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鬼子来了
村子靠着公路就像住房对着大街,有好处也有坏处,皇塘镇西边三里有个青墩村,在常金公路北边,距离公路不到五十米;皇塘镇东边十里有个太平村,位于武进丹阳交界处,在常州通金坛公路南边一百米处,这两个村子因为紧挨着公路,是皇塘乡最先遭日军烧杀抢掠的两个村子,幸存者记得那一天是1937年12月1号。
太平村这个村名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以前常有强盗出没,后来村民在河上建一个桥,为了吉利取名叫太平桥;还有一种说法,说这个村子多次发生火灾,俗称火烧山,为了图吉利,后改名叫太平山。
秦老汉是太平村年纪最大的人,经历过几个皇帝、几个总统,他头发胡子白了,眉毛也白了,有几根还长得很长,像白猫的胡须。
他他有一个习惯,饭后端着旱烟袋,坐在村口一块方石上,看着一百米外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有时汽车过后的灰尘很大,只要风力不太大或不是北风,灰尘飘不到他面前就没了,不影响他继续看风景。他看人车来往,看东边日出西边日落,看天上的云彩,看飞过的鸟。
今天他坐在石头上,感觉不好,夜里下了霜,霜化了石头还很凉,太阳有乌云挡着,无精打采地时而露露脸,圆盘中有红有白,如剖开的西瓜或砍开的脑袋,有红的血和白的脑浆;空气中的气味也不好闻,是泥土干草和粪尿混合的气味,他皱起眉头,往公路东边看,东头看不见的地方是常州。他听说常州已经被日本人占了,下一步就是金坛、丹阳,镇江和南京。无论去哪里,除了走铁路、水路,陆路都要从这条公路过,村上有些人家逃走了,他不想逃,这么大年纪了,死就死在家里吧;他觉得屁股底下凉,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回家。
公路上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三辆卡车由远而近,在通向村子的大路边停下,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从车上跳下,端着枪叫喊着向村里闯来,秦老汉来不及走回家了,赶紧躲进崔胜来家的羊圈。
日本兵挨家挨户用枪托捣门,或是用脚踹门,进屋后强奸妇女,抢劫屋里的粮食和鸡鸭猪羊,把人们赶到村中空地上去,有人不听话或听不懂没反应,就被日本兵用刀捅死。有的人害怕躲进草堆,有人蜷缩在灶台角落里,拉些柴草盖在身上。日本兵发现后,就用刺刀去捅,听到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他们便快乐地大笑,就像在河边用鱼叉叉到了水草下的鱼一般高兴。
被赶到村中空地上的有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架在高处的机枪朝他们扫射,人们像推倒的骨牌,一个个倒下,鲜血从子弹钻的孔中流出,往低处流淌。秦老汉体弱无力,中了一枪便倒下了,后倒下的一个中年汉子压在他身上,为他挡住了后面射来的子弹,他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费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日本兵走了,好多房屋还在燃烧,烈火熊熊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柴草和人肉烧焦的气味,秦老汉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捂住受伤的胳膊,数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共二十六具,他无力掩埋他们,只能为死不瞑目的人抹一抹双眼让眼睛合上;他数数被烧毁的房屋一共一百二十间,各户人家的粮食财物家禽家畜被洗劫一空。
太平村不太平,它是日本鬼子进入皇塘乡首当其冲惨遭劫难的地方,捡了一条命的秦老汉,家里人被杀了,房子被烧了,孤苦伶仃的他坐到飘落了烟火灰烬的石头上,声嘶力竭地叫骂着:“天杀的日本鬼子!丧尽天良啊。”
上午九点多钟,柏年穿了件旧棉袄,往青墩村去,他去讨要几户人家拖欠了快两年的轧米加工费,若不是穷得没有办法,这点钱不给也就算了,可现在没有这个钱,儿子金海就得辍学,皇塘小学催了好几次学费了。本来一个月前家里卖了一头猪,两只羊和三只鸡,他手上有了一块银元,足够交学费的;但他去交学费的路上,把这块银元挪作他用了。
那天天气还好,虽然下了霜,但不是很冷,柏年穿了件夹袄就出门了,手插在口袋里,捏着那块用好多汗水换来的银元。
皇塘小学的东大门外是操场,操场南边临时搭了个台子,台后两棵树之间挂了一条横幅:“丹阳抗敌后援会”, 台上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忙碌着,台下围了不少人,柏年也凑到人群中去一看究竟,一个梳短发,系红围巾,一身学生装的姑娘手拿着铁皮话筒,慷慨激昂地开始演讲,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得很远:“同胞们!父老乡亲们!日本鬼子占领了东北、华北、上海,苏州沦陷,南京危在旦夕,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让我们团结起来,支援我们的军队抗战,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人们跟着喊口号,群情激昂,声动天地。
一个圆脸长辫子的姑娘,手捧着红色的募捐箱走向人群,一个男青年跟在他身后,他们走到人们面前说:“支援抗战吧!一文铜钱不嫌少,一块银元不嫌多,少喝一斤酒多买两颗子弹,多消灭两个鬼子!”
