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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松年结婚

红日西斜,纤云零落,清风过林。

“当当”的钟声响过,皇塘小学堂放学了,学生们背着书包蜂拥而出;过了一会儿,人渐稀少,松年出了北门,他身穿一件浅黄色的中山装,手里拎个黑皮包,往西街口走去。从西街口到何家庄,有一南一北两条道,近一个时期,他早上走北边近道经西庄塘、大坟园到街上小学堂,下午放学绕道南边经西荷塘、尧头墩回家。有人问他为什么有时从南走有时从北走?他说为了看花,他喜欢花,先是看尧头墩的白玉兰树开的花,满树硕大的密密麻麻的花朵,还有扑鼻的浓浓香味;接着是看西荷塘东边的海棠花,大片的红色和大片的白色,白的似雪红的似火;现在西荷塘往西的槐树开花了,花香而且好看。

太阳落到房顶,树梢田地沐浴了一片金黄,西荷塘边,柳树深绿,槐树花开,满是雪白和芬芳,高高低低的槐树枝叶间,花絮成串,色如素锦。码头边有一棵梨树,开花一年早、一年晚,此时花已凋落,白而薄的花瓣掉在水里,鱼儿们追着咬着,激起细碎的水花,此景像极了一句诗: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西荷塘西边有一排低矮的砖瓦房,住着三户人家,是修氏三兄弟,老大在家种田,老二在常州做工,老三在上海做工。去年五月,上海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顾正洪,修家老三跟工人们一起上街游行示威,被流弹击中身亡,妻子改嫁,扔下了三岁的女儿,老大老二不愿抚养,推来推去,想把孩子送人。陈蓉知道以后去修家看了看小女孩,健康伶俐,她便叫柏年把孩子领回来当女儿,取名来娣,想借偕音之意,进门后带来个弟弟,让婚后两年未生育的苏小辛能生个儿子。修家老二有一个女儿,名叫修月梅,今年16岁,人长得标致,心灵手巧,绣花绣得好,母亲在常州拿点活,买点布绸丝线,让她在家绣了拿去卖,挣些钱补贴家用。因为柏年领养了来娣,两家有了一层似亲非亲的关系,一来二去,松年也就认识了修月梅,放学便从她家门前走,看到她坐在门口,便走过去討口水喝,坐下说说话,看她绣花。修月梅开始叫松年蒋先生,两人熟悉了之后,松年说:“我们是亲眷,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哥吧。”

修月梅觉得松年为人随和,长得一表人材,又有学问,也喜欢和他说说话。包布包线的报纸她也看看,有不认识的字,用针扎一下,做个记号,松年来时便拿出来向他请教;经过一段时间,修月梅也认识了一些字,有些文章连蒙带猜能读下来。现在她听到皇塘小学堂放学的钟声,便把板凳拿到门口,坐下边绣花边朝前面大路上看。

松年拎着黑皮包走过来,修月梅站起来,笑盈盈地打招呼后,回到屋里饭桌前去绣花,桌上放着大半杯开水,还有一点点热气从杯口冒出来,这是修月梅听到小学校放学的钟声,倒上凉的,这时喝温度刚合适。松年坐下把包放在桌角,一手摸着水杯,抬头看二梁上的一个蜘蛛网。

“别看了,我家房子蹩脚,肯定连你家磨屋都不如。”  修月梅说。

“蒿草之下,或有兰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

“你是先生,真会说话,我去拿报纸,你教我几个字。”

修月梅去里屋拿来一张报纸,搁在松年面前,报纸已经有些发黄,是一张半年前的《上海时报》,报纸上扎了不少小眼,如半个月亮照耀下的夜空,星星点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松年把报纸往面前拉近,指着扎了眼的字,一个一个的念,修月梅靠在桌边往前探着身子,一个一个跟着念。松年教了二十几个字,喝下半杯水,修月梅说:“太阳要落山了,今天就认这么多,已经耽误你不少时间了。”

“没事,教学生也要教呢。”

“教学生有薪水,我不发薪水。”

“你可以工抵工,给我绣个东西,我看你绣工挺好。”

“这个可以,你想绣什么?”

