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少年与王
隔了几天，蒋珑乘车离开拾意，在车上用手机与冯周洲闲聊，渐渐觉得周身的光线暗了下来，猛然抬头瞟向车窗外，黑压压的云吊在天上。他突然心情爽快，只觉得这天气很不错。抬手看了眼手表，时间也刚刚好，顺嘴就叫车往蒋元生处去。
晚餐吃的是饺子，蒋钦虽然赶着要去训练，知道蒋珑要来，还是一再坚持等人到了才开饭。
路上稍微堵了会车，好在时间还来得及。蒋珑坐在蒋钦对面，慢斯调理的一个饺子要咬三四次才吃得下，抬眼又见堂弟吃得极快，实在搞不懂既然时间这么紧等自己做什么。
不大一会儿蒋钦吃得差不多了，蒋珑见对方想要放下筷子，又夹了一个饺子放在他的碟里。
“再吃些。”
“不吃了。”蒋钦拿起热毛巾。
蒋珑笑盈盈的收回筷子，插在醋碟里，又伸到嘴里添了一下。酸得皱起了眉眼。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说完抬眼盯着蒋钦的眼睛，“再吃一个。”
心登时悬在半空，蒋钦愣了几秒才重新拿起筷子夹起蒋珑送过来的饺子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
入夜下着雨，芮阳按照约定去接蒋钦放学，却没在训练中心找到他。询问教练才知道蒋钦一下课就走了。
时间不长大概也走不远，芮阳返回车里给对方打电话，好几次一直没人接。只能一边打，一边让司机驾车沿路缓行。
风雨渐大，终于蒋钦接起了电话。
“喂？阿钦？你在哪？我来接你了。”
“我，在，回家啊。”
哗哗的雨声，蒋钦的语气古怪，一字一迟疑的往外蹦。
“我刚才没看到你，是在路上了吧。”
芮阳察觉不妥，尽量温柔的不使用询问的语气，以免给他更大压力。
“嗯。”
听筒对面是焉焉的回应。
想起附近有一个带球场的街边公园，算路程的话，蒋钦应该也到附近了。
“我在公园的球场边等你哦。”
对方沉默几秒，“好。”
找地方停好了车，芮阳撑伞匆匆跑过去。蒋钦还是那个乖得心疼的孩子，在雨中，他垂头站在路灯下的显眼处，手里提着伞，气息奄奄如同一道影子。
芮阳的心猛地被刺痛，她害怕看到蒋钦这个样子，就好像恐惧自己也陷入同样不堪的情绪中。她清楚那只黑狗咬上猎物就总是不会松口，雨中的少年，就是另一个自己。曾经，或许她无法自保，如今，她想尽力保护这个美好而易碎的少年。
因为蒋钦同自己不一样，他还小，还有大把的未来和希望啊。
“钦。伞坏了吗？”
她先给了个台阶，才轻搂湿漉漉的蒋钦，将自己手中的雨伞罩在他身上。
“芮姐姐。”
蒋钦的声音沙哑。
他哭过？芮阳松开蒋钦仰头去看他的双眼。
面对芮阳的关切，蒋钦心底热流涌动，身体却还是做出了回避的反应，紧抿双唇。
到底还是个男孩子，想要把悲伤藏在雨后的举动芮阳明了。她假意失手将伞掉在地上，两人暴露在越来越大的雨中。
蒋钦的泪放心的流了出来，不过一滴就够了。
他抹了把脸，捡起地上的伞，举在芮阳头顶。
“姐姐别淋到雨了。”
见他强忍悲伤的倔强，芮阳微笑着推开雨伞，搂住蒋钦的肩膀轻轻安抚。
“不用，放心哭吧。我陪你。”
话音才落，蒋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长长的好几声嚎哭，才抽噎着向芮阳询问。
“我可以学大提琴的。好吗？”
芮阳心痛。蠢孩子，不要总在应承别人对你的期望，要先会好好对自己呀。
她将手伏在蒋钦脸上，看着他粗大的眉眼，却是那么细腻的一个人。
“可以啊，你想学就去学。只是如果是因为别人，就先考虑自己想不想学好吗？很累的。”
蒋钦抹了一把脸，注视着芮阳的双眼，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哥说他想……”
“理他干嘛。不用放在心上，他开玩笑呢。我觉得你弹钢琴就好了，你的琴声我非常喜欢。”
“哥不喜欢。他是认真的。”
“他又说什么吗了？别理你珑哥，他平时嚣张惯了，说什么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他……其实心里是好的。”