人们开始摸口袋,往箱子里放钱,有的是一文铜钱,有的是一枚铜板;不管多少,姑娘都说一声“谢谢”,男青年都要鞠一个躬。募捐箱从东往西,有的人往后退,有的人悄悄走了,柏年右手捏着那块银元,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拿出来放进了募捐箱,这是箱子里唯一的一块银圆,演讲的姑娘把铁皮话筒递到柏年面前,感动地说,“谢谢你慷慨解囊,谢谢你的爱国之心,请你讲两句话。”
“我不会讲。”众目睽睽之下,柏年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摸着脑袋。
“讲两句吧,怎么想就怎么说。”姑娘微笑着鼓励他。
“我只知道一句老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出不了力,就出一块钱。”
姑娘转过话筒对大家说:“他说得太好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让我们给他鼓掌。”
台上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柏年转身回家,听到背后还有人在拍手,儿子的学费没了,家里也没有猪和羊可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妻子交代,他想起了外面欠的加工费,算起来还有十几块银元呢。
冬天的田野有些荒凉,黄多绿少,还没种麦的稻田里是烂黑的根茬,水沟里有薄冰,把枯草和泥土冻在一起;寒风推搡着树木,摇落片片残留的黄叶,落到有白霜的枯草上。
柏年刚走到青墩村北面,听到砰砰两声响,以为是快过年了,有人提前放爆竹;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大土墩北侧的树林时,才发现情况不妙,青墩村的男男女女惊慌失措地跑出村,往有树木的土墩这边跑,柏年看到一些认识的人,与他们打招呼,麻子霍春问:“你来干什么?”
“到你们村上要账去。”
“不能去,鬼子进村了,杀人强奸妇女,抢粮食财物,还抢猪羊。”
柏年不敢往前走,逃出村的人们看鬼子并没有追出村,便站在树林里或趴在土堆上往村子里看。
“鬼子抓人了。”有人轻声说。
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没逃出来的一些人,被日本鬼子赶到村中间大水井边的一大块空地上,那里是村上人夏天纳凉或聚会聊天之处,现在那里成了屠场,在土岗上的人们能听到日本兵的骂声吼声,听得到女人们的哀嚎啼哭声,还有被刺刀捅进身体的惨叫声,两挺机关枪架在房顶上,对着被抓的人们,还有三十几个人躲在家里,他们把门关好,插上门栓,提心吊胆地请菩萨保佑。
菩萨似乎没听见,门栓也挡不住,一家家关着的门,被日本兵用枪托和脚踹开了。离公路最近的熊中满和哑巴老婆没办法逃,床上躺着中风的老娘,两个孩子也小,女儿才七岁,小儿子刚三岁。鬼子用枪托砸门时,熊中满急中生智,让两个孩子爬到奶奶床下躲着,让哑巴老婆躲到灶屋的角落,他抱了些柴草遮盖在她身上,他刚要去开门,门被踹开了,“啪”的一声倒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埃。
小队长山本带着两个士兵闯进屋里,对他大喊大叫,熊中满听不懂日本兵的话,没有反应,日本兵大怒,举起枪托砸向他的头,头被砸破,鲜血直流,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床下传来小儿子的哭声,两个发抖的身体抱在一起,日本兵蹲下身子,用刺刀往床下捅去,捅了几下,惨叫声哭声戛然而止。老奶奶抓起枕头边的剪刀去扎鬼子,也被鬼子连捅几刀,随儿孙们一道去了。剩下躲在稻草下面的哑巴老婆被山本发现,他淫笑着骑在女人身上,强暴了她,两个士兵也强暴了可怜的女人,最后用刺刀对准女人的下身和胸部,连捅几刀,看着血肉模糊死去的女人,三个人哈哈大笑着出门去了。
