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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安秀救夫

安秀十七岁出嫁,嫁给南边八里的太平庄沃家老二沃士良,沃士良和哥哥沃士佳,从小跟父亲学手艺,会木活字雕刻印刷,常揽些印家谱印年画的活计。兄弟俩干活行,脸皮薄讨债不行,好多活干完了工钱要不回来,家里的生计主要靠四十亩田的租金租粮。安秀家西边是苏哑巴家,他家是沃家的佃户;苏哑巴家西边是贡汉光家,贡家也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贡怀仁,老二叫贡怀义;贡家原先也干印刷,但因为质量不及沃家,又不肯欠账,生意渐少,便改行做雕刻,专为富人家雕梁画栋、雕窗雕床。雕刻的竞争大于印刷,利润也薄,所以贡家也主要靠田地出租过日子,贡家被迫退出印刷业,滋生了对沃家的仇恨,沃家每有好事,贡家便难受;每有倒霉的事,便幸灾乐祸,要高兴好一阵子。

沃士良娶安秀前一个月,贡怀义刚娶了夏芳,夏芳人长得漂亮,娘家富陪嫁多,贡汉光很高兴;到沃士良成亲那天,他站在老榆树下,悄悄数安秀的陪嫁,数到后来生气了,脸色不好看了,安秀的陪嫁多了五个大樟木箱,大儿媳邱英数的也是多了五个,中午吃饭时,贡汉光闷闷不乐,绷着脸一言不发,一家人也都不吭声。

吃完饭,贡汉光吩咐邱英:“下午你去看看沃家的新娘子,看看人长得怎么样。”

邱英去看了回来说:“新娘子是个一般人,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

“说说有什么毛病。”  贡汉光关心新娘子有什么缺点。  ”

“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骨架子大,胸大脚大,脸蛋皮肤倒是白净,她是单眼皮,没有咱们家夏芳的双眼皮好看。”

贡汉光脸色好看了一点,他笑了笑说:“还说没大毛病,脚大就是大毛病,单眼皮倒是其次。”

“现在是民国了,不时兴小脚,时兴大脚了。”大儿子贡怀仁说。

“袁世凯不是又当皇帝了吗?民国了几天呐?虽说袁世凯现在下了台,过两年再出了方世凯、张世凯呢,谁不想坐龙庭?”

贡汉光因为安秀是大脚,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晚上喝了几杯酒,唱起了小曲,睡了个好觉。

贡汉光高兴的时间不长,又开始不快了,夏芳除了漂亮,便是嘴凶人懒,有人说结婚第一年,男人说话女人听;第二年女人说话男人听;第三年夫妻二人一齐说话邻居听。夏芳从第一年便是她一人说话全家听、邻居听。时间一长贡家上下都觉得夏芳哪方面都不如安秀,村上人家称赞安秀的多,对夏芳都是撇嘴鄙视。安秀孝敬公婆,手脚勤快,见到年长的都按着孩子的辈分热情打招呼;看到挑担的,赶快站到一边让路;见到小孩子摔倒了过去扶起哄哄,有饼子糖果给上一个;夏芳则谁也不理,看到挑担的不让,如果是碰到挑粪的,她还要捂住鼻子,朝地上吐口唾沫,说一句挑粪也不挑时候;小孩子在她家门前打闹,她便出门骂:“烦死了,到别的地方死去!”安秀德好还能干,遇事有办法,沃家收不回来的债,不到三个月安秀全要回来了,实在穷的人家,她减免一些,能还债的,她便讲道理;有的人家讲道理不行,故意赖账,她便在人家同吃同住同干活,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走,这种情况不多,住两三天,人家也就不好意思便还了账。

1914年,江南地区旱魃为虐,大部农作物干枯无收,年底便有不少人家断粮,有文记载:“民国三年天大旱,由春至夏没有降雨,春歉收,秧未能遍插;但见烈日煽空,云霓徒望,狂风扫地昼夜不停,稻稼低处无成,高处豆苗亦稿。山川涤涤,赤地无余,众庶劳之,生机何在?无禾,大户小家一体同嗟艰食。”  灾害严重乞丐增多,慈善人家便舍粥济民,沃家在门前大槐树下支了一口大锅,每天烧一锅粥,供应乞讨的灾民,锅旁放一张小桌,桌旁放两张板凳,桌上放一碗咸菜,灾民可以坐下就咸菜吃粥,吃饱再走。