芮阳说着，开始犹豫，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
蒋钦勾着头沉默了有一会儿，他抬起双手，又犹豫地只是在芮阳的头顶撑起了伞。
“没有。我只是想我们都好好的在一起。”
***
事情的原由，蒋钦一直不肯松口，芮阳却不至于蠢到猜不出理由。
她和蒋珑做事的原则不一样，相较起来，一个是底线太低，一个是太狠。
蒋珑总是把自己的“美学”挂在嘴上，引以为傲，可就算是恶人也要有底线，才能称得上美学的处事。如今他为人的底线越来越低，婚姻可以当做儿戏，亲人可以随意伤害，与她的愿想背离。
她的欲望不该如此的失败。
将蒋钦送回家后，芮阳换了身衣服，直冲蒋珑的寓所，她抱着决绝的心态，要拉回这个丑陋的狂徒。要是不成，也好一拍两散。
蒋珑开门，见芮阳的脸色不善，便知道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还以为你大半夜的来找我是要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看我睡衣都换好了。”
芮阳看他端着酒杯，一脸的轻松满足，越看这个伤人者风轻云淡的模样，就越感到荒凉。
“你不要开玩笑。”
“我在你心里又不是什么正经人，不开玩笑难道还要说正事？”说完拉着蒋珑芮阳走进厅内，“来陪我喝一杯。”他拔开威士忌的玻璃塞，“沈良说你调酒的水平不错，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有这个荣幸。你说呢？”
芮阳拦住他倒酒的手，俨然不想给他情面。
“不喝了。我只是有事想和你说。”
“哦？什么？你说啊。”
“可不可以不要再针对蒋钦。”
“钦仔？我怎么了吗？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好像也没有你多。是不是该问问你自己？”
“他不会威胁到你的。相信我，我和他在一起，我知道的。”
“哟，你和他在一起？呵呵，那我为什么又要相信你，理由呢？”
芮阳哑语，蒋珑话里有话。
蒋珑将酒杯放在岛台上，接着说道，“因为他有病？哈，病人就要特别对待，跟他亲近吗？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亲近他还是亲近我。”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绝对没有对你不利的想法。”
“可是你也背着我做过不少事了，我多偏心你，从来都没有和你计较。再说，我为什么要对蒋钦好？你看，我在家总是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想要撑到蒋钦长大。这也是你说的。那早点没有蒋钦不就都没有这些事啦？对不对？”他转身冲芮阳摊开双手。
其实蒋珑说的没错，至少在芮阳的认知里，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是没有道理和不能理解的。只是对蒋钦太过残忍了。
“我认可人是可以做坏事的，但不是什么坏事都可以做。别人要吃了你，你就吃了他。可他明明是捧着花向你走来的。”芮阳走近他。
蒋珑怎么会不知道，蒋钦至少在现在是一个好弟弟，可未来呢，谁又知道。自己小的时候难说也纯真过，现在不也成了这样的大人。
面对潜在的威胁，未雨绸缪不算过分。
不过芮阳也真有脸说这样的话，为人处世上不见得她比自己光鲜，对她的真心不也都喂了狗。
“我也捧着花向你，你呢？是怎么对我的。才一段时间不会忘了吧？”他笑着。
“你不要相提并论。是我的错，对你，对他们我不应该太没有分寸。”
芮阳叹息，蒋珑算计的喜欢，怎么比得上蒋钦那种毫无防备的信任呢？
“放心，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从我身边抢走哪怕一点点东西。”蒋珑逼近芮阳，“你很聪明，猜得到我心里想什么，会在关键的时候示弱服软。不过我却看不透你的心。你的眼睛像大雨的车窗，对我没有任何真实的感情。你懂吗？”
