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柏年办厂
柏年和苏小辛结婚十几年,苏小辛几乎没有一天不和柏年吵的,也不是大动干戈的吵,就是唠叨数落,说来说去,总不过是不做家务,不关心孩子,不务正业;柏年的对策是不说、不怒、不理。他有时候想想,觉得妻子说的不无道理,这些年领了一个,生了四个,自己没洗过一块尿布,没给孩子喂过一次饭,没带孩子玩过。种田人家正业是种田,但自己夏不插秧,秋不收割,田里也很少去,好不容易有一天,他高兴去田里锄草,锄了半天被明孝看到了,问他:“你帮洪金荣家除草干什么?” 此事让村上人当成笑料。
他以前对斫琴有兴趣,天天在家刀砍斧削,爱情受挫后不再斫琴,开始打麻将,被人作弊坑了不少钱,苏小辛发现后严加管束,不让他拿到钱,他也就不再上麻将桌。天天吃了早饭上街,到茶馆泡一壶茶听说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睡一大觉;他本来胖,这下更胖了,天热光膀子,胸前的肉比女人还多,苏小辛刺他:“胖子,你天天吃了不动,快成猪了,你也干点正事儿。”
“唠叨什么?”
“你连寿海娘都不如,松年把家败光了,她又把田赎回来,日子又好起来了,咱们有男人的家,日子过得不如孤儿寡母。”
柏年有些生气说:“你别拿我跟她比,我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干事不行,吹牛倒行,你鸣啊!鸣给我看看,鸣给何家庄人看看。”
“我要鸣了,吓你一跳。”
“我不怕,吓我两跳三跳才好呢。”
“我今年就鸣,马上就鸣,你等着吧。”
柏年说到做到,不再上茶馆听书,不再睡懒觉,开始寻找发家致富的机会。
这天上午,他看到陈官塘岸边聚着不少人,便也跟过去看,三条小船在塘里用鱼鹰捕鱼,渔民们一共有十几只鱼鹰,鱼鹰的脖子上系着细绳,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一会儿从水里探出头来,嘴里便叼着一条鱼,鱼有大有小,小的半斤左右,大的两三斤。渔民抓住鱼鹰的脖子,头朝下,嘴一张鱼就掉入船舱;渔民往鱼鹰嘴里塞条小鱼,把它又扔进水里,继续抓鱼。
柏年在那儿看了一会,每条船的鱼鹰都上上下下了好几次,每次都有收获,他心想,这一天鱼鹰上上下下得多少次,得抓多少鱼呀,真是个来钱的路子,他向一个渔民招招手,那人以为他要买鱼,便把小船撑了过来,问:“你要买鱼?”
柏年摇摇头,说只是想了解鱼鹰一天能抓多少鱼,买一只鱼鹰多少钱?那渔民倒也耐心,详细的解答柏年的问题,还说自己就住在芦塘边的草棚子里,要买鱼鹰去找他。
柏年回家,兴高采烈地对妻子说:“今天我发现了一条发财的路子,买鱼鹰捕鱼,我都打听好了,买一只鱼鹰两块大洋,一只鱼鹰一天能捕三四十斤鱼,能卖七百多文,两天就赚一块大洋,要买上十只鱼鹰,一年少说也赚一两千块大洋。” 柏年说的眉飞色舞,好像钱已经赚到了一样。
妻子一瓢冷水泼过来:“看事容易做事难,养鱼鹰那么赚钱就家家养鱼鹰了。”
“我不做事,你说我,我做事你又不肯。”柏年有些不高兴地说。
王燕正好过来拿纱箩,柏年让她评理,王燕说:“来娣娘说得也对,这事情不容易,活物不好养,养鸡养鸭还死呢,就是不死,哪有那么多鱼可捕?有主的塘里鱼倒是多,人家不让捕,无主的塘让捕又没什么鱼,十网九网空,一天能捕几斤鱼;再说鱼鹰捕鱼,鱼鹰也要喂鱼,捕不到鱼时,鱼鹰也不能饿着,这不也得花钱,真干起来,不一定赚钱。”
柏年不语,觉得王燕说得有理,光替人家捕鱼能赚几个钱呢?再说也不见得天天有生意。
王燕的话打消了柏年养鱼鹰的念头,他想起了洪金荣要合伙买轧米机的事,整个皇塘没有一台轧米机,家家户户都要轧米,自己买台轧米机,生意肯定好,肯定赚钱,他去找洪金荣,洪金荣对此事早已不感兴趣,说:“那事我早不想了,我田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那你当时怎么想买轧米机的?”
