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车祸

李文冬从小跟着母亲和奶奶长大，他的父亲李立八八年到Y省G市打工，九二年在S市塑料厂开车，后转到拉链厂做主管，九六年出车祸离世。

他父亲是独苗，奶奶惊闻噩耗伤心过度跟着去了，爷爷也早在他十岁那年，因为救人丢了性命。

父亲去世那年，他在部队正准备提干，消息传来他放弃了提干机会，毅然选择回家，他怕母亲也撑不住。

他对父亲的印象非常模糊，李立出去打工那年，他才读初二。后来一直到他父亲去世，都未曾见到过他，分别的九年里只能从他寄回来的钱才能知道还有个父亲存在。

李立去世后，李文冬一直和他的母亲住在乡下，后来成家有了小孩，便把母亲接到县城，美其名曰享清福，实则就是请了个免费保姆，除了洗衣做饭，孩子也是他母亲帮忙在带。

前年到处借钱贷款买了个店面，他母亲知道欠债的事，按她的说法，没有钱帮他很过意不去。从那时起，便出去找了份事做，一直在那个早点店帮忙洗碗，打扫卫生。

早点店干活，相对来说时间上非常宽裕，下半夜四点出门，四点半赶到店里，上午一般十点就可以下班，然后顺路买菜回家洗衣做饭。刚去那会工资是900，现在1100了。

看到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后，李文冬越发觉得自己对她亏欠太多，是时候让家人享福了，卖掉老宅是唯一的出路。

前些天，有位老板开着深市牌照的车子过来找他们，态度很是客气。他先是到早点店陪母亲聊天，询问李文冬的联系方式，然后找到他说要买老家房子，他自然开口拒绝说祖上的房子不能在他手上卖掉。

今天他也联系了这位S市老板，直接说价高者得，你们公平竞争。多几个买家，他就有了定价权。

……

眼前是狭窄的双向316国道单车道路段，两边是起伏的山坡，上面长着野生灌木杂草树丛。路上车流往来不息，以大货车为主。过了五里乡，到前面李家村候车亭左拐，他就可以回到老家，跟那几个老板共商大事。

钞票钞票钞票，大把大把的钞票！李文冬在脑海里勾勒出成堆的钞票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场景，他莫名兴奋，嘴角露出邪魅的笑容。

这里，将是他李文冬改天换命的始发地，是一家人幸福生活的起点！

没有钱的日子太难熬了，八九十年代大家都一样穷那没话说，可现在这社会，到处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有了对比便有了伤害。

在所里上班，去年为了一个月能多领一份加班费，还到治超站加了一年班。那时经常和货车司机打交道，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老子走南闯北跟生命赛跑，买的是两百万的全保，谁要不开眼？尽管试试！

李文冬突发奇想，何不做这个不开眼的人，试试那两百万的全勤保障……哦不，是全保到底能拿到多少补偿？最起码要比站天台上强很多吧？

随即立马冒出另一个声音，否定了这个想法：我有一座祖传老屋！还有“混沌珠”在手，用的着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他哆嗦着晃了晃脑袋，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太恶心了！

前面一辆四轮电动老爷车走的很慢，以至于后面拖了一长串车队，开阔处好几辆大货车“呼呼”都毫不犹豫超了过去。李文冬莫名开始急躁：大爷你倒是快点，不要挡着别人的财路好不好？S市老板要是等不及走了，你负的了这个责任吗？

他骑的这台电动车是在县里购买的正规品牌车，六个电瓶72伏，能加速到60码，并不是什么非法改装的限制杂牌产品，安全有保障。意外什么的不用怕，手续全部在坐垫下面，所以稳稳的！

在他乱七八糟胡思乱想之际，紧跟着的前面那辆老爷车开始刹车减速，老爷车前面是一辆现代越野车，两车之间有一大段距离，而左边正好没有车子过来，这是一个超车的好机会。

油门拧到底他飞快加速，骑到中间黄线位置，借着下坡的惯性，电动车开始飞起。

电动车与老爷车并肩行驶时，他抽空看了眼老爷车，里面的大爷正悠哉悠哉地拿烟打火，双手离开方向盘，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果然，大爷永远是大爷！

回神时他才猛然想起，前面是一处弯道下坡路口，是非常危险的事故多发路段，而此时前面的越野车也骤然亮起刹车灯。

再看后面，紧跟着一同超车的是辆银白色的丰田霸道，车主正拿起手机接电话，却是要买他老宅的S市老板。副驾驶是个眼色冷峻的白面中年，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白面中年的笑容有股邪性，让他大脑一瞬间发懵！

努力回转头来，他又发觉双手双脚不受控制，仿佛天空中消失的那只巨大的触手又突然出现，紧紧将他包围缠绕。有一种窒息的愉悦从左脑输出传至心脏，再到四肢百骸。

他能感到自己的双眼已经睁到最大，凛冽的寒风从头盔的挡风镜下不停钻入他的眼睛，泪水便像决了堤似的往下流，模糊中一辆红色的挂车车头开始进入视线。

“叭叭叭…”挂车的鸣笛声尖锐刺耳，紧接着更加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李文冬慌乱无比，手脚本就不听使唤，他忽然神经般的将车把转向左边，准备来个正面硬刚。

在将要撞上之时，自幼习武的他凭借强大的毅力终于重新掌握住手脚的控制权，他打算踩住电动车翻身而起，然后借力腾空窜到左边路基的树干上面。

这个动作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完成，哪怕速度再快，他也有信心做到，难度只比侧身空翻高那么一点点。

不得不说这个临时想出的计划非常完美，而他的应变能力也确实厉害。但是，还有一句话说的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意外往往就出在那百分之一上面。