这天上午十点,天阴沉沉的,风不大,槐树叶轻轻的发抖,树上有只乌鸦,叫了几声飞走了,树下的一锅粥已经煮好,冒着热气,散发着香气。安秀用长勺在锅里顺时针慢慢搅动着,让上下干稀均匀,随后她把勺子拿起,搁在桌上绿色的瓷盆里,用绣有沃记两字的毛巾擦擦汗,放下毛巾进屋帮嫂子戚玉琴去做自己家的饭菜。嫂子掌勺,她烧火,烧了一个豆腐,炒了一个青菜,还夹了一碟咸菜,这是全家中午的饭菜。她从灶间出来,到门外下风口处,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一抬头,看见夏芳慌慌张张从苏哑巴家门前走过,进到自家屋里去了,进门时还朝这边瞥了一眼,手上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有乞丐从南边大路上过来了,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手上拿一根打狗的竹竿。安秀忙走到大锅前,准备给乞丐盛上一碗粥,往锅里一看,她吃了一惊,粥锅里有一只半尺长的老鼠,身子一半在粥里,一半在上面,毛灰褐色,她手捏着老鼠尾巴,把老鼠从锅里拎起,扔到屋后的茅缸里,她手上沾了粥,想擦擦手,发现搭在桌边的毛巾不见了。

乞丐走到锅边,从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一只有黑铁补丁的大碗,想盛粥,安秀说:“这粥坏了,会吃坏肚子,你再等会儿,我重新烧。”

嫂子戚玉琴从灶间出来,有些纳闷:“不是刚烧的粥吗?怎么坏了?”

安秀把锅里有死老鼠的事说了,戚玉琴气愤地说:“谁这么缺德,往舍粥的锅里扔死老鼠,以后生孩子不怕没屁个眼!”  苏哑巴正爬在香椿树上摘香椿芽,他从树上下来,用手指了指贡汉光家。戚玉琴气不打一处来,张口骂道:“小气鬼!自家舍不得舍粥,还往人家粥锅里扔死老鼠,干缺德事!”

安秀叫苏哑巴帮忙,把一锅粥端回去喂猪,然后重新洗了锅,淘米加水重新煮粥,乞丐看时间还早,拿起竹竿臂挎着篮子走了。

戚玉琴看贡家不理睬,往西走了几句,继续骂:“拉屎不擦屁股的东西,死老鼠扔了多可惜,留着一家人还好开一次荤呢。”

贡家有规矩,家人是不许在外面拉屎的,自家的屎不能肥了人家的田。贡怀义有一次赶集,突然要拉屎,他赶紧往家跑,离家还有半里地的样子,它实在憋不住了,跑进旁边的黄豆地里拉了,拉完刚想摘几片黄豆叶子,擦擦屁股;转念一想,屎没憋住,拉在外面可惜了,自己犯了大错误,屁股上的屎再擦了,就是错上加错了,回家洗洗,屎汤还能做肥料,他便夹着花生米大小的屎粒回家了;贡家人的小气很让夏芳看不起,夫妻俩吵架时,夏芳就以此为口实一吐为快,很快村上人人皆知。不过胳膊肘不能朝外拐,夏芳自己说行,别人说不行,此时她听到戚玉琴说到此事,从屋里跑出来,厉声质问:“你看见是我家扔死老鼠了?瞎骂什么!”

“我说你家了吗?你多什么心!”戚玉琴反唇相讥。

“你冲着我家骂,不是说我家说谁家呢?”