“绣一只在河之洲的雎鸠。”

修月梅边收报纸边说:“我没见过雎鸠,不会绣。”

“那鸳鸯一定会绣吧?池边顾步两鸳鸯,绣一对池中鸳鸯。”

修月梅脸红了,像门前开着的桃花,她低着头说:“你妈看见要说你的。”

“真有这天,我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先生的人一言为法,别乱说,走吧。”修月梅推他胳膊说。

松年起身,拎包出门,修月梅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伯伯在‘天天乐’帮忙,他说你哥最近老去那儿打麻将,你哥人太老实,丁麻子和秋赖瘌两人串通起来赢他的钱,跟你哥说说,别去当冤大头,不是白给他们送钱吗?”

松年说:“安文死了,他心里难过,琴也不斫不弹了,郁闷没事,想玩就玩玩吧,古人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人不可以无癖好,人有点爱好也不是坏事。”

“爱好也得分好坏,你还是说说他吧,好点别的事,别沾赌字。”

半个月以后,松年放学又绕道经过西荷塘,修月梅在银杏树下绣花,斑驳的阳光洒在粉红色上衣橘黄色的裙子上,似展翅的花蝴蝶落在树旁,修月梅早就看见了松年,待他走近了说:“绣好了,你来看。”

“什么绣好了?”

“你装糊涂。”

松年跟进屋,修月梅从三层木货架上取下一幅绣品,打开递给松年说:“看看喜欢吗?”

白缎子上绣的是松鹤图,中间一株挺拔的青松,松下一只昂头站立的仙鹤,左边下面用蓝丝线绣的荷塘,一棵粉红的荷花,一只蜻蜓立在上头,尾巴翘起;荷塘岸边有一些黄色的小花,几只蜂蜜在忙着采蜜,画的上方绣了一对大雁,靠边绣了竖排的松鹤延年四个字。

松年看看,连声称赞:“绣得真好,针法活泼,栩栩如生,还把我的名字也绣上去了,丢了好找。”

“可不许丢,好好留着,我是花了好多心思和功夫绣的。”

“哪能丢呢?看看这对大雁多好,一公一母,这母的双眼看松,有点娇羞姿态。”

修月梅脸红了,说:“你瞎说,哪有公母,哪里看松了?”

“脸红的不是母的吗?”

修月梅一把拿过绣品说:“两只绣得一样,乱说不给了。”

“我没乱说,你到河边树林里去看看,野鸭或者大雁两个在一起的,必是一公一母,用外国人的说法,叫异性相吸同性相斥,两公或两母在一起是要打架的。”

“你有文化,我说不过你,这手帕待会我把它烧了。”

“烧了太可惜了,绣花不容易,绣不好要扎手,有诗说刺绣每一针,有人为你疼,牡丹开一生,有人为你等,我看看你的手扎破了没有?”

“手没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这块帕子。”

松年接过绣品,仔细看了看说:“这仙鹤的眼睛像真的一样,怎么绣的?”

“一只眼睛要用十几种颜色的线,要掌握好松紧尺度,才能平整漂亮。”

“妹是线来哥是针,穿在一起不离分。”松年念了一句歌词。

“你念师范就念这些啊?肉麻;我去拿报纸,你再教我认几个字。”修月梅进里屋拿搁在床头柜上的报纸,松年跟进去,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下巴顶在他刚洗过还带着洋皂香的黑发上,低声说:“真香真香。”

修月梅吃了一惊,挣扎着说:“放开手,让人看见。”

“没人来,你放心,来人我就松手。”  修月梅被松年紧紧抱住,觉得浑身发热发烫变红的脸像她绣的荷花,她低声说:“松开。”

“再抱一会儿。”

“你要抱多久?”

“抱到天黑,抱到你娘回来好不好?”

“不好。”

“那你说抱多久?”

修月梅转过头看,看到松年同样发热发红的脸,莞尔一笑说:“抱到老。”

“好啊,我求之不得,我和你说,我们天生有缘,岁寒三友松梅竹,都不怕严寒,我是松坚毅长寿,你是梅高洁坚贞,我们是天生一对,你嫁给我吧,我要娶你。”他把她转过身,用力搂住,低头欲吻她的红唇,她把头扭开说:“你听,来人了。”

松年忙松开手,修月梅拿着报纸跑到堂屋,捋一下乱了的秀发,松年跟出来问:“人呢?”