向大奎的小儿子才三个月,一个日本士兵用三八步枪的刺刀戳进他的身体,往肩上一扛,出门后转了一会,看到一只惊慌失措的母鸡,才把孩子扔掉去追母鸡。
伍再兴、伍再旺兄弟娶的是一对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姐妹,姐姐叫金花,妹妹叫银花,去年一道嫁进门,今年一道怀孕,此时都有五个月身孕,衣服下都像包了个番瓜,今日也在同一时辰遇难。日本兵进村时,金花肚子疼,躺在床上歇着,日本兵闯进屋里,看到花姑娘兽性大发,把她强暴后,还用刺刀割去双乳,对着隆起的肚子一刀又一刀,顿时鲜血喷涌,母子同时丧命。妹妹银花和村上一些人被赶到大水井旁,山本别出心裁,将士兵分成两队,两人一组,抓住村民的手脚,站在三米外往井里扔,被扔到井里的死,扔在外面的活。
第一组的两个日本兵选中了银花,银花挣扎着,手抓脚踢,抓破了日本兵的脸,山本大怒,命人砍去了银花的双手双脚抛入井中,银花血人一般惨不忍睹,瘦高个翻译谄笑着对山本说:“太君此举有皇家风范,我国汉代女皇吕后对男人的新宠就是这么干的。” 村民们听了恨得咬牙切齿。
青墩村曾被认为是福地,据说明朝后期北方少数民族日益强盛,屡次南侵,明朝廷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逃。有一天,正德皇帝南逃至皇塘时与御林军失散,此时天色已晚,便在青墩村休息。晚上小村特别安静,连一声狗叫也没有,正德皇帝睡得很香,第二天精神很好,他对侍卫说:“此晚青灯作伴,休息得很好。”
皇帝走后,此村便改叫青灯村了,因村北有一个大土墩,后来又改名青墩村。十里八乡的人们认为青墩村住过皇帝,是福地,算命先生也说:得其地者昌。为了沾福气,为了子孙兴旺,不少人家举家迁入,原先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逐渐变成一百多户人家的大村。这些迁往青墩村的人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福地成了祸地,这一天,村里被烧了一百七十五间房,杀了三十二个人,最小的遇难者只有三个月,他还吃娘的奶。
此时天阴了,下起了大雨,大概是村民们的先祖目睹村上的惨状,伤心落泪了。柏年看不少村民慌忙逃出村来,棉衣都没穿,身上的衣服淋湿后,在冷风冷雨中冻得瑟瑟发抖,他说:“在外面太冷了,你们跟我去何家庄,到我家加点衣服,喝口热水,暖一暖。”
有些人不肯,一个身材瘦长、骨骼结实、头上包蓝头巾的妇女说:“不麻烦了,鬼子走了,我们就回去,家里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不放心。”
柏年说:“谁知道鬼子什么时候走啊,在这儿冻出病来,不是自己受罪吗?”
麻子霍春也劝村上人去何家庄避一避,他说:“多数人家的房子烧了,粮食鸡鸭家畜也被抢了,回家没地方住,也没吃的,不如先去何家庄歇歇,再做打算吧。”
多数人还是明事理,骂着鬼子,抹着眼泪,跟着柏年去何家庄。
一行人走到陈官塘东边,柏年对对霍春说:“你带大伙慢慢走,我先回家安排一下。”说完一溜小跑着往村上去,他要和妻子先打个招呼,免得妻子不高兴,又跟自己吵,给人家脸色看,弄得大家尴尬。
柏年一进门,苏小辛又惊又喜地说:“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了,听说日本人把青墩村的人都杀了,是真的吗?”
“日本鬼子是杀了不少人,还逃出来六七十个,马上来我家避一避。”
“什么?六七十个人,你带那么多人回来,吃一顿饭就得几十斤米,家里现在总共还有一百多斤米,怎么应付啊?不能让他们来。”
“人家遭难了,总得帮一帮。”
“不行,来家里挤挤住还可以,不能管吃,你去找寿海娘,她仁义,她家米也多。”
柏年走到门口一看,来避难的人们已经进村了,长长的队伍见首不见尾,村里的人也都人心惶惶的,出门观看。他忙从后门去了王燕家,王燕吃了饭正在擦桌子,看柏年进来说:“你可回来了,金海娘急得哭几回了,你没碰上鬼子吧?”