“西边就你一家呀?没干缺德事,就别拣骂!你家少了一只鸡,还冲着我家骂呢。”

安秀说:“嫂子算了,去帮我拿捆稻草,草不够了。”戚玉琴进屋拿稻草,夏芳朝她的背影吐口唾沫,低声骂了一句“臭表子!”  也回自家屋里去了。

一锅粥烧好,太阳已经升至头顶,气温升高,柴火冒出的热气,越发使人觉得热,安秀满头是汗,里边的衣服也湿了,黑发贴在额上,她拿条毛巾到码头上洗脸,清水如镜照着她大而红的脸,脸是有些大,像多了半块料的烧饼,但眉眼挺好,鼻梁也高,虽说是单眼皮可不难看,她朝水中的自己眨眼一笑,看到有乞丐过来,赶紧起身去大锅前盛粥。

“刚开锅有点烫,慢慢吃。”她边盛粥边提醒着。

十几个乞丐端着粥碗,边吃边往村外走,粥一下子少了半锅,咸菜碗已见底。这时有两个挑货担的走过来,两人一个瘦高,一个矮胖;瘦高个收鸡毛鸭毛,矮胖个收废铜烂铁,瘦高个戴宽边布帽,矮胖个戴顶破草帽,露出一堆乱发,两人帽子不一样,但帽子上都有一个墨汁写的“八”字。

二人将担子放在场边,走到粥锅前,瘦高个说:“来不及回家,肚皮也饿了,能买你一碗粥喝吗?”

安秀说:“这粥本来就是舍的,不是卖的,二位要吃,我去给你们拿碗盛粥。”

安秀进屋拿了两只大海碗,两双筷子,还端出一碟咸菜放在桌子上,说:“挑着担子走路挺累的,坐下吃吧。”

二人坐下,瘦高汉子把帽子摘下,搁在板凳上,露出脑后的一撮白发,如黑蚕沙中的一粒白茧;矮胖汉子没摘帽子,端起碗喝粥,眼睛瞄着贡家的房子,说:“那门口有石狮子的人家肯定也是富人家,怎么不支锅舍粥啊?”

“这个我不知道,各家过自己的日子。”安秀说。

瘦高汉子说:“有钱人家也不一样有,有的大方,有的抠门。“

矮胖汉子说:“那人家该有鸡毛鸭毛、废铜烂铁,吃完粥咱们过去看看。”

二人吃完之后,用衣袖擦擦嘴,挑着担子一前一后往贡家门口走去。

小村暗夜,天似锅底的黑灰,乌云遮住月亮,星星也不冒出来;下半夜,天色依旧,村里很安静,沃士良起来撒尿时,听到外面有人叫喊了两声,过一会儿又没声音了;村里原先有几户人家养狗,晚上有什么动静,狗就先叫了;闹饥荒以后,人还吃不饱,没多余的粮食给狗吃,便不养狗了;原先养的狗,有的是自家杀了,有的狗被人偷走杀了吃了,沃家的狗就是被人用套狗杆套走,杀了吃的,贡家是从来不养猫养狗的,他家认为养猫养狗是件吃亏的事情:好猫管三村,好狗管一村,有人家养猫养狗,贡家也跟着受益,没必要自家浪费粮食养猫养狗;村里没狗,也就没有狗叫,谁也不知村里什么时候出了什么事情。

天刚蒙蒙亮,沃士良听见贡汉光大喊:“来人呐!救命啊!”声音凄厉而恐怖,沃士良急忙套上衣服,开门前往贡家。他家大门开着,屋里情况惨不忍睹,堂屋的地上躺着四具尸体,分别是贡怀仁、贡怀义、贡怀仁的妻子、贡汉光的妻子;四个人有的被用刀刺死,血肉模糊,有的是被勒死,瞪眼吐出了舌头;西屋床上躺着夏芳,歹徒没要她的命,只是割掉了她的一只耳朵,她用手捂着流血的伤口,痛苦地申吟着;在另一间屋里,贡怀仁七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被杀死在床上,鲜血染红了床单,屋内的箱子柜子都被打开,值钱的财物被洗劫一空。贡汉光坐在白发妻子的尸体旁痛哭流涕,嘴里不住地说:“作孽呀!作孽呀!都死了,我也不活了!”  他是因为母牛要生产,夜里睡在牛圈,才逃过一劫。

沃士良知道,因为饥荒,有地方发生抢大户吃大户之事,一般是抢粮劫财,很少杀人,他疑惑不解地说:“怎么能这样吃大户,抢钱财不该杀人呀。”沃士良说着,伸手去扶坐在地上的贡汉光,手被贡汉光狠狠的甩开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满腔仇恨地说:“都是你家舍粥招来的贼。”