“听东街头的苏州佬说的。”
苏州佬叫俞瑜,在皇塘小学念了三年书,十三岁时到苏州一家白铁匠铺当学徒,出师后到一家五金厂当工人。一次事故让他断了一条腿,被老板辞退,他又回到皇塘,回家后一直帮人家修机器,帮棉花店老板轧棉花挣口饭吃,他说话带苏州口音,人们称他苏州佬,也有人叫他俞师傅。柏年到棉花店找他,他正在帮人家轧棉花,两个人用力踩踏板,俞瑜站在前面,一手扶住机器,一手往机器里塞棉花,一边用一只好脚帮着踩踏板,头上身上都是白花花的棉絮;轧完后,棉花主人从踏板上下来,用大布袋装上白白的松软的棉絮。
休息时,俞瑜跑到门外抽烟,向上吐出一个个烟圈,柏年上前与他寒暄,问俞瑜跟洪金荣办轧米厂的事,俞瑜来了兴趣,说:“他后来又改主意了,你有兴趣?”
柏年说:“我想找你合伙办一个轧米厂,不知你还想不想干?”
俞瑜把烟蒂扔地上,用布鞋底踩灭说:“皇塘开一家轧米厂,生意肯定好,我自己是没有那么多钱,洪金荣不干我也干不了,如果你想跟我合伙干,咱们就干。”他想想又说,“要办就办大点,买两台轧米机,买一台磨面粉机,再买两台柴油机。”
“那得要多少钱?”
俞瑜掐指算了算:“大概得要1300块大洋吧。”
“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钱呢?”
“可以跟钱庄借钱,赚了钱再还。”
“这么大一笔钱,钱庄肯借吗?”
“你家里有田,可以用田契抵押借钱,我家在大河东边有一块田,离东街桥不远,可以建厂房;我们合伙赚了钱三七分成,我三你七怎么样?”
“我回家商量一下。”
柏年回家和妻子一说,苏小辛一听要用田契抵押借钱,就试图阻止他,柏年不听,说:“自古农不如工,办厂肯定比种田赚钱,你不用担心,就等着数钱吧。”
柏年和俞瑜立了合作的协议,柏年用六十亩田契做抵押,从茂兴钱庄借了1500块大洋,二人带着1300块大洋到苏州买了两台轧米机,一台轧面粉机,两台柴油机,钱不够,还向俞瑜的师傅借了五十块大洋。机器在运输途中,厂房开工建设了,建在俞瑜家的菜地上,后墙离狐满家的草房不到四丈远,狐满站在门口看厂房打地基,柏年对他说:“厂房盖在这里,要打扰你家了。”
“不打扰,挨得近,我轧米轧面粉方便,手拎着稻篓就到厂里了。”
到芒种麦黄收割时,四间厂房砌好了,中间两间无墙安装机器,南边两台轧米机,北边一台轧面粉机,东边屋里是两台柴油机,宽阔的皮带穿过半人高的墙洞,把轧米机和轧面粉机与柴油机连接起来。大门左侧挂着一块木牌,白底黑字:皇塘轧米厂。
一阵响亮清脆的爆竹声响,工厂开业了,柴油机“砰砰砰砰“响起来,冒出阵阵黑烟,快速转动的轮子带动皮带牵引着轧米机、轧面粉机,快速转动起来,”轰轰“的声响中,稻子和麦子倒入料斗进入磨辊磨轧后,稻变成米和糠、麦变成面粉和麦麸从机器出口处喷涌而出,像黄白色的小瀑布,倾泻在黄色的柳条笆斗里。
皇塘人还是第一次看见用机器轧米、轧面粉,纷纷前来参观;有人说:“真厉害!一会儿功夫轧那么多稻和麦,用石臼和石磨要好几天。”
有人说:“人舂米牛推磨,也没机器轧得好,机器轧的回家用篩箩篩篩,把糠麸筛掉就好了。”
还有人说:“花几个铜钱,省力又省时间。”
不少人来打听价钱 ,柏年把加工费用毛笔写在一张纸上,贴在门口:轧米轧面粉一百斤,五文钱。
刚开始,柏年负责称重收钱,俞瑜和徒弟小靳操作机器,稻子收割以后忙了起来,门外常常排队,柏年就叫来娣到厂里帮忙,学习操作机器,她心灵手巧,干了几次,就摸到了窍门,主要是掌握好下稻下麦的流量,她对料斗的闸板的开启大小控制适当,轧米出米率高,碎米少,好多人都愿意在她操控的机器上轧米。