“鬼子没碰上,可碰上麻烦事了。”柏年焦急地把苏小辛接待青墩村人管住不管吃的的事说了。
王燕说:“人都来了,怎么也要接待一下,你去接他们来我家吧,这边地方大点,吃住都方便,我马上烧水做饭。”
柏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忙跑去接人,王燕对明孝说:“你别放牛了,帮我烧火。”
青墩村人进屋后,王燕看有些人衣服单薄,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忙把家里的衣服拿出来让他们穿,柏年也从自家拿了些衣服来,王燕叫人们去抱柴火,在楼下生三个大火盆,渐渐的屋里暖和起来了。
吃了饭,几个性急的人想马上回去,王燕劝道:“你们村上还冒烟呢,鬼子不一定走了,你们一定要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再走。”
“这么多人,给你家添了多少麻烦?” 符可普说。
“不要客气,你们不遭难,请你们也不会来。”王燕说。
符可普说:“日本人太凶残了,杀人不眨眼,用刺刀把小孩捅死扛在肩上。”
王燕说:“是跟他们倭寇老祖宗学的,明朝倭寇侵犯苏州时,就用刀枪穿婴儿当儿戏,百姓愤不欲生,朝廷才派兵在崇明铲除倭患。”
到了月底,丹阳、金坛、镇江相继沦陷,日军控制了铁路公路交通线,在沿线城镇修建据点派兵驻守;皇塘也来了十八个日军,三十个伪军,一部分住在荆家祠堂,一部分住在祠堂西南角的碉堡里。
碉堡有三层楼高,楼顶插一面日本的膏药旗,有两个士兵站岗,看到可疑之人,便“砰砰”放枪。一个老汉去姑娘家,回来时天色晚了,又不懂日本话,鬼子一叫,吓得反身就跑,被子弹追上,倒地身亡。
县乡二级先后成立了伪政权,一个姓吴的保长,当了皇塘乡长兼维持会副会长;日军强迫工厂开工,商店开业,学校开课,营造中日亲善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气氛。
这一天傍晚,寿海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回家,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兴高采烈跑上楼,对正在整理床铺的王燕说:“娘,今天两个日本人到学堂来,一个人发两块糖。”
王燕站起身,看到儿子手中的两块水果糖,彩色的油纸包着,糖纸两端拧成鱼尾状,她生气地说:“把糖扔到小沟塘里去,我们不吃日本人的东西。”
寿海站着没动,看大壮摇着尾巴上来了,他说:“给大壮吃吧。”
“大壮也不吃,日本人在太平村、青墩村杀了那么多人,烧了那么多房,在这儿装什么好人?他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把糖扔到小沟塘里去!”
寿海看母亲很气愤,脸色不好看,嗓门也高了,赶紧下楼,走到小沟塘边,把两块糖扔到河里,“咚咚”两声,水面溅起两个涟漪,像被捅大的两个伤口。
晚上苏小辛来王燕家找消炎的药,王燕一边找药一边问:“谁病了?”
“柏年下午和厉保长打架,把脸打破了。”
“为什么打架呀?”
“柏年上街去,在西街口碰上厉保长,厉保长让他叫村上十八到三十五岁的男丁,明天上午到街上去训练,他答应一声就完了,可他问人家,训什么练?训练了打谁呀?厉保长不高兴了,说是皇军的命令,他说,什么黄军绿军就是鬼子,鬼子的事我不管,我不当日本人的狗,这不是斗气吗?后来两人吵起来,还动了手,他打肿了厉保长的脸,厉保长抓破了他的脸。”
“柏年脾气上来也是什么都不怕。”王燕说。
“他不怕我可怕,我吓死了,当时要有鬼子在边上,还不把他杀了。”
“他是心里有火,恨鬼子。”
“我心里现在还不静呢,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一家子人日子还怎么过,我也没法活了,他可不能有事。”
“柏年不会有事,你放心吧。”王燕宽慰她说。
苏小辛接过王燕递过来的药说:“街上有鬼子,我以后就不让他上街了,省得有麻烦,惹不起躲得起。”
这一天下午,柏年又站在门口看天,妻子不让他上街,他便帮助打打猪草,收拾地里的菜,没事就在村里走走,看看花草看看天气。这会儿天不高、云很厚,灰色的云快压到房顶了;太阳不红,惨白如月,鸽子不见,燕子不见,大雁也不见,只有几只叫不出名的灰鸟在飞,叫声怪异,像有一日从坟地走过听到的声音。
“看什么风景呢?没事出去耥点螺蛳回来,洗干净了煮煮,又当菜又当饭,家里米快没了。”苏小辛在屋里和他说话。
柏年听到妻子在屋里唠叨,皱起眉头说:“去哪儿耥螺蛳?”