懂，芮阳知道自己的危险，拒绝蒋珑的求婚助长了他不受控制的疑病。他可以因为喜欢而偏爱，也会因为太多的喜欢而抹杀。正如因为蒋珑的偏爱使她接近蒋元生，但只要她获得了蒋元生和蒋钦的信任，在他眼里同样是巨大的威胁。
蒋珑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没关系。让你捏着我的命脉，我也要捏着你的短处。冯周洲上个月还回国了，他说想见你，可我说我不想见他。”
“你说什么呀？”
芮阳疑惑，怎么不清不楚的又牵扯上了毫不相干的人，关冯周洲这个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人什么事。
“没什么，我随便跟他谈个恋爱，把他当奴隶。以你的身份。”蒋珑走向窗边。
“你疯啦？”芮阳紧跟其后。
“唉，怎么能这样说，你不是同意了吗？也还对他念念不忘呀。”
“没有，你不要误解。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
芮阳迅速否认，以免牵扯到无辜的人。不过才开口就后悔了，蒋珑听话从来不会只理表面，多半会幻想更多的潜台词。
“你不用想要骗我。我有时就想啊，不高兴了我就弄他，伤了你的心肝，我也不亏。哈哈。”
“拜托，我值得你这么过分吗？你自己本事在这摆着，我没有那个能耐。”
“值得。”蒋珑咂嘴，“你看看古崇康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还学会背着我擅做主张了。不是你教的吗？把这么刚正的人拉下水也是能耐。”
“刚正？哈，他应该是一个人什么样的人？刚直正义吗？蒋珑，你想要他为你做事就应该明白，一个刚正的人绝对不可能帮你达到目的。你只能满足人的私欲，他才会站出来为你争取你想要的东西。”
他开始生气了。
“满足什么？我满足李存佳了啊？那你的态度是什么？他就是一只能够让我高兴又不会随地大小便的狗，为什么又连我这点快乐你都不满呢？”
“他只知道钱。”
“钱？不为了钱为什么？”蒋珑伸手抓住芮阳的脑袋，压在玻璃上，让她看着窗外，“芮阳，你看看，你看看你脚下的城市，看看这个世界，除了钱之外，不分黑白。”
“我比你看的更清楚。”芮阳挣脱。“也许人心欲望很难满足，可一定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喂，你真的相信这种理想的东西吗？清醒些，你比我更懂这是个丑陋的世界。为什么要突然做好人的样子？”
芮阳无心与蒋珑争辩，她只在想一件事。蒋珑身上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他的自大可以看做自信，多疑是对人的防备，老实来说都没到实在无法理解的地步。
他的致命问题是他有太强大的自我世界，时常自己把自己绕进去，自己给自己挖坑。
同样他的强大也来自于他那自我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不单是统治的王，更是扮演创造者的神。
有王的欲望，也有舍弃自己的神性。
所以那些在他眼里理所当然的事，在旁人眼中就会变得匪夷所思。
愚蠢的人，做好事或者坏事其实影响都不算大，可是一个聪明的人只能做好人，一旦行差踏错，就难以回头了。
蒋珑颇为认真的看着沉默的芮阳。
“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吧。你现在想要我做的事，我是做不到的。可是你对我很重要，我不想一拍两散。你看，其实你也挺愿意为我考虑的，我再花心思在别人身上也麻烦。你稍微退一步不要去考虑那些本来就和你毫不相关的人，我搭上自己给你，你不亏。行不行？路就一条，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