“你我不是人呐。”修月梅咯咯笑了,手上的报纸也快乐地抖动着。

日落西山,风变大了,变得不正经,吹起沙尘,撩翻女人的衣衫裙子;松年像快乐的小鹿,走走还跳跳,举头看前方松树精神勃发,主干朝天侧枝也翘得老高;秧苗田里,好多蜜蜂在紫色花上飞着,嗡嗡叫,像是窃窃私语: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他想,等这个学期结束,就和爸妈提娶修月梅的事,然后定婚,春节结婚。

这几天有媒婆上门来给松年做媒,陈蓉心动,蒋贤说:“是啊,松年该娶亲了,我去趟石墩头,在镇江考试时,和王凯达有过儿女结亲之约呢。”

“以前的戏言还当真呢?”

“万一人家当真呢,我不能失信于人。”

“你为陈毛子的事去丹阳,你们不是见过面,没说儿女结亲的事。”陈蓉说。

“那次只想公事,没说私事。”

“去就去吧,可是也得人好才行,不能只为了讲信用,捡到篮里就是菜。”

“那当然,儿子的终身大事嘛。”

石墩头离何家庄十二里,蒋贤早上八点多动身,十点半就到了村前。他看见菜地里有一个头戴草帽人正在浇粪,粪尿的臭味随风飘来,蒋贤站下看那个人,那个人也抬头看他,互相都认出来了,“蒋兄!”

“王凯达!”

“今天什么风呀?”

“我来看你。”

“你等会儿,我还有小半桶粪浇完。”

蒋贤站在田埂上,看着王凯达从粪桶里,盛出一勺勺粪,分别浇到一棵棵白菜的根部;他又抬头看看石墩头村,三四十户人家,有砖房,有草屋,散落在方形的村基地上,远看像走了十几步的一盘棋。

王凯达浇完粪,挑起两只空粪桶,和蒋贤并肩往村里去,蒋贤说:“你这么大岁数还干活,还干挑粪浇粪这样的重活脏活。”

“我喜欢劳作,歇下来难受,平时种点菜,养点鱼,自己吃不完送给村上人家,人家高兴,我也高兴。”

“是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石墩头村方方正正,这是村名的来历吗?”

“可能是吧,反正村子远看是方方正正的,像块大石墩头子,这里面也有一个故事。”

“讲来听听。”蒋贤饶有兴趣地说。

王凯达讲了起来:“从前,村上有一个放牛郎,家里很穷,只有一间茅屋,用土糊的墙,连下几天大雨,土墙就会受潮坍塌,房子就会倒。有一次放牛时,他碰到一个神仙,神仙送他一条鞭子,告诉他这是一条神鞭,泥土做成的土块,用神鞭一打就变成石头了,你回去,用泥土做六十块杌凳大的土块,做好后用鞭子一打,就变成石头了,这鞭子可打六十下,有六十块大石头够你砌两间石头房子,以后就不用担心下大雨墙塌房倒了。放牛郎想村上刚好六十户人家,不如给每家做一个放在门口,可当凳可当桌。放牛郎想到做到,在每家门前用泥土做一个土杌凳,做好后用鞭子一打,变成了石头墩;现在村里还有几户人家,门前有方方正正的石头墩呢。”

“放牛郎人小德高。”

“是的。”

“凯达,你有几个孩子啊?”蒋贤问。

“五个,中间是三个女儿。”

“大女儿多大了?”

“今年16岁了。”

“说下人家了吗?”

“还没有。”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家门口,大女儿从屋里出来迎接父亲,王凯达介绍说:“这是皇塘何家庄的蒋伯伯。”

“蒋伯伯好。”大女儿微笑着打招呼。

“这是我大女儿王懿。”王凯达把大女儿介绍给蒋贤,蒋贤打量了一下王懿,她中等个子,面容娇美,眉毛细长,颧骨略高,人中稍长,肌肤细腻,白洁似雪;上身穿小花大襟蓝布衫,下穿元绸花裤。她从父亲肩上接过粪桶担子,挑到河边去清洗。

王凯达洗了手,和蒋贤两人在桌边坐下说话,蒋贤问:“王懿,哪个懿?”