“怎么是我家招来的?”沃士良莫名其妙,有些委屈地说。

安秀也过来了,她对丈夫说:“先送夏芳上街看郎中,她的伤不轻,顺便报警。”

大家觉得安秀说得对,救人要紧,几个小伙子用一块门板轮流抬着夏芳往尧塘街上去,把夏芳送到诊所后,沃士良去巡警所报了警,三个巡警跟着沃士良来到贡家勘察现场,凶犯遗留在现场的物件不多,只有一个宽边布帽,上面有一个墨写的“八”字,还有一条白毛巾,上边用红丝线绣着“沃记”两个字。巡警拿着帽子和毛巾让贡汉光辨认,贡汉光说:”  这毛巾就是沃家的,赖不了!这帽子就是昨天来我家收废铜烂铁的人戴的,我也认识,他们中午在沃家喝了粥,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我们家跟沃家世代有仇,昨天还吵了一架,我觉得就是沃家勾结凶犯来害我家的。”领头的胖巡警觉得沃家有嫌疑,要沃家去一个人到县警署接受调查。

安秀说:“毛巾是贡家人偷去的,昨天我家就是丢了一条毛巾。”

“谁能证明?”胖巡警问。

“苏哑巴可以证明。”安秀说。

“把苏哑巴叫来。”  胖巡警大声喊。

苏哑巴来了,他惊恐的看着巡警,巡警拿着绣有“沃记”二字的毛巾给他看,问:“是贡家偷的沃家的毛巾吗?你看见了?”

苏哑巴点点头,又摇摇头,用手比划着老鼠扔进粥里的样子,嘴里“呜哩哇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贡汉光说:“苏哑巴是他家长工,向着他家说话,他家没与凶犯勾结,凶犯为什么不抢他家不杀他家?他家人为何先来我家,为何要救夏芳,为何要报警?”

胖巡警觉得贡汉光说得有理,他说:“沃家脱不了干系,没关系怎么给人家粥吃呢?”

安秀说:“我家是舍粥,叫花子跟我家都不认识,都给粥吃呢。”

“别强词夺理!把老头带走问话。”领头的胖巡警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沃老汉,大声吩咐,身后的两个人立刻上前,抓住了沃老汉的两条胳膊。

安秀大声说:“别动手!”她转头对丈夫说:“爸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跟警察去。”

沃士良有些害怕,也有些不高兴,他觉得爸不去也该哥哥去,可是安秀已经开了口,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生气地瞪了安秀一眼,跟着巡警们走了。

第二天,安秀带了换洗的衣服和烙的饼,去看关在警署的丈夫。沃士良和四个罪犯一起被关在一间阴暗潮湿有臭味的小牢房里,因没带钱送给狱警,进来就被打了一顿,进了牢房,又被囚犯打了一个鼻青脸肿,他情绪低落,恐惧不安,身冒虚汗,安秀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从地铺上爬起来,走到小窗前,接过东西,带着哭腔说:“快想办法救我出去,我受不了了。”

安秀心里难受,安慰了他几句,就去找警察署长,署长是个大胖子,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案子我知道,现在看来,你家的嫌疑是最大的,本来两家就有仇,案发现场又有你家的物件,抓不到真凶,破不了案,不能放人。”

安秀看救夫无望,只能回家另作打算,从县城到家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安秀走了快两个时辰,她心里着急,怕案子破不了,丈夫死在狱中,越想越着急,双腿也越沉重,加上肚饿,走得就慢了。

安秀到家,天已经黑了,屋里没点灯,全家人就在黑暗中围坐在八仙桌旁,个个愁眉不展;婆婆听说抓不到真凶不能放人,急得大哭起来,安秀搂着婆婆的肩膀安慰说:“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坏事只愁不做,不愁不破,凶手一定能抓住。”

公公插嘴说:“这案也不好破,警察不给钱不破案,要我们去破案,谁知道凶手是哪里人?”