“去前面聪明塘,离家近,吃聪明塘的螺蛳人还聪明呢。”
他说:“你也信人家的鬼话,吃点螺蛳人就聪明了。”
“信不信,耥点螺蛳回来煮煮吃总是好的。”
柏年闭口不言,他知道自己要说,妻子还得说,她总有话等着自己。
聪明塘形似山芋,东西最宽处一百米,南北长二百米,塘名有些来历。一种说法是塘西边原先有一户人家,孩子特别聪明,先后出过三个举人,一个状元;有一年闹瘟疫,这户人家死绝了,塘还在,人们便称它为聪明塘。有一阵子,十里八乡的人都到这里来挑水喝,希望子女聪明,但效果并不明显,渐渐的,没有人来挑水了。
另一种说法是在汉代以前,芦塘一带野草茫茫,禽兽昼伏夜出,有一条金黄皮毛的黄牛糟蹋庄稼,危害百姓,农夫多次设计捕捉但次次落空。
有一天来了一位高僧,法名仲明,他施法缚住金毛牛系在一棵大树上,不料金毛牛挣断绳索向何家庄方向奔来,仲明和尚在后面紧紧追赶;追到如今聪明塘这个地方,金毛牛无力再跑,就地一滚,立时地陷数十丈,平地变为深坑,年久积水成塘,当地人为纪念仲明和尚,将塘取名仲明塘,数代后传成了聪明塘。
柏年扛起靠在墙上的耥螺蛳网,拎了个无眼竹篮去前面的聪明塘耥螺蛳,到了聪明塘边,柏年放下竹篮,把耥网放到河里,两手握着竹篙,沿着河坡往下耥,手退到竹篙头,他便把耥网往上拉,耥网里有时有二三十个螺蛳,有时有三五个螺蛳,有时是空的。有一网拉上了一个破铁盆,底部都锈掉了,柏年认识那是自家的铁盆,怎么会在聪明塘里呢,大概是村上人偷了又不敢用,便扔到这塘里了。家里铁盆失踪后,他怀疑是松兆常兄弟偷的,现在看来是冤枉他们了,松兆常在南京煤炭港当搬运工,今年二月,他把老婆和三个孩子还有弟弟都接到南京去了,只留下父母在家,要是他偷的铁盆,肯定带到南京去用了。
这几天松兆常的母亲老是哭,她听人说日本兵占了南京后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她担心松兆常一家和小儿子都被日本兵杀了。柏年看到松兆常母亲哭,他就担心嫁到苏州的来娣,他听说日本兵在苏州也杀了不少人,他后悔让来娣嫁到苏州去,现在看来,还是皇塘最好最安全,要不然怎么说上有天堂下有皇塘呢。
柏年沿着河岸从南往北耥螺蛳,耥到的螺蛳放进竹篮里,耥网网里带上的水草和泥就倒在路上,隔三五步一小摊泥水。
“砰砰”两声枪响,柏年吓了一跳,抬头向枪响之处看去,南边半里处有一个上身穿白褂子的汉子,往聪明塘这边跑来,后面两个日本兵端着长枪紧追不舍。那汉子跑到聪明塘南头,朝柏年这边看了一眼,可能怕连累他,又从塘东边往北跑。这一下柏年看清了,那人手上拿着短枪,下身穿黑布裤,那体型,那跑步的样子柏年有点儿熟悉,可一下又想不起是谁、在哪儿见过?