“司马懿的懿。”

“意思不错,就是笔画太多,写起来麻烦,不如改成燕子的燕,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不错,就改成燕子的燕,发音也差不多。”王凯达笑着说。

蒋贤觉得王燕长相不错,便问起当年二人儿女结亲之约,还是否算数?王凯达欣然应允。

蓝天白云,河水清清,往东缓缓流淌着,可见韭菜一般的水草在绿水中摇曳,七八条鲫鱼逆流往上,在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河对面有几棵大树,枝繁叶茂,有一条大蛇从树上下来游到河里,跟在鲫鱼后面游动,蛇身长一丈有余,头似榔头,比成人拳头还大,蛇腹白色,蛇被青色,它像狗见了主人,朝王燕摇动尾巴,王燕扬了一下粪勺,喊一声:“走吧,游远点,别吓着人。”大蛇似乎听懂了,往水底下游去,一会儿不见了,它与王燕有多年交情了。

王燕九岁时,上午念书,下午写字,这天下午,她正在桌前练字,忽然听见哥哥大声喊:“有蛇,床上有蛇。”

王燕放下毛笔进里屋看,哥哥睡的床上有一条二尺长的青蛇,哥哥因为害怕,吓得坐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王燕手拿一个鸡毛掸子去驱赶青蛇,青蛇从床上下来,她捏住蛇尾拎到屋后,放入一个泡过石灰的水坑里,水坑较深,周边长满杂草,青蛇入水后不见了。吃晚饭时,王燕想起水坑中的蛇,问父亲:“蛇喜欢吃什么?”

“田鸡,老鼠,有肉的东西它都吃。”

“我这块肉给蛇吃罢。”晚饭后,王燕把一小块鸡肉搁到水坑边。第二天一早,王燕去看鸡肉不见了,她想鸡肉一定是被蛇吃了。有两年多的时间,家里吃饭只要有肉,王燕就会去水坑边放上一块,有时也捉条泥鳅,捉只田鸡,扔进水坑里,再后来,青蛇不见了,搁在水坑边的田鸡臭了,也不见青蛇来吃,王燕便不再喂食,但每次走过水坑,她还是要看上几眼,想看见青蛇从水中探出头来。

村上葛林道家做纸扇卖,纸扇简单,用竹子做扇骨,外面糊上白纸,生意不好。前年夏天的一天,葛林道二女儿葛成兰拿着作好的纸扇来找王燕,说:“我家这纸扇不好卖,我也觉得光一张白纸,太素净了,没人喜欢,你字写得好,给我在扇面上写几个字,我卖着试试看。”

王燕说:“写了就擦不掉了,没人买,还糟蹋了东西。”

“写吧,我看有字总比一张白纸好看,卖不掉也就撕了,重糊一张白纸。”

王燕把纸扇打开,平放在桌上,拿笔舔墨,一挥而就,一面写的是“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另一面写的是“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第二天葛林道去蒋市卖扇子,王燕写字的那把扇子,一个人说诗好,一个人说字好,有名家风范,两个人都想要,葛林道趁机涨价,比其他扇子多卖了两个铜板;葛林道尝到了甜头,回家就请王燕到家给扇面写字,许诺每卖掉五把扇子,就给王燕一个铜板。

一天下午,王燕正在葛林道家书桌前写字,听到屋外有黄莺的叫声,便在扇面上写了“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她手上写嘴里念,忽然哗啦一声,从梁上垂下一条大蛇,头朝下,尾巴勾在梁上,离台面只有一尺远,左右晃动着;葛成兰哇的一声惊叫,往后一仰,晕了过去,葛林道也吓得尿了裤子,裤裆又热又湿,尿水往下滴着。王燕先是一愣,认出是青蛇便镇定了,她用毛笔头戳了一下蛇头,说:“好久不见,你跑哪儿去了?大白天出来吓人,快出去吧。”  大蛇听话,尾巴一卷,回到梁上,又顺着柱子滑下,从后门猫洞游了出去。这个事情王燕没说,葛林道跟村上人说了不止一次,但他只是夸王燕“胆子真大,跟蛇说话,还用毛笔头去戳蛇头。”  他自己吓得尿湿了裤子的事,从来没说过。

蒋贤从石墩头村回来,对王燕赞不绝口,说她人品好,相貌好,温柔善良,还有才,字写得好,不足就是大脚;陈蓉听得心动,说大脚好,能干活,有事还跑得快,她不喜欢苏小辛的小脚,走路一拐一拐的,一桶水都提不动。陈蓉和蒋贤把松年叫来,和他说跟王燕结亲的事,松年当即变了脸,大声说:“我不要王燕!”

“你想要谁?”

“我要取西荷塘的修月梅。”

“修月梅是我干女儿,哪儿有兄妹结亲的?”

“她什么时候成了你干女儿了?”