安秀说:“这个案子就是昨天那两个收旧货的干的,那个带八字的帽子就是证据,那个瘦高个子货郎,我记得他的样子,他头上有一撮白头发的,哥哥不是会画画吗,画出他的像,多印几张,我们拿着画像到处去张贴打听,说不定就会有人认识。”

沃士佳说:“这个办法可以试试。”

安秀说:“我们先吃晚饭,吃了晚饭我来说,哥哥来画。”说着点上了瓶口有铁片的小洋油灯,一灯如豆,屋里有了光亮,嫂子端来饭菜,一家人很快吃完了饭,擦了桌子,拿来纸墨笔砚,安秀去干雕刻活的房间端来一盏大洋油灯,这是家里最精致最大的一盏洋油灯,形状像葫芦,肚大腰细,灯头上有玻璃罩,可以调节灯芯和亮度,安秀把灯放在桌子中间,将灯芯拧高一点,屋内的黑暗大步后退,桌上亮了许多,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安秀描述着那个人的样子,沃士佳画画改改,直到见过的人都说像了,才照样又画了两张。沃士佳想连夜制版印刷,安秀说:“先不用印,那两个人的帽子上都有一个八字,会不会凶手是带八字的村子呢?我想明天先拿着这张画像,到带八字的村子去打听一下。”

公公说:“我们尧塘乡就有两个带八字的村,一个是南边的八里庄,一个是东边的八里墩,一个六里地,一个十八里地。”

沃士佳说:“上塘乡有个八王庙,离我们村有二十七里。”

嫂子说:“八王庙就别去了,一是路远,二是那个村在小方山脚下,好多人就是土匪,村上人很野蛮,小商贩和叫花子都不敢去,有的女人进村就被光棍绑回家做老婆了。”

安秀说:“有这么厉害?不是说捆绑不成夫妻,女人不能逃么?”

嫂子说:“有人看着,麻绳铁链拴着怎么逃?”

沃士佳说:“我也听说过,有外地人到村旁八王庙去烧香,钱物被抢,男的被打,女的衣服剥光被强奸,有的拉回家做老婆,安秀别去了,太危险了。”

安秀说:“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方更应该去看看了,有可能杀人的人就是那个村的,我去八王庙。”

嫂子说:“你别去,让人家把衣服剥了拉去做老婆怎么办?”

安秀红着脸说:“我有办法,我不怕,我去顺便给菩萨烧三柱香,让菩萨保佑士良;我和哥哥嫂子三个人,刚好一人去一个村子,我去八王庙,就这样吧。”

第二天,天蒙蒙亮,三个人都起来了,烧早饭吃早饭;安秀先吃完,洗了碗就化妆穿衣,她把丈夫一身旧补丁衣服拿出来,女扮男装穿在身上,腰间系了根草绳,脸上抹了些灰,戴了顶破草帽,背个旧布袋,拿了根打狗棍,还真像个乞丐,哥哥嫂嫂都笑了。

三个人各拿一张画像出发了,傍晚时分,哥哥嫂嫂先回来,他们都很疲倦,也都很沮丧,两个村子都没有长得像画像上的人;安秀后回来,嫂子说:“你一走,爸妈就一直担心,站在门口看,遇到麻烦没有?”

“还行,附近大成镇有集市,好多人去赶集,村上人不多,我拿出画像,问了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小伙子,都说村上没这个人。”

“没碰上坏人还算是运气。”

“快出村时,碰到一个贼头鼠脑的人,看我屁股大像女人,看我穿破布鞋的大脚又不像,他喊我没理他,低着头赶紧出村了。”

沃士佳说:“还好,有惊无险,还是雕版印刷人像吧,每个村子都去贴,处处撒网,十网九网空,说不定一网就成功。”

安秀说:“金坛,丹阳,武进三县有几百个村子,村村张贴太费功夫了;而且贴了要有人看才行,没人看前脚贴,后脚撕,贴了也是白贴;我想到有集市的镇上去贴,赶集的人四面八方都有,说不定有人就见过或认识凶犯。”

沃士佳觉得这个主意好,说:“明天就是姚桥镇的集场,我们去试试,顺便带几张印好的年画去卖。”