那汉子跑到河对面与柏年相对位置时,两个鬼子追到了塘南头,他们商量了一下,一个从塘东岸,一个从塘西岸去包抄那个汉子。从西岸追的鬼子很快跑到柏年前面五六米远的地方,一脚踩在柏年倒在路上的水草河泥上,脚一滑重重摔了一跤,军裤和双手都沾了泥,枪扔出老远。
鬼子大怒,爬起来拿起枪来刺柏年,嘴里骂着:“八嘎呀路!”柏年想到在青墩村看到的情景,想到和厉保长打架之事,还想到皇塘小学操场上的群情激愤,心中的怒火直往上冲,他双手握紧竹篙耥网,端起耥网朝鬼子的腿部横扫过去,鬼子一下扑倒在地。柏年端起耥网上前再杵鬼子的脑袋时,塘对面的鬼子开枪了,柏年胸部中枪,站立不稳倒在地上。摔倒的鬼子爬起来,端枪朝他胸部腹部刺来,鲜血不断涌出,他皱起眉头,额头上形成一个躺倒的川字,他想骂鬼子,想操鬼子的祖宗,可他无力张口也发不出声,眼皮也沉得抬不动,慢慢合上了。
日本兵朝柏年开枪时,王燕正带着大壮去村前菜地,抬头看见日本兵用刺刀杀人,便对大壮说:“大壮,去咬它。”
大壮得令一阵风似的飞奔过去,在聪明塘北岸往村中来的田埂上,跟两个鬼子遭遇,鬼子急忙开了一枪,没打中大壮,眼看大壮冲到眼前,没法开枪,他们便端起刺刀来刺,大壮很灵活,一闪身躲开了,它趁一个鬼子身体前倾的机会,跳起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它和小黄牛斗了几次,咬脖子的本事相当熟练,既准又狠,四颗牙齿瞬间嵌入脖子肉中,任凭鬼子用拳头捶用手拉,另一个鬼子用枪托来打大壮都不松口,鬼子的脖子被咬断,血流不止气绝身亡;大壮也被另一个红了眼的鬼子连捅几刀,松了口瘫倒在地,挣扎了一会儿,没有了气息,闭上了眼睛。
大壮跟鬼子搏斗时,明孝牵着小黄牛从外面回来,看到大壮英勇无畏,它也无所畏惧撒腿朝鬼子跑去,牛绳从明孝手中滑落,拖在它的身子后面,小黄牛冲到鬼子面前,它低头用角对着鬼子的头去顶撞;鬼子转身向南逃命,小黄牛紧追不舍,越过一道深沟时,一脚踩入沟泥中拔不出来,鬼子趁机转身,连开三枪,小黄牛倒在麦田里。鬼子朝村里看看,朝西边天空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一个人不敢进村,背着枪拖着同伴的尸体往街上兵营去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躲进大塘北边树林里的汉子,借着月色往村里来,从王燕家的东门进了楼,看见王燕叫一声“二嫂”。
王燕一愣,定睛一看是杏年,多少年没见,他变了模样,如今虎背熊腰,个子也长高了些,眉毛浓黑,胡子也多了,满满一下巴,两眼炯炯有神,似大塘的水似天上的星;身上是白褂黑裤黑鞋,裤子鞋上沾着泥,大腿上裤子被刮破一个口子,撕开的一块布挂在口子下面。
“是你打鬼子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王燕问。
“怕人看见,天黑外面没人才敢回来,给我点水喝,渴死了。”
王燕倒上一碗水,杏年端起来一仰脖,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一碗水便下去了,王燕赶紧又到了一碗,他坐下又喝了两口,放下碗抹抹嘴才说:“今天从尧塘回来,在尧头墩前面碰到三个鬼子查良民证,我忘了带了。”
明孝说:“别的不带,良民证不能不带,鬼子老查。”
“是啊,我说良民证被小偷偷了,鬼子不信要搜身,我身上有枪,拔枪打死一个鬼子就跑。”
“还是运气,死里逃生。”王燕说。
“皇塘办一张良民证多少钱?”杏年问。
“一元五角。”王燕说。
“工本费就几分钱,鬼子就是敲竹杠,搜刮民脂民膏;我办的良民证一块钱,放中山裝的口袋里,一换衣服忘了;没想到碰上三个鬼子,我打死一个鬼子,两个鬼子追我,今天多亏一个耥螺蛳的人和一条狗帮我挡住鬼子,我子弹都打没了,只能逃。”
王燕说。:“你知道吗?那个耥螺蛳的是柏年。”
“大哥呀,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王燕低声说。”
“啊——”杏年震惊又悲痛,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看他。”
“吃了夜饭去吧,他家里现在人不少,你也饿了,我去给你热饭吃。”
王燕去厨房热饭,杏年看看坐在一边的寿海,寿海低着头,不停的抹眼泪,他问:“这是我侄子吧?”
