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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难得云郎

有了昼玉派人刻意干扰,旁人议论起上元节那夜的事情,也真以为是顾怜幽失足坠江,太子殿下本能地跳江而救。

但旁人最多的看法,居然是艳羡顾怜幽被太子殿下抱回岸上,太子殿下为救她跳江,羡煞旁人。

反倒没人讨论云薄和顾怜幽。

而昼玉毫不犹豫跳江救人,也被称赞本心赤诚善德,虽是位高,尤怜草木,那夜掉下去就算不是顾怜幽,太子殿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坠江,恐怕都会救,有这样德行出众的太子殿下,何愁大周日后之盛世。

还难免地阴阳顾怜幽一句,顾怜幽麽,未必多得太子殿下青眼。

顾怜幽坐在众人之中,听得见些细碎的议论声,难免有些汗颜,却是一派平静地端着茶杯默默喝茶。

她既然选了来这个宴会,自然不会轻易和这些半大的孩子翻脸,选这个宴会也不是随意为之,丞相夫人是栖如长公主,天降红娘命,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给人撮合成对。

她要物色夫婿,栖如长公主恐怕能助她一臂之力。

毕竟当今陛下和故去皇后是玉如长公主撮合的,云薄的父母亦然,一连朝中十几位大臣的正妻都是栖如长公主给说亲的,栖如长公主之丧心病狂,甚至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一十七岁就说给了奉常家的姑娘。

而顾怜幽上辈子第一次见栖如长公主时,长公主便觉得她格外有眼缘,后来私下召她,给她挑了几个高门家的公子,问她意见,顾怜幽当时心思没在上头,辜负了栖如长公主好意。

如今,她反倒要利用这份好意。

顾怜幽心里有些愧疚,但形势所逼,她无可奈何。

宴会尚未开始,而昼玉已与苏丞相在高阁之上,俯瞰着偌大的丞相府。

苏丞相墨发深衣,一双伏羲目明亮宽阔,像是能纳世间万物入目,年少时白衣卿相,如今虽有皱纹,举止间却更生几分从容出世,心怀天下的宰相气度,眉宇间隐隐有愁容:“殿下可记得半年前陛下受刺一事?”

昼玉没多绕圈子,单刀直入道:“想必丞相大人也认为遗孤反叛之事必须深究镇压?”

苏丞相惊讶于昼玉居然知道刺杀之人真实来历,更没想到昼玉竟然顷刻之间便猜到他的意图。

春风缓缓,烟柳斜斜,高台之上的风拂过昼玉耳畔簌细作响,他淡淡道:“孤胸有成竹,丞相不必担忧。”

前世晏清遗孤叛乱到了他登基后才爆发和平定,这辈子当然不会容忍错误再度上演。

苏如归心中竟莫名有几分欣慰。

这样细小却又牵扯甚广的事情,太子已有了自己的主见,如此敏锐聪颖,可堪大用,也不怕陛下日渐追求长生心智破败了。

苏如归从容道:“既是如此,臣便不再多言。”

有些功劳,只有太子殿下独揽才是最好的选择,作为臣子不能插手。

昼玉轻轻颔首,下人要引昼玉下高阁,长风入阁,昼玉却忽然回头:“丞相大人,平日少生肝火,调养身子保重为好。”

长风吹拂着昼玉清俊的面庞,衣袂烈烈飞扬,一双圣人眸清光乍现,依稀有垂怜不舍,似乎这是最后一面,想多看苏如归几眼。

苏如归回头对上昼玉的眼神,不由得一怔,那个眼神太过深沉,让苏如归有些不解。

只有昼玉知道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苏离,字如归,谥号文正,忠正抗直,心火突发,殁于坤安十四年。

文正是文官最高一级的谥号,是昼玉亲自为他所取。

苏相的儿子一十九岁死在边关,妻女在战乱中离散,独身一人赴了黄泉,死前还在批阅奏章,真正的亲离孤苦,断子绝孙。

名与字素来是相互呼应,可大抵没有几个人像苏相这样人如其名。

苏如归之视死如归是他的抱负,苏离之妻离子散却是他的命数,两样都在他命中应验。

苏如归只是愣了一愣,便躬身行礼:“谢殿下关心。”

昼玉心中翻涌,却只是径直下了高阁,不再回头。

宴会上,栖如长公主果然出现,身边还带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顾怜幽记得,上辈子就是这位道长说她命中有花神所佑,导致长公主对她格外热情,要替她找到命定的缘分。