“已经定了,下月初六办过寄酒。”

原来,陈蓉看到松年有一块“松鹤延年”的绣品,便问柏年,知不知道绣品是谁送给松年的?柏年在“天天乐”打麻将,听修月梅的伯伯说松年和他侄女相好,还常看到松年放学后绕道去修月梅家,便如实相告。

陈蓉觉得修月梅长得不错,人也本分,可家境差些;荆玉庆在安文去世后,仍像女婿一样过年来拜年,中秋节要送盒月饼,这边有事也过来照应一下,叫爸叫妈嘴也甜,陈蓉颇有好感,看他形单影只的便想帮助他再娶妻成家,只是一直没看到合适的姑娘,她想如果收修月梅做干女儿,嫁给荆玉庆,倒是一石双鸟,女婿还是女婿,儿媳就不是儿媳了。次日上街,看到修月梅的母亲在邮政代办所门口摆摊卖绣品,便上前聊天,说结干亲的事,说自己的养女死了,想再找个干女儿,她很中意修月梅,想收她做干女儿,老太太很高兴,欣然同意。她回家和女儿一说,修月梅也乐不可支,以为陈蓉看上了自己,先当干娘,再当婆婆,亲上加亲,她高兴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干活时还很激动,嘴里哼着刚学的《新年》歌:“梅花含笑对着水仙,不同香气一样清鲜,我们闻到了,就知道了现在是快乐的新年……”她嘴上唱着,好几次针扎了手,流出殷红的血,染红了白白的绣布。

松年结婚这天,雨虽然停了天还阴着,云层较厚,土路泥泞。松年穿深蓝色中山装,胸前不肯披红,脚穿黄布钉鞋,去石墩头迎亲,钉鞋沾了泥很重,有好几次陷在烂泥里,半天拔不出来;轿夫也一路抱怨,说选的日子不好,嫌新娘子个子不小,分量不轻,抬到半路把轿子放下,说没力气抬不动了,松年只好掏钱,一人给了一块银元,轿夫才继续往前走,但轿夫故意晃荡,颠得王燕差点呕吐,一个多小时的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何家庄时,早已过了选定的吉时。爆竹声和锣鼓声起,村上人都出来看热闹,轿子停在门口,松年掀开帘子,领着头上盖着红盖头的王燕进门,他故意用沾满泥土的钉鞋去踩了王燕一脚,疼得她差点叫出声来。有人在地上铺了麻袋,王燕脚踏麻袋,走进中堂,寓意是“代代相传”;她和松年拜完堂后,由松年和喜娘左右扶着穿过小院往后面楼上去,从后门出去没有铺麻袋,中间是青砖路。她听人说丹阳荆林一带,新郎新娘拜天地后,专有一人一路传递麻袋,使新娘踏着麻袋进入洞房,意即“传宗接代”,皇塘没这个习俗。院里种有万年青、桃树、天竹、腊梅、凤仙花,院子两边有一人多高的砖墙,东墙上立着一只雌鴳雀,眼睛看着西墙上站着的雄鴳雀,不知何故,雄鴳雀却不飞到雌鴳雀身边去,连看也不看雌鴳雀一眼,这让王燕为雌鴳雀黯然神伤。

蒋家前后屋子都重新粉刷装饰一新,村上挂着大红灯笼,前屋后楼大门上贴了大红对联,中堂换了“花开富贵”的牡丹图,原先的对联“要好儿孙必读书,欲高门第须为善”,换成了“珠联璧合凤凰飞,连理之喜到白头”。松年因为心情不好,亲戚们送的礼钱他也不收,柏年结婚时,礼钱收了一百五十块银元,松年只收了实在推不掉的十五块。修月梅送的礼他收了,她送给松年一个鸳鸯戏水的绣帕说:“哥,你曾经要过这样的帕子,当时没给你,现在绣好了,算我对你和嫂子的祝福。”

松年接过手帕,仔细看看说:“绣得真好!”他认真叠好,放进怀里,修月梅眼睛红了,赶紧转身离开。

婚宴安排二十桌,却坐了二十五桌,一些不认识的人上了桌,松年心不在焉不管不问;有些吃白食的,觉得新郎傻,来敬酒时要碰一喝三,想把新郎灌醉看笑话,松年不喝便揪住胳膊不走,气的松年要发火,看到父亲在一边冷眼看他,只好忍住怒火陪人喝酒,喝的脸红脑热,晕晕乎乎。