这一天吃晚饭时,柏年嘴里嚼着米饭,仔细品着机器轧出的米蒸出的饭的味道,说:“有的人说机器轧出的米不如石臼舂的米好吃,我觉得味道是一样的,他们就是舍不得花钱,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苏小辛说:“你们老回来这么晚,工厂要是忙,就再加一个人干活吧。”
“是有人想来呢,厂后边的狐满想让他一个儿子进来当学徒,我没答应,他三个儿子都有狐臭,给人轧米轧面粉,还不把人臭跑了。”
“他老婆臭,娘臭臭一窝。”来娣说。
苏小辛说:“吃饭别说那个。”
柏年看看饭桌上的一大家人,妻子坐在旁边,怀里抱着一岁的小儿子铜海,左侧是大儿子金海、二儿子银海,右侧是大女儿来娣、三岁的小女儿银娣,对面是长工闵夏,柏年说:“开轧米厂真能赚钱,人们天天要吃饭,工厂常年有活干,我们家人多,过几年孩子大了,还能办个轧米厂。”
“想得真远,一个厂办好就不错了,还想再办一个。” 妻子说。
柏年兴奋地说:“不办厂不知道,办厂才知道机器好,挣钱快,种田辛辛苦苦忙一年,收几百斤粮食,去掉税,付了工钱,能赚多少?轧米轧一天,比种一亩田一年的收入都多;我想今后钱赚多了,再到里庄、导士去办厂,三个儿子一人一个厂,都让他们当老板。”
“快吃饭吧,里庄导士的人都是傻子,有钱不晓得赚。”
“晓得也要会,我现在摸到门道了。”柏年有些得意地叫儿子:“酒呢?金海拿酒来,我今天心里高兴,要喝点酒,你也喝一点。”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路边的花欢喜地开放着,快乐的张开红的粉的黄的花瓣,从头上飞过的鸟也是笑盈盈的,叫声带着几分得意和喜气,特别是大坟园里的斑鸠,那“咕咕-咕咕”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稻谷稻谷,那绿尾巴鸟的叫声听起来,就像发财发财。
吃了早饭,柏年精神振奋地往厂里去,来娣走在他前面,今天女儿上身穿件蓝底小白碎花的褂子,下面穿条黑裤子,脚穿黑色系带布鞋,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柏年觉得女儿穿什么都好看,俞瑜也对来娣赞不绝口,说如果自己有儿子,一定要娶来娣做儿媳妇,跟柏年攀个亲家。
天上出现了一片片黄云,北风大了,吹落树上一片片黄叶;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一排排灰褐色的稻草根茬无精打采的朝着天,未割的稻子还在风中摇曳,黄穗黄叶在阳光下闪光。柏年见景生情,想起先生教的诗,只记得上句:一年好景君须记,下句想不起来了,大概是最是稻黄收割时,他觉得应该是最是机器轧米时,那白花花的米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么?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有了好多的钱干什么呢?办厂置田盖楼房?嫁女娶儿媳妇?要先盖五间高大楼房,省得小辛唠叨,再买三十亩地,分家时一个儿子三十亩,省得你多他少,想到这里,他又咧嘴笑了。走到街上,好多人与柏年打招呼,称呼多种多样:蒋厂长,蒋老板,蒋掌柜,蒋先生,也有人叫老蒋或胖子,柏年脾气好,人家叫什么都答应,都点头致意。
有人问:“我过两天去轧米,等米卖了再给你加工钱,行吗?”