挂车神龙摆尾及时刹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还不等李文冬施展他的才艺，身后宛如催命符般一道急促尖锐的刹车声再次响起。

“嘭”接着又是一道猛烈的撞击声，李文冬连人带车被撞到后挂的集装箱上。头盔不翼而飞，他感觉自己的头部犹如被千斤重锤狠狠砸到，然后仿佛有一双大手将他抛到路边的大树上，“哗啦哗啦”坠落在地，“咔擦”一声脖子估计也断了。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之中，却仍然可以听到接连不断的刹车声和喇叭声次第响起。忽而又听到开门声，有人下车，他在大骂：“做咩啊？你搞什么飞机？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啦！”

“他不死，你能好过？嘿嘿！”阴冷的笑声响起，他听得出来这个声音是属于那个白面中年的，那人正在接近自己，准确地说他正在接近自己的尸体。

“哈哈哈，果然在这里！啊！”他还来不及高兴却被神秘力量弹出老远，李文冬能感觉得到那个人筋脉已断正在快速逃离。

撞他的S市老板似乎也在离去，而这时又有个人正向他跑来，他感觉的到，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她的味道很独特，不是香水的味道，因为她从来不用。

听觉还没有丧失，唯独没有疼痛感传来。

接着是放声大哭，她抱着自己嚎啕不已。他很享受也很放松，那种彻彻底底的放松，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奇妙！

人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是什么？他觉得是在自己死去的那一刻，她正抱着自己的尸体伤心哭泣！

这是一种解脱！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晚上，又好像是一个世纪。当李文冬的意识即将陷入无边黑暗之时，胸前一阵暖流涌起，接着一片五彩虹光将他包围，缓缓托起，让他生出一种灵魂与肉体的剥离之感。

李文冬忍不住想哼出声来，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即将离体的快感，可是像早有什么封住了他的七窍一样，让他无法发出声音。

他感到自己像要融入尘埃，飘荡于天地之间，那种剥离感忽的消失，顿如脱茧而出一般！

睁眼处是长长的车流被堵在道路上，事故中心路断，一辆红色挂车横断在马路中间，车头与车身形成一个直角，长长的漆黑色刹车痕迹藏于车身底下。

一辆电动车支离破碎卡在车轮底部，无数碎片散落各处，旁边一辆银白色的丰田霸道侧翻在山脚下，车上一个中年胖子正焦急地打着电话，正是方才下车的那个S市老板。

四个2带一个B的车牌分外醒目，挂着S市牌照。他感到世事多奇妙，父亲死于车牌的这个城市，自己竟然也命丧这个城市的买房人之手！

这是等不及了，先下手为强是吗？这该有多大的仇恨啊！他又不禁替儿子担心起来。

车祸现场，胆子大的拿着手机，现场拍摄发斗音，发微薄，发朋友圈，并附上肇事车辆的车牌高清特写。胆小的站在车旁远远观望，叽叽喳喳，喧闹不停，几个小姑娘吓得躲车里哭泣，还有几人在打报警电话，打急救电话。

李文冬随着五彩光团慢慢飘荡，在“李文冬”身前停下，看着那正被鲜血盖住的半个脑袋和早已变形的四肢。他形容不了现在的情绪，有悲伤有不甘，有后悔有担心，对家人的担心，更多的是遗憾，太多的遗憾！

可能真的要解脱了！

叶小丽今天非常漂亮，虽然年近四十，但胜在皮肤白皙，至少在李文冬眼里，比平时更加娇艳。

她远山眉黛，烈焰红唇，只可惜稀里哗啦的泪水和鼻涕，将她精心打扮的精致妆容弄的惨不忍睹，她疯癫一样抱着他剩下的半个脑袋，埋在胸前使劲摇晃，浑然不顾还在汩汩冒出的脑浆和浓稠的血液正在慢慢渗进她的衣服。

身后一对中年夫妻似乎在争执，那女的指着叶小丽让男的帮忙去劝，男的可能晕血，躲闪着不愿上前。女的跺了跺脚，狠下心使命去拉，可叶小丽已经处在崩溃的边沿，旁人的劝阻根本没用。

没有办法，那女的只能坐下来，从后面抱着她的肩膀，陪着她一起哭泣！这大概是她对朋友所能表达出来的最大关怀。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壮着胆子上前要将她们拉开，叶小丽却抱的更紧，嘶哑的喉咙发出怒吼根本不让人靠近。

李文冬一阵心疼，想要为她擦去泪水却徒劳无功。他想起了一首歌：亲爱的亲爱的我还爱着你，亲爱的亲爱的你又在哪里，是否依然还把我放心里，今生无缘我们来世续！

《勿忘你》！

他在心里默默地哼着曲调，随着五彩光团围绕叶小丽不断地转着圈圈，转着圈圈，慢慢升上半空。随即飞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来越快，而后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东掠去。

他看到彩虹小区天台上的自己，正坐在那里抽烟，接着又一掠而过，他又看到儿子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坐在她妈妈的自行车后面高高兴兴去上学。

母亲笑吟吟地给婴儿换着她自制的尿布；绿色的操场上班长正拉着队列；李立拿着“混沌珠”对他反复叮嘱：长大以后遇上过不去的坎，就带上这个珠子回老家；爷爷雄伟挺拔的身子站在那里，冲两人点头微笑……

无数的画面在眼前浮现，匆匆闪过，仿佛正在上映着一部由他主演的无声电影，一幕幕一帧帧，有重温旧梦的感觉。

父亲的话他不是听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因为早已刻入脑海。这个声音在心里不知响起过几千几万遍，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备忘录里提醒自己，他是在执行十五年前的指令。

往事回首犹如时光倒流，他心里明白，这是灵魂在整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直到他真正消失。

那么尽头会是什么？是永无休止的黑暗，还是黑暗的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