“是啊,”明孝对寿海说,“叫叔叔。”
杏年摸摸寿海乌黑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寿海。”
“上学堂念书了?”
“念了。”
“怎么流眼泪?伯伯死了难过是吗?”
“伯伯死了,大壮也死了。”
“大壮是谁?”
明孝说:“家里养的大黄狗,咬死一个鬼子,被另一个鬼子打死了。”
“在哪儿呢?寿海领叔叔去看看。”杏年说。
大壮侧身躺在西屋的小桌子上,明孝把大壮抱回来后,把它放在桌上,王燕用布沾了水擦干净它身上的土和血,准备给它缝一件寿衣,让它穿上埋到自家坟地里去。
杏年用手抚摸大壮光滑有点潮气的皮毛,看到身上的伤口他心里有些酸涩,说:“好狗,东晋陆机养的会送信的狗,就是这种狗,聪明忠勇,是我没见过面的朋友,它为我送了命,我感谢它。”他弯腰向大壮深深鞠了一躬。
杏年吃夜饭时,王燕坐在一边看他,问他在外面的情况,成家了没有?现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回家?杏年一一做答。
他自从济南离开部队后,就去了南京,参加反对国民党政府的活动,后来被捕,坐了六年牢,直到抗战爆发国共合作,他才出狱,现在组织抗日自卫队打鬼子。
“碰不上鬼子还不回来?” 王燕问。
“我怕连累家里。”
“这么多年在外头,想不想家?”
“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梦见家里的楼房,梦见村上的大塘。”
“你说日本鬼子这么凶,咱们能打败日本吗?”
“能!一定能,日本人少,中国人多,皇塘就十八个日本兵,一年打死三个,六年就打没了,今天一天就打死两个了。”
“一个是大壮咬死的。”寿海插话说。
“柏年是英雄,大壮也是英雄。” 杏年说。
“这次难得回来,你在家多住几天吧。”
“不行,我有事,明天一早就得走,我这就去看看大哥。”
柏年仰躺在门板上,门板搁在堂屋八仙桌前,他脸上盖了张黄纸,衣服上的血都干了,昏黄的灯光一照,泛出暗绿色的光。
苏小辛跪在柏年旁边的地上,边哭边说:“我的天啊,你死得惨啊,我命苦啊,我和孩子今后怎么过呀?我不想活了——”
金海银海银娣垂泪站在母亲身边,铜海小,吃了晚饭在里屋床前脚踏板上睡着了。
杏年进门,叫了一声:“大嫂”,扑通一下跪在柏年的头前,他泣不成声的说:“大哥,是我害了你,你是为救我而死的,我一定给你报仇,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苏小辛止住了哭声,她嗓子哑了,看到杏年泪流满面地自责,她说:“也不怪你,怪我自己,我不叫他去耥螺蛳就好了,他就碰不上你、也碰不上日本兵了。”她停了停又说,“你也是,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今天回来了。”
杏年不想辩解,他很难过,他想放声痛哭一场,可眼泪硬是掉不下来,荆芳菲在济南被日本兵杀害,他流的眼泪太多了,自那以后,他的悲伤和愤怒,还有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都像熔岩一样深埋在体内了。
这一天晚上,何家庄很不平静,狗老是叫、鱼老是跳,鸡飞鸭跑,老鼠、蛇、蛤蟆,蜈蚣、乌龟、野猫、黄鼠狼也到处跑,都是惶恐不安。蒋家人是悲伤万分,死了人、死了狗、死了牛,眼泪止不住往外流。村上好多人家也睡不着,想什么的都有,有的人想着吃狗肉牛肉,不好意思问王燕,就向明孝打听,听说不杀要埋时,有的人疑惑,有的人认为是傻,自己不忍心吃,给别人吃呗,或者拿去街上卖了,多少也能卖几个钱。有的人惶恐不安,死了一个鬼子,担心鬼子来报仇,血洗何家庄,重演太平村青墩村的悲剧。有的人抱怨王燕,说她人善脾气直,养的狗和牛也闯祸。有人说,柏年没脑子,耥网打得过刀和枪吗,还去和鬼子拼命?有好心人去王燕家,劝她回娘家躲几天,石墩头离公路远,有十几里,鬼子不会去,王燕坦然地说:“我没做亏心事,躲什么?是祸躲不过,我就在何家庄,哪里都不去;柏年、大壮、 小黄牛三条命,换鬼子一条命,我家还亏了,鬼子还欠我家两条命,他们早晚得还。”