柏年爽快地答应:“行,没问题。”
柏年走到东街石桥,朝厂房看去,发现情况不妙,厂房前面聚了不少人,不像是来轧米轧面粉的人,倒像是看热闹的人,再走近些,听到俞瑜和狐满在吵,他快步走过去,看到俞瑜的脸气得变了色,他说:“柏年,你去后面看看,老狐儿子在堵我们厂的后窗呢。”
柏年往房后走去,好多人也跟过去看,厂房后墙跟狐满家之间有四丈空地,一半是晒场,一半是菜地,地里种了些青菜萝卜,菜叶和萝卜缨上落满了灰褐色的尘土。狐满的双胞胎儿子正刚和正强运了些土坯,堆在厂房后墙的窗户下,正刚站在窗前,一手持瓦刀,一手拿土坯往窗台上摆。
“不许堵窗户!堵了窗户,怎么采光通风啊?”柏年大声制止着,言语中带着怒气。
“不堵?灰都飞到我家菜上,我家还吃不吃菜呀?”狐满同样怒气冲冲。
“就这点菜,我赔你家菜钱,你要多少?”
“灰还飞我家屋里呢,地上台上床上到处是土,你怎么赔呀?机器开着轰隆隆的声音,吵得人心烦,你怎么赔?”
狐正刚看到两人争吵停下手来,狐满吼他:“正刚,你傻了,看西洋景呢?快砌!”
柏年说:“当时厂房盖在这儿,你也没反对,还说你家轧米方便呢。”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早些年大伙还都说孙传芳好呢。”
正刚正强兄弟把土坯往窗洞上摆,还在外面抹些泥浆,俞瑜和小靳上前阻拦时,俞瑜被推了个跟头,跌倒在菜地上,手还按在一堆人屎上,有点臭,众人笑了起来;小靳把土坯往下扒时,脸上也挨了正强一拳头,右眼角流血了,他上前抓住正强的衣领,二人扭打在一起。
狐满的老婆双手叉着腰,站在门前叫骂:“王八蛋!堵窗户算是客气的,惹恼了老娘,放一把火把厂子给你烧了,给一个人干活,你还不要,操他妈的!”
柏年上前,把小靳拉开说:“让他们去,我去找商保长,我不信皇塘街上人都不讲理!”
柏年去找商中明,围观的人们散了,有的人跟着柏年到街上去,柏年有些恼火,也有些后悔,当初要把厂房盖在这块地上,他就觉得离狐满家太近,怕以后有麻烦,可是俞瑜想以地入股又没别的田地,坚持就在那地方盖厂房,说:“厂子盖在我家地上,关他狐家什么事。”如今真是有麻烦了。
柏年走到茶馆门口,刚好碰到来茶馆喝茶的商中明,便向他讲了狐家堵轧米厂窗户的事,请商保长主持公道。商中明一听,心里暗自一乐:你终于有找我的时候了,街上人家盖房子都要请他去喝上梁酒,柏年盖厂房,他连一口水也没喝到,心里一直不痛快。他摇摇头说:“保长也不能什么事都管,保长连个芝麻官都不算,我去说了也没人听,你去找苟乡长或去县里找县长吧。”
“我办轧米厂,也是方便街上的百姓,窗户堵了,灰尘出不去,轧米的人也吃亏。”
“世世代代没有轧米厂,人们也照样吃米,你办厂方便百姓,就不是为了赚钱?你盖厂房时没想起找我,如今人家堵窗户,你想起找我了,我不管。”商中明瞪了柏年一眼进了茶馆。
柏年也狠狠瞪了商中明的背影一眼,知道他还在为一顿饭耿耿于怀,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柏年直接到乡公所去找苟乡长,苟乡长正抽着香烟,听了柏年的话,慢慢吐出清灰色烟雾,不紧不慢地说:“事倒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可是我帮你个忙,你也帮我一个忙吧。”
“能帮你的忙,我一定帮。”
“把你弟媳妇介绍给我做老婆,这事成了,我就叫狐家把堵的窗户乖乖拆掉,还得叫他永远不再找你麻烦,怎么样?”
柏年为难了,说:“我们已经分家了,我做不了她的主,再说她为弟弟守寡,我当大伯的不好劝她改嫁。”
“既然这样,东街头归商保长管,我也做不了他的主,你还是去找商保长吧。”
柏年白跑了大半天,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厂里,四间屋子的后窗户都被堵住了,屋里暗了许多,就像天一下阴了的样子,柏年进门,一下子看不清,被脚下的一个空笆斗绊了一下,气得他一脚把空笆斗踢得老远,来娣安慰父亲说:“爹,堵就堵了吧,也省得闻他家的臭气。”
小靳说:“这个狐满就是泼皮无赖,厂子怎么能盖在他家门前呢?”
