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如饮醇醪
金云亮追上曲军说话的时候,王千钧一直在旁边默默站着,特别深沉,特别忧郁,看样子心情很不好。
“柱子,干嘛耷拉个脸?跑业务哪有次次都成的,没关系。”
曲军对王千钧来了个摸头杀,来回的按一按又揉一揉:“东方不亮西方亮嘛,东红电影院不行咱换一家问问,省纺机电影院也是新修的,估摸着可以放录像。”
王千钧打着老爸的旗号联系东红电影院,对方很给面子的答应出租电影院,到放映室一看却傻了眼,这里还是老式的国产放映机,和王千钧的年龄差不多,不支持录像机播放。
“不是这个事……唉,没脸啊,我被人欺负了!”
不安慰他还好,一安慰王千钧反而呵斥呵斥的喘粗气,来往路过的同学下意识的纷纷避让,就像遇到一只危险的大黑熊。
曲军和金云亮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懵。
你这个样子,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谁敢欺负你?
“星期天在杨阳的宿舍碰上两个小白脸,一个跟我说西班牙语,一个念雪莱的诗,我一句话都接不上,丢人丢大了……”
王千钧星期天去外语学院的女生宿舍,遇到另外两个男生,一个是西班牙语专业的,一个是英语专业的,王千钧不知他们的底细,又拿出西班牙语原版的《百年孤独》装AC,李鬼遇到了李逵,下场可想而知。
曲军和金云亮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沉重。
很好笑,但是不能笑。
王千钧虽然见一个爱一个,但只是心痒痒嘴花花,从来不敢付诸行动,这次被女生热情邀请,迈出勇敢的第一步,没想到在心仪的女生面前马失前蹄,堪称是一件男默女泪的惨案。
曲军很担心,王千钧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以后会变得更变态。
“军子,西班牙语一时半会儿的学不会,你帮我找几本诗集,我先干掉那个英语系的诗人。”王千钧像战败的公狮一样,咬牙切齿的还想向狮王发起第二次挑战。
他的目标是圆脸女生杨阳,西语专业小白脸喜欢徐卿,没有太大的竞争关系。
英语专业的诗人小白脸却是不折不扣的情敌,当那个家伙用英语朗诵雪莱的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屁股一抖一抖的无比投入,那股骚浪贱的感觉简直是对女神的亵渎,也让王千钧无比的自惭形秽,妒火中烧。
“诗人吗?有点麻烦……”曲军皱起眉头,思索破敌之策。
八十年代的诗歌爱好者,偏执程度不亚于后世饭圈的粉丝,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处在文艺青年鄙视链的上游,意志坚如磐石,一般的招数很难破防。
会英语的诗人更可怕,比普通诗人又高出一等。
也就是外语学院有英语专业,如果换成一般的理工科大学,这个会英语的诗人肯定是全校的风云人物,有的是更宽广的舞台,不稀罕在女生宿舍里念雪莱。
“想要找回场子,我有上中下三策。”
曲军整理思路,说道:“上策你借一本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再找几本王国维、陈寅恪之类民国大师的传记看一看,他再给你念外国诗,你就给他讲国学国风,这厮只会念雪莱,不用怕他……”
这是堂堂正正的战法,五千年的文化底蕴留下无数的艺术经典,“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种大白话一样的诗,明显比不上“眸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隽永。
王千钧却觉得国学国风太土,装AC装不过英语系诗人小白脸,向曲军询问中策。
“中策你把所有的《读书》杂志看一遍,挑几篇最难最偏的外国书籍介绍背下来,他再给你念雪莱,你就给他讲这几本外国书籍,以毒攻毒……”
《读书》杂志1979年创刊,堪称八十年代最能装的杂志,经常介绍一些非常小众、非常艰涩、非常西方的书,在文艺青年聚集的场合,漫不经心的随口提上几句,那些连书名都没听说过的文艺青年就会羞愧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总而言之,雪莱太过大众化,也太过古老久远,念他的诗,远不如念耶胡达·阿米亥的诗逼格高,你跟我玩西洋拳,我也跟你玩西洋拳,以力破力,故为中策。
“《读书》我以前翻过一眼,太踏马难了……”王千钧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胜算不大,又询问下策。
“下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搞不好被人当成流氓。”
曲军提前打好预防针,接着说道:“你可以借几本弗洛伊德钻研一下,比如《梦的解析》,《爱情心理学》,还有《*学三论》,看了保证有收获,他再跟你念雪莱,你就跟他讲**期和**期的区别,告诉他雪莱有俄狄浦斯情结……”
你和我讲诗歌,我和你讲鸡鸡。
你和我讲艺术,我和你讲鸡鸡。
你和我讲历史,我和你讲鸡鸡。
你问我什么是俄狄浦斯情结?