其实顾怜幽并不信,但不妨碍她利用这一点。

栖如长公主虽然已三十又五,却保养得宜,石榴红玉步摇愈发显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诸位请起,折枝宴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各位可尽兴而为。”

栖如说话的时候,那位道长眸光浅浅扫过顾怜幽,不多时,便有丫鬟知会顾怜幽,说长公主请她茶室下棋。

顾怜幽心中明白,看来是那位道长又点中她了。

她起身悄然退出宴席,往后院去。

云薄却注意到了她离开,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顾怜幽前往茶室路上忽然撞见了云薄,顾怜幽本无意问好,免得云薄多想,却没想到云薄叫住了她。

“顾二小姐。”

顾怜幽有些诧异地回头。

云薄抬步上前,一双如含珠的丹凤眼定定看着她:“你是否仍旧心悦于我?”

纵使顾怜幽见过大世面,面对云薄这样直接的追问也愣了一愣。

天光从长廊的细竹帘的缝隙中透出,寒光般的阳光成线,他清白如冷月的面容浮上几分霜色的白,剑眉上挑,丹凤眼如含珠,侧脸削瘦利落。

明明都是冷淡,云薄之容,与昼玉高不可攀如九天流云的容貌截然不同。

昼玉与凤尾兰那般清冷寂美的容色倒有些肖似,云薄更像是一柄开锋的剑,不近人情且凉薄,多了凌厉。

云薄中状元后,有一句话在上京人人知晓。

凌云易揽,难得云郎。

他的性情亦是不近人情,曾经数度疏离冷落顾怜幽,但这几日,云薄却不受控制地去想顾怜幽,连他都不知道为何。

顾怜幽愣了片刻后,却是从容一笑。

无他,她单纯觉得有些好笑。

可顾怜幽勾唇轻轻一笑,却让云薄想起那夜她跳江前那绝望痛苦的一笑。

云薄心中翻涌,唇边苦涩,他素来不近人情此刻却少有的温柔下来:“若你心意不变,我不日便去顾府提亲。”

廊下流水淙淙,湖风忽起,细竹帘被风吹动,可顾怜幽觉得可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朱唇微扬,轻声道:“云公子,我有一个故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云薄一双含珠丹凤眸中愧疚与怜惜翻涌:“自然。”

顾怜幽轻声道:“从前有个姑娘,她一心以为自己要嫁给世交的哥哥,所以一直跟在他后头,为他织剑穗,绣香囊,可是他不领情,甚至于当众羞辱,冷漠恶言,让姑娘当众下不来台。”

云薄的眼皮狠狠一跳。

湖水荡漾,流水淙淙愈发让她的声音显得那样轻,那样薄,仿佛有锥心刻骨之痛,却不能怨:“姑娘是愿意嫁给他的,不说喜欢,单说他这个人,也是极其出众的,她佩服这样的才华,仰慕他的风姿。”

她每一句话都像刻在云薄的心里,要划出刀痕来:“但他性情如此冷漠,姑娘被羞辱冷落的时间长了,她也逐渐明白她和那位公子终究是没有缘分的,她最终还是心灰意冷,决定放弃了。”

云薄却忽然打断她,语气不忍:“她怎么知道公子不会回心转意。”

顾怜幽自嘲地抬眸看他,一双柳叶眸中是冷漠与恨意:“那她丢过的脸,伤过的心,谁来弥补?”

他再不是故意的,可她上辈子名声俱损,失望至极,谁能补偿?

可顾怜幽话音刚落,云薄便斩钉截铁道:“我来弥补,十里红妆,举案齐眉,但凡她要,我都给。”

顾怜幽眸中有轻讽笑意,浓艳温柔的面庞似乎毫无锋芒,却在一字一句中将人的心脏绞疼:“我没有说完,这个故事还有下半回,姑娘灰心之后,公子出征,尸骨无存,姑娘明明已经对他失望至极,却一意孤行单枪匹马奔赴边关,孤身一人,在鬼哭狼嚎,漫天秃鹫的沙场中把他的尸首翻了出来。”

云薄的心中一震,不知为何,这个故事竟让他莫名揪心。

顾怜幽缓缓在长廊上渡步:“她不顾名声也不顾生死,所幸公子还有一口气在,她将公子背回京城,回去时名声已一落千丈。”

她忽然笑了:“你猜,公子最后娶她没有?”

对上她的笑颜,云薄心间一痛。

顾怜幽讽刺的笑意无疑在说明,故事里的人,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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