姚桥镇三面是河,东南西三座桥与外相通;三个人起个大早,吃了早饭就动身,到姚桥镇时,太阳刚有一树高,赶集的人们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往镇上来。三座桥刚好三个人,一个人守一座桥,张贴画像后,在一旁守候,安秀在东桥,她把画像贴在一家茶叶店西侧的墙上,在茶叶店前的石阶上,放一块硬纸板坐下来。茶叶店对面是一家盐栈,门前有一棵槐树,一个中年男人背靠槐树坐着卖乌龟,两只乌龟均有小脸盆大小,一脚栓根细麻绳在地上爬着,乌龟舔食着地上的盐粒。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怕乌龟吃盐多了,用细麻绳拴住了乌龟的四肢,吊在树枝上,乌龟不舒服,四脚挣扎,头朝下伸得老长。安秀旁边坐着一个卖茶叶的姑娘,她面前放着两袋茶叶,一袋是散装的深绿色茶叶,另一袋是黄纸包好的的,半斤一包,散发着阵阵清香。店里的伙计出来要姑娘到别的地方摆摊,姑娘说:“你把这地方叫答应了我就走。”

伙计说:“你不讲道理,石头又不是人。”

“那你就管不着。”

伙计指着茶叶店与隔壁的分界线说:“你摆在我家前面呢,我怎么管不着?”

姑娘无语,只好把茶叶袋拎起,往西移了二尺,说:“不在你家门前了吧?”  伙计无话可说,转身进店去了。

太阳慢慢升高,赶集的人越来越多,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些拥挤;有些人注意到了墙上的画像,有人小声念着下面写的字,有人说:“看样子就不像好人,凶巴巴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早晚要被抓住的。”

卖茶叶的姑娘站起来朝两头看看,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看,她弯腰对安秀说:“姐,我去撒尿,你帮我照看一下。”

“有人买茶叶呢?”

“五十文一包。”

“好的,你去吧。”

卖茶叶的姑娘走了不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来到茶袋前,蹲下身子,手捏了些茶叶,放在手心里看看,又放在鼻下闻闻,问道:“是新茶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这儿卖茶叶?”

“我是替人看摊,她一会儿就来。”安秀只顾得和老汉说话,没注意身后一个人走上台阶,一把撕下贴在墙上的画像,转身就往桥上走,安秀看见了,大声喊:“站住!”那人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安秀焦急的看着卖茶姑娘离开的方向,见她回来,喊了句:“有人买茶叶。”拔腿就去追那个撕画像的人,那人已经上了拱桥的中点,桥上风大,吹落了他的草帽,他不管掉落河里的草帽,继续快步往前走,安秀清楚地看到他脑后有一撮白发,像一堆黑蚕沙中的一粒白茧,她高声喊“抓坏蛋!”那人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拔腿跑了起来,安秀在后边紧追不舍,那人跑过了桥,沿着河岸向北继续奔跑。岸边的青草坡上开着许多小黄花,前边还有一块泥塘,泥塘里有稀粥一样的河泥,河岸边人不多,安秀高抬腿,大步追着,此情景让她想起六年前追柏年的情景。

那也是春末夏初时节,桃树上红花绿叶共存,河坡边黄色小花与青草争荣。下午,安秀学绣花困了,靠在椅背上睡着了,醒来安文朝她笑个不停,安秀问:“傻笑什么?”

安文用手指指自己的下巴,又指指镜子和柏年,安秀走到镜前一看,自己下巴上被画了一撮黑黑的胡子,她气得拿起尺子就去追柏年,柏年拔腿便逃,出门后沿大塘田埂往西跑,过了水车坨后,有一个又大又深的河泥坑,里面是清塘底挖出的河泥,河泥还未干,就如同稀粥一般。柏年被追得慌不择路,跳进了河泥坑,越往前越深,想回头又拔不出腿,眼看河泥快没到大腿,柏年吓得哭了,安秀也急得骂他;“呆子!往河泥坑里跑什么?”她转身看到水车上做扶手的长木杠子,忙跑过去,解开麻绳,把木杠子扛来伸入泥塘里,柏年抓住木杠,顺着木杠一点点爬出了河泥塘,柏年对安秀既感激又钦佩,说:“姐,你真聪明。”

“我都长胡子了,还不聪明。”二人互相看看,一个是大胡子,一个是一身泥,两人都笑了。

那人看安秀一直没有停止追赶的意思,索性不跑了,转过身,从腰间拔出一把闪亮的短刀,恶狠狠地说:“你再追我,捅死你!”