新房在二楼正中一间,大床在新房中间,床上堆放着八条绣着龙凤图案的大红缎面被子,东墙边立着三个大衣柜,均一人多高,柜前楼板上放着六只大红樟木箱子  都挂着大铜锁,贴着大红喜字,这是新娘的陪嫁,墙的西侧是梳妆台,南边是一张方桌,方桌前有一香案,插着一对硕大的红烛。傍晚时分,客人散了,喧闹了一天的屋子安静下来,红烛点燃,冒着淡淡的青烟,闪烁着明亮的光,照着布置喜庆的新房,照着坐在床边的王燕和伴娘,新郎不知去向。

松年送走客人后没回新房,一个人在大塘边徘徊,一条黄色斑纹的小狗蹲在河对岸看他,他捡起一颗石子扔过去,大喝一声:“滚!”小狗吓跑了,他走到树林边,一棵树冠伸向河里的大杨树下,停了一条小船,船上放有一根竹篙,他跳上船,拿起竹篙,把船撑到河心,挥篙用力拍打水面发泄着心里的怨气,篙下水花飞溅,声响乒乒乓乓,游鱼惊跳,闪着银光,直到听得有人叫他吃夜饭,他才撑船靠岸,回到家对张嫂说:“我不饿,不吃夜饭了。”他仍然没有回新房,转身来到庭屋东边柏年夫妇的房间,柏年一个人在方桌前玩纸牌,苏小辛在给来娣洗脸,见松年进门,招呼在靠门的方凳上坐下,柏年问:“还不回洞房。”

“早着呢。”松年无精打采地说。

柏年见他情绪不好,换了话题:“今天结婚,你该穿长袍马褂才喜庆。”

松年说:“现在不是清朝,是民国,该穿中山装。”

柏年说:“你穿中山装挺精神,这中山装是孙中山设计的吗?有什么讲究?”

“中山装是中山先生设计的国家礼服,上衣四个口袋代表礼义廉耻,五个纽扣代表国家五权,也有说五族共和的,裤子上三个口袋代表三民主义。”

“屁股上的口袋代表什么主义?”柏年问。

“该是民生吧,吃喝拉撒么,拉在第三位。”

“可惜孙中山死得太早了,到底什么意思,他死了,活人随便说了。你该回去睡觉了,洞房花烛夜,良宵一刻千金,别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屋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苏小辛说:“结婚大喜,说什么革命?”

松年笑着说:“哥是说你,怀了还没生,还要努力。”

柏年又想起一个问题:“松年,你念书多,讲讲为什么人们把新房叫洞房。”

“说来话长,原始社会是共产共妻,黄帝当首领以后,决定改变这一规定,他让新婚夫妇到山洞去过蜜月,门外派人看守,别的男人想干那事就干不了,只能在洞外胡闹,叫闹洞房,延续至今。”

夜色已深,座钟当当敲了十下,陈蓉见松年还没回屋,便叫安秀去陪王燕说话,自己下楼找人,看到松年还在柏年屋里谈笑风生,很不高兴,训斥说:“新婚之夜,不在屋里陪新娘,在这儿聊天,快回去!”

松年只好回屋,看到安秀在陪王燕说话,赶紧说:“我去书房看会儿书,你们俩再说会儿话。”

又过了半个时辰,安秀困得不行,来书房叫松年,松年无可奈何地说:“你们走吧,我这就过去。”安秀带着伴娘走了,松年把书合上,回到新房,脱下中山装,挂在衣架上,冷冷地问王燕:“这么晚了,还不睡?”

王燕低着头柔声说:“等你呢。”

“等我?我一晚上不回来,你还一晚上不睡。”松年没好气的说。

王燕不说话,眼睛看着红绣鞋的鞋尖,他不知松年为什么没好气。

松年走到大红樟木箱前,用皮鞋尖踢踢箱子,发出砰砰的声响,他鄙视地问:“什么破玩意儿?装了六个箱子。”

“你看看。”王燕从口袋里摸出箱子的钥匙递给松年,松年接过钥匙往箱子上一扔,不屑一顾地说:“谁稀罕你们家的东西,都是猪圈里的银子臭烘烘的!”

