来,见了穿着新蓝布长衫的洪先生,都要让孩子叫先生,自己还要说几句,意思都差不多,要洪先生严一点,不听话就打。沈八用送大宝来上学,他很激动,家里多少代没人念过书,他说:“洪先生,大宝不听话就给我打。”
送儿子来的陈长友也说:“兴茂不好好念书,也给我打,不打不成人,棍棒底下出好人。”
田连昆取笑说:“看来长友小时是没挨打,才这么坏。”
殷天和说:“是太淘气了,腿都被先生打断了。”人们笑了。
春南送蒋敏,蒋惠来上学,到课堂看了看,看不见朱铁锁、符会法和陈金友家的孩子,就出门问接学生的洪先生,洪先生说:“符会法不让孩子来,朱铁锁和陈金友家孩子圆圆不肯收。”
“为什么不收?”
“我也说不清,她没细说。”
“你上课吧,我去问她。”
不知是穿多了还是恼火,春南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便脱了当年教书穿的长衫送回家。从家里出来,他先去符会法家,符会法在家搓草绳,板凳竖对着门,他横坐在板凳上,搓好的草绳压在屁股下面,双手搓着八字张开的稻草,稻草旋转着,黄黄的绳子在伸长,春南开门见山地说:“会法,私塾开学了,你儿子年明不念?”
“不念。”
“为什么?”
“富人思来年穷人顾眼前,生了两只小羊,要年明放羊割草呢。”
“放学以后还可以放羊割草,长大了想念书就来不及了,到那时,孩子埋怨你就来不及了,穷要富也要思来年,不能只顾当前。”
符会法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明天让年明去念书。”
从符会法家出来,春南看到村前空地上有两个孩子蹲在那玩泥,走过去一看,是朱铁锁的大儿子来旺,还有陈金友的小儿子兴忠,二人正用竹棍和泥,堆一座方形的城堡。
春南问:“你们干什么呢?”
“玩呢?”
“你哪儿来的水?”
来旺不好意思地说:“我俩撒的尿。”
课堂传来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春南问:“你俩怎么不去念书啊?别的孩子都去了。”
“私塾不要我们。”
“要让你们去念,你们念不念?”
“当然念,不念书,一块儿玩的人也没有。”
“好,我去帮你们说说。”
白圆圆一手拿扫帚,一手拿簸箕,弯腰扫地上放爆竹落下的纸屑,抬头见春南脸色严肃走来,她问:“找我有事?”
“有事。”
“那到屋里说吧。”
春南进屋,在桌边坐下,白圆圆给他倒上一碗茶,春南开门见山问:“来旺和兴忠没来上学,听说是你不让他们来的。”
“是我不让,来旺那孩子太野太凶,我怕他捣乱欺负人。”
“不识字不明理,上学就好了。”
“要是不好呢?”
“不好要教他学好,不收兴忠又是为什么呀?”
“是他老子不好,一个畜生!”她满脸弄怒气地说,“洪家私塾断不能要他,他要念书,可以去街上的荆家祠塾。”
春南没说话,私塾里的念书声清晰传来:“一字好比一根枪,二字下道横更长,三字好比王字样,四字风头嘴不张……”
春南的问话,又触痛了白圆圆心头的一块老伤疤,她守寡以后,因为年轻貌美,家里房好田多,想娶她和作上门女婿的人不少。白圆圆除了蒋康谁都看不上,只一心想给蒋康做妾,有的人碰了钉子,心生怨恨,便骚扰他,说下流话调戏她,找机会碰一下摸一下,搞得白圆圆又恨又怕,她很少出门,晚上早早关门睡觉。
有一次,她家的小花狗不见了,她心急如焚,满村喊到处找,也不见踪影;她便往村外去找,出了村口,碰到下田干活扛锹回村的殷火利,殷火利告诉她,好像看到一条花狗往西边去了,白圆圆便沿着大路往大兴塘方向走去;路高低不平,两边是荒芜的田地,杂草比人还高,不时有野兔跑过田埂,有野鸡从草丛飞起。大兴塘旁边有两条路,一条路,往西通往西野田村,一条路往北,是一片树林,白圆圆站在岔路口犹豫不决,不知往哪条路走。
这时,陈金友从树林那边田埂上走来,他三十多岁,中等个子,身体粗壮,大脸短下巴,嘴唇上下都是短而粗的黑胡子,两眼离得很远,还是对眼,他为人吝啬,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吵,对亲戚也是如此。有一次去岳父母家吃饭,见岳母只给烧了几样素菜,得知前两天连襟来家吃饭时,岳母不但烧了肉,还烧了鸡鸭给他带回家,陈金友觉得岳父母太偏心,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便把一桌饭菜掀翻,从此和岳父家不再来往。他平时几乎不笑,似乎笑脸对人是让人沾了便宜,此时见了白圆圆,他破天荒咧嘴一笑,问道:“你去哪儿?”