呵呵,找死!就在这等着你呢……
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心理学?!
王千钧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如果学会这个弗什么德的学说,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当着女生讨论鸡鸡,那个场景想一想就特过瘾,杨阳和徐卿不好意思听,又不好意思不听,脸蛋红扑扑的好害羞,英语诗人小白脸在旁边目瞪口呆……
“我要学这个!弗什么德来着?还有鹅什么斯情节,你都给我写一下,别搞出错别字!”
一旦调动学习积极性,就是这么认真。
……
星期四,数学模拟测试。
曲军一路顺风顺水的答完卷子,检查一遍后,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考试一般都是茶壶煮饺子——心中有数,答完卷子就知道考得怎么样,曲军不敢说到底能考80分还是90分,但是知道肯定涨分了,远远超过上次月考的数学48分。
最少能考个本科了。
确定命运已经改变,多少有点小感慨,转头看看金云亮,金云亮目光呆滞,歪着头正在神游天外,卷子上一大半都是空白。
也不错,早点躺平早解脱,反正这家伙上辈子也没有考上大学。
曲军没有打搅他,往桌子上一趴开始假寐,点开随身APP里面的那本《活着为了讲述》,一边刷经验,一边换脑子休息。
……
乾阳外语学院的一间办公室里,沈荣正在伏案工作。
窗外树影斑驳,屋内茶香渺渺,办公桌上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紫阳毛尖,一部红色的电话机,几本西文书籍和一封苏力莉写来的信。
沈荣是享受郭嘉特殊津贴的二级教授,西班牙语专业的学术大牛,前不久刚从乾阳外语学院副院长的位子退下来。
不是犯错误被撤职,而是主动辞去行政职务,用沈荣自己的话说,我是一个老翻译,一辈子站在领导的后面,不习惯自己当领导。
当官没意思,与其陷入繁杂的行政工作,不如趁着头脑还清醒,多翻译几篇文章。
叮铃铃……
电话突然响了,沈荣拿起听筒,里面传来苏力莉的声音,沈荣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后辈,笑呵呵的和她聊了起来。
“看过了,可惜没有全诗,看得不过瘾啊……对,翻译得很好,比我水平高……我不是开玩笑,的确比我的水平高,如果全诗都有同样的水准,可以直接进大学教材……”
层层转接的老式电话杂音很大,沈荣习惯性的扯着大嗓门说道:“我对翻译者的身份也很好奇,对,按说高中老师也不可能,盐碱地里长人参,没有这个道理……高中生就更奇怪了,阅历不够,知识积累也不够,不是外语说得好,就能翻译外语诗歌的……好的,我来当个侦查员,明天去十七中看一看他是何方神圣……”
沈荣放下电话,拿起苏力莉写来的信,信里附录了两段曲军翻译的诗稿,他闭上眼睛,随口背出对应的西班牙语原诗,再睁开眼念一遍曲军的中文“译作”,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
如饮醇醪,不觉已醉。
作为国内排得上号的西语翻译大牛和拉美历史专家,沈荣对获得塞万提斯奖的《太阳石》久仰大名,读过西班牙语原诗后,认定这是一篇思想深刻,神韵非凡的佳作,但是从来没有动过翻译的念头。
诗歌的翻译是最难的,再美的诗句,翻成另一种语言立刻韵味全失,就像把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翻译成“Bright moohou made?Holding my cup, I ask the blue sky”,不是一般的辣眼睛。
沈荣不敢挑战的任务,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完成了。
越是内行,越了解其中的难度,越佩服翻译者的水平,沈荣动了爱才的心思,打算亲自考查曲军,如果他是十七中的老师,立刻调到乾阳外语学院来。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苏力莉说,曲军自称是个高中毕业生,虽然匪夷所思,沈荣却充满期待——年轻,自然前途无量,西班牙语翻译界和其他领域一样,存在严重的人才断档,新生代一直没有领军人物出现,全靠一帮五六十岁的老家伙撑门面。
……
傍晚时分,蒋国秀从学校门口经过,传达室周大爷告诉他,有一个外语学院的何鸿飞何科长打电话转告,让蒋国秀明天下午不要外出,有事找他。
“又来找我干什么?”蒋国秀一时摸不着头脑。
上次被曲军连累,放了韩远征韩教授的鸽子,他已经再三道歉,难道韩教授还不满意,要打上门兴师问罪?
如果来找曲军,那就更加奇怪,人家韩远征堂堂的副教授,求他办事都求不来,没有反过来倒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