松年说的是王家一件陈年旧事:那是一个下雪天,王燕的太公去蒋市办事,发现桥洞下有一个快冻死的老头,觉得可怜便背回家。老头告诉他,他两个儿子不孝,嫌他生病花钱,把他扔到桥洞下,想让他冻死饿死。王太公心地善良,便把老人留在家里,像父亲一样精心侍奉,直到三年后老人去世。老人临终前告诉王太公,自己家的猪圈里埋有一坛银子送给王太公,让他取回来,以表他的感激之情,这就是松年说他家钱臭的来历。

王燕把床上多余的被子抱了,搁在椅子上,留下两条,一人一条,松年睡在床外,王燕睡在床里。王燕刚躺下,烛台左边的一只蜡烛灭了,按当地的说法,男左女右,哪支蜡烛先灭,谁先死?王燕忙下床,吹灭了右边的一只蜡烛,屋里一片漆黑。松年说:“蜡烛灭了,关你什么事?”

王燕没有说话,摸黑上床,手按到松年的腿上,松年脚一蹬厉声说:“别碰我!谁叫你吹灭蜡烛的,黑咕隆咚看不清!”

王燕又下床,把两只蜡烛点着,小心翼翼地爬到床里躺下,把冰冷的被子盖在身上,身上和心里都觉得冷,眼里流出的泪也是凉凉的,无声的滴在红缎子枕头上;王燕不明白,松年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嫁给一个视她如仇敌的男人。

半个月以后,陈蓉依嫁女的规矩将修月梅嫁给荆玉庆,抬着的陪嫁箱子和车子推着的嫁妆,足足有半里路长,柏年和松年也都送了礼,柏年送了两块银元,松年是倾其所有,自己的二十块银元都送给了修月梅。事后王燕问起送礼的事,说:“我们结婚没收她家的份子,给她二十块多了吧?”

松年不耐烦地说:“那是我自己的钱,不是你的陪嫁,我愿意花,你少管。”

王燕赶紧捂住嘴,知道自己多言了,她在心里默诵《女儿经》:“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侍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学针线,莫懒身;父母骂,莫做声,哥嫂前,请教训…………”

入夏以后,皇塘地区久旱无雨,河塘干到见底;稻田无水,禾苗半枯,农民心急如焚。劣绅佟绍看见了商机,成立了“荣丰机器戽水公司”,在通长江的大河边架起戽水机,以每亩二元的高价向农民们灌水收费,另加装机费过塘费,每亩的水费就将近三块银元,如果收成不好,每亩的稻子也只能卖到三元,农民们怨声载道,找到乡农促会,要农促会出面,跟佟绍说说,水费收低一点。张会长找到佟绍,刚一开口说水费的事,佟绍就拍桌子吼道:“有钱就用,没钱拉倒,少放臭屁!老子就是这个价,没求谁用!”

张会长碰了一鼻子灰,心情不佳,在乡公所门前碰到蒋贤,说起佟绍趁天旱趁火打劫之事,两人都很气愤,张会长说:“你蒋家常行善事,又有经济实力,你家买一台戽水机,低价给农民灌水如何?”

“今年我是儿子结婚、干女儿嫁人,陈蓉要面子,这两项就花了七八百块,一台戽水机要一千多块,我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你要是能再找两三家,大家凑凑还行。”

“我找了几个人,他们都担心机器用一年就闲置,如果明后年天不旱了,钱就白扔了。”

“你找田多的人家,用佟绍的戽水机,一亩田三块,一百亩田一年就要三百块,与其三百块给姓佟的,还不如买机器呢。”

“那倒也对,你家拿一半,我再找一半可以吧?”

蒋贤答应了。

过了两天,张会长便找到三户人家,凑到七百块钱送给蒋贤,蒋贤马上凑钱,他让安吉安莉和修月梅各出一百块,因为他们三家的稻田都在皇塘乡,都能用上大河水,剩下的四百块由自己拿二百块块,柏年和松年各出一百块,蒋贤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结婚钱是我们出的,份子钱是你们收的,从你们收的钱里各拿出一百块钱买戽水机。”

陈蓉看松年面有难色,对丈夫说:“肉烂在锅里,钱早晚都是他们的,要不这钱还是我们来吧?”

“不压担子长不大,不经风雨不成熟。”

“什么叫长大什么叫成熟?”

“父子下棋,儿子赢老子是长大,儿子能赢老子却输给老子是成熟。”

夕阳西照,流云飞渡,外面还亮,屋里已暗,松年眉头紧锁着站在后窗口,看着远处干涸的稻田,他不时长吁短叹,在梳妆台前纳鞋底的王燕,看着忧心忡忡的松年问:“出了什么事?”

