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元秦
“这个小素,却在一次偶然与女儿独处的时刻,告诉女儿,她有一个出了五服的亲眷,正在那府里当差,专是给二婶娘梳头的。没等女儿示下,她又掏出一些纸条来,大到二婶娘和什么人见了面,说了什么话,小到五妹、六弟早膳用了什么,种种杂乱的信息,裹在一起。”
“我便给了她一百两银子,既是赏她,也是赏她的亲眷。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她传些信来,只当是玩。”
“直到有一天,收到她传信过来,说那边给太妃送信进去。我禀报了娘,娘认真派两个人去捉弄那送信的人,偷了他了信来看,还真是给那头送的,只不过里头只有一叠大额银票,娘便又令人放了回去。”
故事讲到这里,有点意思了,承恩侯想到了幕僚报来的信,太妃近来在内宫中很有几次吃瘪闹气的经历,想来是应在了此处。
但也还不精彩,究竟只是小手段。
不知想到什么,女儿精致的眉眼舒展开来,真真笑了起来:“今早就更可乐了,那小素又来给女儿报信,抓出一大把条子来,想来是她那亲戚得闲了就想法子送给她的。时间久了,日日如此,我是不耐烦细看的,就叫齐心去理了理。那丫头看着看着,眼神就古怪起来,还偷偷看了我几眼。”
“叫她呈上来一看,”彭娇娇笑起来,“竟是那丫头糊涂,把我院子里的事写上条子,送给她那亲戚的,却不知怎么,混做了一处,叫齐心抓了个正着!”
父女二人都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承恩侯才问:“那是怎么处置她的?”
“爹,我怎么会处置她,”彭娇娇皱皱眉子,俏皮的道,“这样的人才,我且得留着呢,一千两给了她,又派人教她弟弟读书,她那亲戚那里,二婶娘自然有人盯着,不敢动作太大,只是命人将她写的旧条子,又传了一张回去罢了。”
女儿大了,手段亦是圆融起来,不带一丝烟火气的两手,既示威又示恩,从此这两个人便只得为她所用了。
“你就把这么个钉子留在身边?”
“怎么是个钉子,她便是我的听话筒与传声筒,从此我不仅能得到二房的消息,而且我们大房,想传什么过去,二婶就只能听到什么。”
彭娇娇不以为然的冲了一句,接着又颇有些神秘的一笑:“这便是女儿想的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承恩侯有些疑惑,注视着女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儿是说,”彭娇娇往桌案旁前倾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您如此大才,既然天子不信,西北将军不听,便只得与月氏交流一番了。”
“叮”一声,是承恩侯面前的茶碗磕倒了。
“你要我与月氏联手?”
好半天,彭柏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联手,那是太亲密了些。依女儿想,不过是沟连交通一番,西北边事,有些节奏可以商量着来,也就是了。”
这想法实在惊悚,承恩侯几欲责备,却又舍不得,话到嘴边的斥责,终于化作一声轻叹:“当年的事你还小,你不明白,我们与月氏是死生仇敌,终有一天只得你死我活了局,如今不过是暂时留他残命罢了。”
他是上过战场与月氏交手的将军,彼此手上都沾满对方的血,脚边都滚落着对方的人头,这份心结,非常人可解。
“爹,”烛火掩映下,彭娇娇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女儿脸上泛起当爹的并不熟悉的一种神秘,“咱们家到如今,虽有太后在宫里支撑着,却也绝对说不上进退自如,万一有一天,姑姑她…”
这大逆不道的话,她没说出口,“当年苦苦支持姑姑与表哥,种种作态,今上如何能宽宥?若他真是个心胸宽阔的,西北的事,只怕就不是今日的局面,您痛痛快快释了兵权,却并未换得他一丝信任,眼前朱宏宇的态度,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若不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授意、撑腰,他有这么大胆子?”
“再有,您别忘了,边事上除了朱宏宇,还有荣王,他人在东南,一双眼可没从西北挪开过,这一退,究竟退步在哪里,还说不清楚。说不得会退到,站也没处站啊。”
一时旧事新怨一起涌上来,饶是他的城府,亦需闭眼静思。
彭娇娇未有催促,侧过头去,只凝视着书案旁的香炉出神。
“荣王?”说到这个名字,今晚第一次在他面上出现在抹轻笑,“天子也是信不过他的,别看他也是个杀才,早晚会和我一样,将虎符交了上去,引颈待戮罢了。”
“可不是吗,”彭娇娇笑,“所以啊,现下东南的海盗,是怎么也杀不尽的,总是赶走一批又来一批,滋扰不宁。”
看父亲眼中渐渐翻起来的墨云,彭娇娇再下一记重捶:“当年,若不是您把月氏打得太狠,他们退得太远,直退到了科斥?山以外,只怕皇帝也不敢那么轻易叫您回来释权了。”
“容我想想。”
终究,承恩侯还是没有轻易迈出这一步。
只要父亲愿意想,彭娇娇想,这个道理总是很容易想明白了,她并不着急,只劝父亲早些歇息,便起身告退了。
一年渐终,内阁的事务渐渐收篷,进了腊月二十,虽不说轻不拈针重不拿书,但大事小情,不是特别重要的,都不再往上下传递,大家在无需多言的默契中,静静等待着新年休沐日的到来。
高阁老这日当值,无关紧要的人等他都放了回去,“也办办年货,陪陪家里人,一年到头,难得有这样的日子。”
于是在一片对阁老仁厚的赞扬声中,留下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值房静守,另有两个小伙者照管茶水炭火罢了。
高阁老正翻开一本前朝欧阳大家的字帖在描摩,信手在空中勾画丘壑,时不时再啜饮一口茶水,怡然自得,忽听得外头通传,内事监大太监元秦到了。
微皱了眉头,还是立刻站了起来,这些无根的阉人,礼数上最是怠慢不得。
“高阁老,您老人家宽厚,这值房里一路走来,看着就是您还守在这皇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