柏年看俞瑜有些不自在,便说:“已经盖了就不说了,只能想办法破财免灾吧,我想找找狐满出些钱,请他家搬走,惹不起,只能送瘟神。”
俞瑜赞成:“这是个办法。”
狐满家三间草房又矮又小,门小窗户也小,只有平常人家窗户的一半大小。狐满妻子有狐臭,人却美若天仙,狐满怕自己不在家时,别的男人爬窗偷看调戏,盖房时就把窗户留得很小,窗户小,屋里又暗又潮,时不时有百足虫从地上爬过,灰墙灶台上停着不少苍蝇。
柏年中饭后去他家,进屋看不清屋里的情景,过一会儿才看到狐满坐在桌前抽着捡来的烟屁股,桌上摆着碗筷碟子剩菜剩粥,有一股馊味。
在东屋的狐满老婆听到来人了,张口大骂:“懒虫!还不去刷锅洗碗,等谁洗呢?”
七岁的小儿子狐正勇从西屋出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柏年说:“老狐,我有个想法,工厂已经盖在这儿了,不好动,我们出钱帮你家在别处盖几间新房怎么样?”
“用不着,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这地方蛮好的。”
“这地方离河远,上码头也不方便。”
“习惯了。”
老婆在屋里听见了,大骂狐满:“狗日的!你不洗菜不洗衣服,你在哪儿都习惯,老娘不习惯!天天走那么远,下雨下雪更是遭罪,我早都恨死了,现在有人帮你搬,你还不肯。”
狐满也许被骂习惯了,眨眨眼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搬就搬到刘大炮家前面的菜地上,你和村上去说,在那儿给我盖三间瓦房,我就搬。”
“那好,我这就去找你们村长。”
河湾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沿河东岸散落在半里长的地面上,柏年找到邹村长,他倒是通情达理,说:“只要刘大炮答应就行,那块菜地是他家的。”
邹村长带柏年去刘大炮家,跟他商量买他家的菜地,给狐满家盖房子,刘大炮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了几个“不行”,他说:“门前盖了房,把风水就破坏了;狐满一家人,我躲还来不及呢,哪能让他住到我门前来呢?给座金山也不行。”
柏年碰了壁,又回去找狐满,问他换个地方行不行?
狐满说:“别的地方我不去,除非是皇宫。”
柏年觉得不错的想法如今成了泡影。他很是沮丧。
自从后窗户被堵,轧米轧面粉时,屋里面弥漫着飞扬的粉尘,如浓雾,如飞絮,半天下来,人就像从灰堆中爬出来一般,只看到两个眼睛。
来娣和俞瑜走到门外,用毛巾甩打身上的粉尘,再到河边去洗脸洗身子;此时,大鱼小鱼便游过来抢食从身上洗下的糠麸米粉。小靳则脱了衣服到河里去洗,往水底下一钻,洗头洗身子,或者往水面上一躺,鱼群围在他身边,吃着粉尘,有的鱼还大胆地跳上他的肚皮,有时小靳从水中钻出,手上会举着一条二三斤重的鲤鱼或草鱼,鱼尾摆动着,鱼身闪着光。
来娣蹲在码头上,捧清水洗脸,眼睛不时扫一下小靳健壮的身体,心头涌过愉快的暖流,她喜欢小靳,人很聪明,没念过几天书,但会写字记账,没学过机械,但看师傅修了几次柴油机便会了。有一次,柴油机砰砰响,黑烟直冒,轧米机就是不转,轧米的人等得着急,骂骂咧咧的。
俞师傅生病没来,柏年很着急,叫小靳去俞师傅家看看,小靳自告奋勇说:“我来试试吧,不行再去找俞师傅。”
他拿起工具去修,时间不长就修好了,柏年夸他:“真行,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小靳勤快善良,脾气也好,只开一台机器时,总是他上;晚上加班时也都是他来,碰到年老体弱端不动笆斗的顾客,他都帮人家的忙,再苦再累,或是受了委屈,也是笑眯眯的,来娣背后里叫他“嘻哈哥”、“烂好人”。
来娣喜欢小靳,小靳也喜欢来娣,有一个雨天,没有人来轧米,屋里只有来娣和小靳,天有点凉,二人坐得近,小靳抓住来娣的手,在手心暖和着说:“我娘要我讨老婆。”
“你有相中的人了吗?”