安秀看到一个小伙子扛着扁担走来,指着那歹徒喊:“他是坏蛋!帮我拦住他!”小伙子看了一眼那人手里的刀,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从安秀身边经过时,低声说:“他有刀,我不敢。”

安秀说:“我过去,你帮我一把,抓住他。”她弯腰抓了一把田埂边泥塘的塘泥,软软的湿湿的,像和稀了的面糊,她大步冲过去,那人摆出了搏命的架势,举起短刀向安秀刺来,二人相距两步远时,安秀抢先把手里抓的塘泥朝那人脸上狠狠打,那人的嘴和眼睛都被塘泥糊住,他忙用手去擦眼睛,嘴里使劲吐着,眼睛使劲眨着,还是看不清。安秀听母亲说过,碰到坏人作恶,除了扬沙迷眼,用手指插眼,便是伤其下身,男人那地方怕疼,她用拳头对着那人的裆部用力击打了好几下,那人疼得扔掉手中的刀,用双手去捂住裆部,人倒在地上申吟着,安秀趁势将他翻过身,让他脸朝下,用膝盖压着他的背,那人动弹不得,开始求饶:“饶命,饶命,别打我。”

赶集的人围过来看,安秀把歹徒抢劫杀人,自己的丈夫冤屈入狱的事情说给大家听,气愤的人们有的骂,有的用脚踢他,安秀说:“别打死他,他还有同伙呢,得把他交给巡警。”

有热心的人找来巡警,巡警问了情况说:“这是县里管的案子,得把他交到县里去。”巡警带走了人犯,安秀去镇上找自己的哥嫂。

五天以后,沃士良从县城回来了,人瘦了胡子长了,但精神很好,他逢人便说:“案子破了,真凶抓到了,我是被冤枉的。”夏芳也从诊所回来了,被割的耳朵伤处结了一个大痂,她戴个大头巾遮挡着,像狼外婆一样,不知道的人也看不出来。她听说沃士良回来了,也赶快来打听情况,沃士良说:“杀人劫财的是‘八兄弟会’,他们的帽子上都有一个八字,专干谋财杀人的事,下手特狠,都是灭门,你家还有两个人捡了条命。”

夏芳说:“我公公那天是睡在牛圈,躲过一劫,我当时装死,割着我的耳朵,我忍着痛也没叫。”

戚玉琴说:  “你忍性那么大?是疼得晕过去了吧?”

夏芳说:“反正我没动,没喘气,也没叫。”

沃士良说:“这伙人杀人劫财后,都要割人一只耳朵回家,泡在烧酒瓶里向人炫耀,听人说八兄弟会的烧酒瓶里泡着不少耳朵呢。”

戚玉琴说:“夏芳,你到县里问问,去把耳朵找回来。”

“找回来有什么用啊?也安不上了。”

“凑个全尸,听说太监那东西割了,都留着,死的时候一起下葬。”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安秀拎个篮子去街上买小鸡,在村口碰到一个拎着钱袋子的中年汉子,向她打听:“蒋安秀家住在哪儿?”

安秀一愣,看了看眼前这个人,自己并不认识,说:“我就是,你找我?”

“我是奔牛镇的,我妹妹一家人被人灭门了,案子一直没破,我爸说,如果案子破了,要去感谢恩人,前天警察通知我们说案子破了,说是尧塘太平庄的蒋安秀抓住了罪犯,顺藤摸瓜把七八个案子都破了,我爸让我来谢谢你。”他说着递过沉甸甸的钱袋,安秀看看至少有三十块银元。

安秀说:“这不行,你家招此大难,我还能要你家的钱?”

“你不收钱,我爸要怪我。”

“我找这个凶手也是为了救我自己的丈夫,我们也是自救,不能要你家的钱。”

“我拿来了,你就收下吧。”他把钱袋子往安秀怀里一塞,扭头就跑,安秀追出两条田埂,追上了中年汉子,安秀说:”  你跑不过我,钱带回去吧,给你妹妹一家买点纸烧烧,算我花钱买纸,烧给他们的。”

天空晴朗,艳阳高照,有一只老鹰在空中翱翔盘旋,俯瞰着大地,寻找着猎物,安秀瞪了老鹰一眼,在心里说:“你若偷米吃,也就算了,你要吃我家鸡,我可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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