杏年说:“鬼子打死了一个人,还打死了一条狗和一条牛,狗咬死一个鬼子,也不是人打死的,估计鬼子不会来报复。”
第二天一早,金海就去亲友家报丧,请的村上八个抬棺人,被称为八仙,他们来金海家吃了早饭,就把柏年抬到中堂放在木板上,木板架在两张板凳上,柏年脸上盖着黄纸,头旁脚后各放一盏油灯,昼夜不息,称为长明灯,原因是阴曹地府一片漆黑,亡灵要借助灯光照路;手上放了几枝柳枝,上面串着面饼,是用来对付黄泉路上的恶狗的。
王燕协助苏小辛办理柏年的丧事,帮助用白棉布缝做白衣白帽,白布帽帽后披两条麻布,表示披麻戴孝。明孝与苏小辛哥哥带人上街买寿衣寿材,楠木棺材贵,买了便宜的杉木棺材,头高脚低,用十一块板子拼成,黑漆漆了两遍,不太光亮,买了三件蓝布寿衣,衣服不钉纽扣,腰部缝一根布带。
有亲戚来吊孝,金海银海银娣铜海穿孝衣戴孝帽跪在地上叩首迎接,披麻戴孝的苏小辛跪在柏年头旁,悲痛地大声哭诉:“你死得惨啊,没人性的东洋鬼子杀了你啊,你一辈子苦啊,你死了我今后怎么过呀,我不该叫你去耥螺蛳啊,我害了你啊,可恨的东洋鬼子乱杀人啊…………”。
第二天下午入殓,八仙给柏年穿好寿衣,金海抱头银海抱脚,银娣铜海抱腰,抱到棺材旁,八仙接过放入棺材中,然后在柏年身边放入土包、石灰包、炭粉、雄黄等物品。钉棺材盖前,苏小辛带子女、亲戚手持安息香绕棺七圈,脸对死者,与死者告别,苏小辛又是嚎啕大哭,其他人也哭泣流泪。
第三天是出殡,苏小辛在棺材前供饭菜、烧纸钱,亲戚磕头,长子金海用掸子将棺材上的灰尘掸清;八仙将棺材抬起,出门前往墓地,苏小辛和家人还有亲戚,一边哭泣一边跟着灵柩往前走。有人在灵柩前一路抛撒纸钱,说是买路钱;经过之处,在岔道口撒石灰,防止死者回家时走岔道。棺材入土后,金海银海先返回,在经过路口点燃火堆,焚烧死者衣物,从墓地回来的人,经过火堆时跨火堆而过,意味燎去晦气,中午设宴招待宾客,其中有豆腐,吃豆腐饭成为奔丧的代称。
南京沦陷前后,日军在江南各地大肆烧杀抢掠,到处哀鸿遍野,许多人被杀,何家庄村上柏年被杀,去了南京的松兆常一家五人被杀,松兆常死里逃生回到何家庄还心有余悸,他看到的情景太恐怖了。
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开始疯狂烧杀抢掠强奸妇女,数千妇女被强奸后杀死。12月17日,位于南京安全区內华侨招待所中躲避的中国男女难民五千余人,被日军双手反绑、排列成行押往中山码头,日军用机枪扫射后,弃尸于长江。有两个日军少尉比赛杀人,一个杀了105个,一个杀了106人,城内百姓的尸体铺满了街道,靠江边的城门口尸体堆积如山,高达一米,房屋有三分之一被烧,到处是断壁残垣一片片焦土。
松兆常的弟弟被日本兵绑在杨树上当靶子,让一个新兵用军刀练习劈杀而死,他老婆因反抗日本兵强奸被刺刀捅了十三刀死去,三个孩子逃跑时被日本兵开枪打死。松兆常命大,他和三千男人被押到煤炭港下游江边,日军用机枪扫射后,绝大多数人当场死亡,他由于惊恐晕倒被尸体压住而幸免于难,没有成为南京大屠杀30万死难者之一。
松兆常受了惊吓,精神有点异常,逃回何家庄后不是哭就是对人说:“鬼子杀人凶啊,杀人不眨眼啊,鬼子都该千刀万剐啊!”
他有时站在大塘边大喊大叫:“鬼子来了——鬼子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