小靳捏一下来娣的手说:“有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是我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愿意。”
屋里暗,谁都看不见对方,红了脸的来娣也捏了一下小靳的手说:“你找人去给你问问,看看人家是不是相中你了。”
“好,我就让俞师傅当媒人。”当天晚上,小靳去了俞瑜家,请他给自己和来娣当媒人,俞瑜对这件事不热心,他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他跟师傅学徒几年,师傅师母对他像亲人一样,他想报答师傅,为师傅的哑巴儿子说一门亲事,他看中了来娣,长相虽不是闭花羞月沉鱼落雁,也比较秀气,人开朗善良,勤快能干活,里里外外一把手,他一直想找机会跟柏年提这个事,没想到小靳先张了嘴,他冷冷地说:“来娣同意没用,这事得她爹同意。”
“麻烦你和她爹说一下。”
“我才不说呢,她爹自己还没提过,来娣还小,过两年再说。”
“她过年就十七了。”
“我二十七岁时,还打光棍呢。”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刮了几天西北风,天一下就冷了,人们穿上了棉衣,怕冷的人戴上了棉帽。这一天轧米的人不少,屋里地上排着七八副担子,屋外也排着七八副担子,在外的人把稻担搁在外面,进屋躲避西北风。
狐家小儿子狐正勇不知从哪儿捉了只小松鼠,尾巴上栓了根细绳,在绳头上拴块小木头块,让松鼠拖着在屋里的空地上玩,顺便吃地上掉的米粒。
小靳板着脸吼他:“出去!”
狐正勇像受惊的松鼠,有些惶恐不安地抬头看看小靳,又转头看看来娣,来娣说:“算了吧,外头太冷了,让他在屋里玩吧。”
狐正勇得到了许可,带着小松鼠去里屋空地上玩,看着小松鼠拖着木块跑到墙根又拉回来,一会木头块掉了,小松鼠沿着墙角跑向轧米机,从轧米机的宽皮带下穿过,狐正勇追上去,刚想跨过转动的皮带,粗布裤管被皮带卷上,右腿被夹到交叉的皮带中间,人被拖到通柴油机房的墙洞口,机器被卡住停下了。
狐正勇痛得不停地惨叫,人们七手八脚用棍子翘脱皮带把他抱起来,只见他腿上,身上都是血,裤子都撕破了。
柏年叫小靳抱孩子去诊所,叫来娣去后面通知狐家,狐满听到消息,赶着去了诊所,狐满的老婆像疯了一样冲进屋,推倒了记账的桌子,往地上一躺,又哭又骂,屋里一片混乱。
这起事故给轧米厂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和损失,狐正勇的腿表皮大片撕脱,右腿骨折,皇塘看不了,送到常州住院治疗,小靳和来娣留在常州陪护。
狐满的老婆和双胞胎儿子天天堵在轧米门口,不让干活,说小儿子不回来,赔偿不说清就不准开工。
过了一个多月,狐正勇总算出院回家,一条腿残废了,工厂除支付了三十块大洋的住院费,狐满还狮子大开口,要一千块大洋的赔偿款,柏年求了好多人出面调解,好说歹说,最后赔了二百块大洋,轧米厂的机器才又转动起来。
柏年身心俱疲,大家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因为一个孩子的不慎,让轧米厂白白忙乎了大半年。来娣为此事深深自责,后悔自己心软让狐正勇在厂房里玩松鼠,才给工厂给家里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她很是难过,想起来就哭。
转眼到了年底,家家户户忙着过年,也没人来轧米轧面粉。
年三十这天,天气不好,雪不下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寒风吹着地上树上房上的雪花,像晕头转向的飞虫在人前人后乱转。街上行人稀少,东街往轧米厂的雪地上有一堆醉汉的呕吐物,有些白米粒和黑乎乎的菜,还有些酒味臭味,几只麻雀围在那儿啄食,还有几只鸟在上空盘旋,想分一杯羹,皑皑白雪让鸟雀觅食艰难,带着酒味臭味的东西,也成了争抢的美味佳肴。
柏年到厂里,让俞瑜和小靳回家过年,过了正月十五再来上班,这期间,由他每天来值班。二人走后,他把屋里的笆斗在墙角码放整齐,看到地上还有些碎米粒和麸皮,便拿起扫帚把屋里仔细扫了一遍,扫到小半簸箕,倒到东墙外的雪地上,没多长时间,就听到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知是说好吃还是说谢谢,直到太阳已经偏西,柏年起身,穿上棉衣锁门回家。
吃完晚饭,柏年准备去厂里,妻子说:“天不好就别跑了,厂里也没什么可偷的。”
“有东西,有机器、有五大桶柴油、还有些杂七杂八,丢了什么也得重新买。”
“偷风偷雨不偷雪,雪天谁偷东西,等着被人抓呀?”