“找我家花狗呢。”
“你家花狗——我看见了,往那树林里去了,我帮你去找。”
“那谢谢你!”白圆圆感激又感动,小气的陈金友居然肯帮她找花狗。这一片树林没人陪着,白圆圆还真不敢进去。树林有五十多亩,都是几十年以上的参天大树,有缕缕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落在厚厚的落叶上;人在厚厚的落叶上走过,如走在柔软地毯上,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不时还有嗡嗡叫的蜜蜂、彩色的蝴蝶和叫不出名字的小虫飞来飞去,啄木鸟不慌不忙的敲击着树干,发出笃笃的声响。白圆圆走几步便叫两声“花花”,却见不到花狗,越往里走 ,林子越密,光线越暗,白圆圆心跳加快,她听人说树林里有狼,她不敢叫也不敢走了,停下脚步恐惧地说:“狗我不找了,咱们回去吧。”
陈金友转身看她,脸上带着淫笑说:“这地上比床还软,在这里坐着歇会儿。”
陈圆圆害怕地说:“不歇,走吧。”
陈金友说:“我昨晚做梦,你猜我梦见谁了?”
“不知道。”
“我梦见你了,梦见和你睡觉了。”陈金有友伸出粗糙带毛的大手,上前来抱白圆圆,白圆圆惊恐地往后退,退了几步,脚被树根绊倒,摔在地上,陈金友饿狼一样的扑上来,骑在她身上,扒她的裤子,白圆圆挣扎着,哭喊着求饶;陈金友哪肯放手,趴在她的身上,腿压住她的大腿,这时树林里很静,鸟儿也不叫了,只有男人的急促喘息声和女人悲切的啜泣声。
屈辱的往事,如难以愈合的伤口,一碰就痛,春南看着白圆圆愤怒的脸,很久没有说话,他曾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猜到肯定是陈金友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让白圆圆耿耿于怀,他用手掌按在八仙桌的角上说:“我昨天看了一本书,讲各个姓氏的来历,有的姓就是国家的名称,比如我们蒋姓,就是因为老祖宗被封在蒋国。”
“那我家何姓呢?”白圆圆有兴趣地问。
春南接着说:“何姓是可国的国王改了的姓氏,据说原先可国也是大国,人口很多,后来因为男人女人找对象挑剔,结婚的人越来越少,人口也就越来越少,差点亡国灭种了。”
“怎么个挑剔法?”
“一是挑长相,男的不高女的不美不行,太瘦不行太黑不行,眼小不行嘴歪不行。二是挑出生地挑祖宗,鲁国强盗多晋国人吝啬,宋人傻郑人呆,姓秦的奸姓严的坏,都不肯嫁娶;挑来挑去,好多人成了男女光棍,生孩子少,年轻人就少,老人就多,种田的人少,粮食就不够吃;只好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送到荒郊野岭,让他们朝饮霜露,晚餐月光,哀鸿遍野,自生自灭,惨不忍睹;邻国趁机攻打可国,结果可国男人全部阵亡,国内连埋死尸的男人也没有;到了这时,国王才下令,女人找对象不准挑,每个人必须结婚生子,可是外国的男人都不愿娶可国女人,女人们只好嫁给乞丐,乞丐没有姓氏,生下的孩子姓什么呢?国王觉得还是人最重要,可国女人挑三拣四,差点亡国,没人什么都不可能,什么都不成;乞丐也是人,就赐姓人,女人姓可,男女合起来就姓何,于是就在可字前面加一个人字,可国就变成何国,可国子孙从此姓何不姓可。”
嗑着瓜子的白圆圆的嘴停住了,上嘴唇还沾了半片葵花子的壳,她说:“你喝点水吧,说了半天话,我看你也费了不少脑子了。”
春南端起碗喝了两口茶,抹抹嘴唇说:“我忘了和你说了,那天我在村上征求对你家孩子改姓的意见,朱铁锁和陈金友都没提反对意见,都说别人同意他家也同意;我就想人逢乱世,念了书的人还乱来,何况一字不识的人呢,长毛来了王法也没了,有些人不就无法无天了,做点坏事也情有可原,只要太平时代规规矩矩就行了,有些事过去了就算了。古人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朱铁锁孩子人不好,不学更不好;陈金友人不好,再不让他儿子念书,将来他儿子也成了坏人,不也是村上人家受害吗?”
白圆圆捋一下额前的秀发,叹口气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知道,可国的故事就是你编来哄我的。”
“让不让铁锁和金友的儿子上学,这是要紧的,你要说句话。”
“我说不让,你还得费脑子编故事,让他们送孩子来念书吧。”
“这就对了,君子不恶人亦不恶于人,我这就去跟他们说去。”
春南从白圆圆家出来,先往朱铁锁家去,他心情愉快,就像请来了一个戏班子,演出时观众济济一堂座无虚席,表演不断赢得满堂喝彩一样。他走到小沟塘南边,抬头远眺,天高地阔,日华上动,白云蓝天,天地间有飞鸟;近处则是松青柏绿,菊花艳艳,香气阵阵,有句诗浮上心头:“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