“告诉你也没用。”

“你说说也没坏处啊。”

“说了也没有好处。”  松年嘴一撇,眉毛一扬,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找不到洞门的动物。

“你就说说,兴许我能帮你一下呢。”

松年终于说话了:“农促会找爸凑钱买戽水机,爸让我也出一百块钱,我哪儿拿的出来?结婚我只收了十几块份子钱,修月梅结婚时又都送礼了,现在是一块钱也拿不出。”

王燕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钥匙,递给松年说:“你把我的箱子打开看看,钱或许够用。”松年接过钥匙,依次打开六个大红樟木箱,分别是两箱衣服,一箱文具,一箱梳洗用品,有镜子、木梳、化妆盒等,一箱杂物,有蜡烛,竹器等,最后一箱是银元,码放得很整齐,将近有三百块钱,松年大喜过望,说:“你有这么多钱,不告诉我。”

“我让你看,你不看,说我家的钱臭呀。”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出嫁时家里给了二百块,叫长辈叫姐姐哥嫂给的叫钱,十几年的压岁钱,还有村上人家卖纸扇请我写字,人家给的润笔费。”

“这么多钱,也不见你花。”

“早起三朝当一工,常余一勺成千盅,能省就省,积少成多,以备不时之需,这下不是有用了。”

“你老话还不少,借我一百块吧,我这就给爸送去。”

“什么时候还呀?”

“千年不赖,万年不还。”松年笑着说。

王燕看着松年难得的笑容,也笑而不语,看他拿着钱,兴冲冲的跑下楼去,咚咚的脚步声让她心里五味杂陈。

戽水机买回来了,架在大河边,柴油机啪啪怒吼着,哗哗的河水从铁皮管喷涌而出,有的流向稻田,有的流向小河小塘,再用水车车到稻田。这及时到来的水如甘霖,让干渴的水稻焕发了生机,稻叶舒展变得青绿,继续蓬勃生长。农促会按每亩两角收费,漫天要价的佟绍的戽水机成了摆设,有一天夜里被人掀翻,推入大河。佟绍又气又恨,上南京找军阀孙传芳告状,说皇塘有赤化团体、有过激党,还说蒋贤的儿子是革命军。

何家庄稻田的灌溉要翻一次塘,先从居桥头的大河边抽上水来,经沟渠流到葫芦塘,再从葫芦塘抽水灌入稻田。乡下人是第一次见戽水机,又是给自家稻田灌水,都很兴奋很起劲,抢着抬戽水机,帮助安装,看着清亮的水从水管中喷出,欢呼拍手。孩子们光着屁股在出水处跳着叫着,站到水流下挥手击水,被水冲倒了又爬起来。王燕提着篮子在田埂边割草,看到长工沈大宝在稻田边用铁锹挖缺口,就走过去看看大河水流进自家田里多少了。稻田里刚积了薄薄的一层水,滋滋的灌满裂缝往田里的深处流去。她想去稻田中间看看,便脱掉布鞋,卷上裤腿,白嫩的小腿上有几个黑点,那是蚂蟥叮后留下的痕迹。两年前,村上的南向贵得了烂腿病,伤口就像又烂又臭的马蜂窝,一个江湖郎中说了个偏方,用蚂蟥放在病人的烂腿上,吸取坏血;再让蚂蟥吸未来月经的少女腿上的血,然后把蚂蟥捣烂调和中药,涂抹在伤口上治疗,有一个月烂腿就好了。村上少女没有人愿意,有的怕蚂蟥,有的怕伤身体,王燕觉得老人可怜,就让江湖郎中把几条黄褐色蚂蟥放在自己小腿肚上叮着吸血,蚂蟥在小腿肚里吸血时感觉有点儿疼,有点儿痒,忍一下就过去了,蚂蟥吃饱了血圆咕咕的,轻轻一拍就掉下来,蚂蟥叮过的地方,渗出血来,江湖郎中捏一点青苔丝安在上面,很快就不出血了。江湖郎中拿着满肚子血的蚂蟥去病人家,王燕好奇,也跟着去了,她看见了南向贵的臭烘烘的烂腿,觉得实在恶心和可怕,从那以后,她对蚂蟥就有了莫名的恐惧,怕下水田。这时,她扒开稻苗看看,见水很清澈没有蚂蟥,才抬脚走入稻田,水凉凉的,她心里也有些甜,这来自长江大河的水闪着银光,这里面有自己陪嫁的银元闪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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