柏年觉得妻子说得有理,没有换鞋,他走到门口看看,灰暗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地上树枝上房顶上都白了,如古人说的:天地无私玉万家,他想天上下的要是白米白面多好啊,千家万户再无饥民,转念一想, 觉得下白米白面不好,还是下稻下麦好,厂子才有生意。
爆竹声响起来了,由远而近、由疏到密,金海说:“爹,我们也去放炮仗吧?”
柏年没有立即回答,今年办厂没赚钱,钱庄还欠了债,苏州俞瑜师傅家借的五十块大洋也还不上,他在过年的费用上节省了,炮仗只买了六根“二踢脚”,另买了两挂五十响的小鞭,想等半夜新旧年交替时放,送走霉运晦气,迎来财气好运,祈福新的一年事事顺利,轧米厂多赚钱。当金海再次请求时,他说:“你先放两根吧,点上香,别炸到手。”
金海一手拿两根“二踢脚”,一手拿着点燃的香到门外去放,来娣银海跟在后面,金海点着火后向上一扔,来娣银海忙手捂耳朵等待炸响,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传来响声。站在门口的柏年皱起眉头,他想第一个炮仗就不响,是不好的兆头;金海用香点燃第二个炮仗,往上空一扔,“砰-啪-”,爆竹冲上天空,响亮地炸响了。
金海银海在雪地寻找那个没有炸响的爆竹,忽然听到东边传来几声巨响,不像爆竹的炸响,倒像打雷;兄弟俩往声响处看去,街东边有一处地方火光冲天,便大喊:“街上着火了,街上着火了!”
柏年赶紧跑出门看,看到那巨大的火光,不由得一惊,着火的位置好像是在轧米厂,厂房被燃烧的橘红色火焰和浓浓烟雾包裹,他顾不得换鞋穿大衣,就穿着棉袄棉鞋往轧米厂奔去,来娣赶紧进屋,拿起父亲的大衣追了上去。
着火的真是轧米厂,柏年赶到时,不少人在救火,火势已经小了,屋顶烧塌了,只剩几堵墙垂头丧气的立在寒风中;火渐渐熄灭,地上湿漉漉的,灰烬随风飘得很远,落在雪地上,白地变成了花地,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柴油味。
柏年踏着灰湿泥地仔细查看,发现有柴油桶的碎片,看来是有人扒开窗户,向里面扔了炮仗或着火物,将柴油桶引燃起火,发生爆炸后,引起整个厂房起火燃烧,机器烧成了废铁,可燃的器物都成了灰烬。他看着焦黑的一片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倾注了全部心血和家当,寄托了无限希望的轧米厂,转眼间成了烟成了灰,黑暗中传来悲伤的哭泣声,是来娣在哭,是俞瑜和小靳在哭。
轧米厂的大火,让柏年一夜之间从财主变成了穷光蛋,茂兴钱庄的掌柜得知轧米厂已成一片灰烬,无力偿还借款,将柏年抵押的六十亩田地拍卖抵债,柏年只剩下五亩旱田。
柏年无力偿还俞瑜师傅的五十块大洋借款,听从俞瑜的建议,将来娣嫁给他师傅的哑巴儿子,五十块钱作为彩礼钱还借款的钱。
来娣出嫁那天,什么陪嫁也没有,只有父母愧疚和不舍的眼泪,她自己则从皇塘一路流泪到苏州。
小靳面对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痛不欲生,想一死了之,他从以前洗澡的码头跳入大河,成群结队的鱼游过来,挤在他身边,把这个曾供应食物的人往上顶,他的身体沉下去又浮上来,不知是水性好还是鱼多力量大,小靳头枕着鱼群躺在鱼群上面求死不能,他只能悲伤地嚎啕大哭,他哭着说:“来娣,你为什么要去苏州啊?你不想看看大河里有情有义的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