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走投无路
刘娥知道,石禹南就是要借此逼她服软。
可那些人越是逼迫,她心里就越是憋着一口气。
有什么大不了的,刘娥给自己打气,最多她再和龚美一起回到蜀地去,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远远的。
休息了好半天,刘娥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给龚美换药。
已经褪去稚气的青年眉目清俊,苍白的面庞掩在被子里,少了平日里的淡漠,多了几分沉静和安稳,晨光透过窗户打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刘娥刚要俯身解开纱布,昏睡的人突然轻声呓语起来。
“快跑,娘……躲起来……跑……爹……”
饱含惊惧和痛苦的低语含糊不清,刘娥只听了个大概,她想起龚美去到蜀地的时候是孤身一人,这几年也从未提起过和家人有关的只言片语。
原以为他是孤儿,可现在想想,他似乎也有父母陪伴的时候。
那为什么龚美哥哥和爹娘分开了呢?
他为什么不回去找他们呢?
心里存满了疑问,刘娥还是握着龚美冰冷的手在他耳边柔声安慰。
少女轻柔的声音好似山涧里潺潺而过的泉水,能抚平一切的伤痛,陷在梦魇中的人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一旦刘娥想要挣开就再度陷入噩梦中,刘娥只好靠在床边陪着他,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龚美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那血腥而又慌乱的一夜了。
他站在门前,看着红漆的大门倒下,张牙舞爪的火把犹如暗夜里择人而噬的野兽,身披甲胄的士兵冲进来,见人就杀,毫不留情,血肉分离的声音犹如惊雷,惨叫声不绝于耳,倒下时每个人的脸上还带着扭曲的恐惧。
他看见满身鲜血的妹妹被穿在刀尖上,连哭都没哭一声,被人毫不留情地丢了出去,就像一片枫叶般轻
轻地飘落,悄无声息。
他看见满身血污的父亲负隅顽抗,身上插了七八支羽箭也不肯倒下,猩红着双眼大声质问,声声泣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自问对……忠心耿耿,肝脑涂地……今日……家破人亡!”
他看见白了头发的老仆抱着年幼的孩童躲进了尸堆里,将孩子藏在身下自己却被利刃扎成了筛子,始终死死的不放手.
铺天盖地的鲜血把孩童的视线染得殷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双紧紧桎梏着他的冰冷臂膀,像是紧紧缠绕的树根,在此后的无数年里,仿佛长进了他身体中,伴着一声声殷切的叮嘱,紧紧地缠绕住了少年的一生。
“小少爷,一定要逃出去……报仇……死不瞑目……”
满地的残肢,满目的鲜红。
黏腻的鲜血流淌到龚美脚下,他想挣扎,想求救,想要让那屠夫的刀落的慢一点,可他只能被困在这具身体中,干涩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一次次地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眼眶已经流不出泪水,直到一场大雨将所有带入无边的黑暗。
他想,或许就连屋檐下滴下的雨滴也是红色的吧。
寂静无声的黑暗里,只有仇恨的火焰愈演愈烈,他突然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母亲每次哄他时的絮语。
“别怕,我在……”
像是孤独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突然见到了一抹新绿,冬日的坚冰突然落下了一捧暖阳。
龚美睁开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少女闯入眼帘,她一只手被自己紧紧攥着,侧身靠在床头,乖巧的睡颜恬静柔美,几缕碎发垂在额角,眉尖带着一抹轻愁,让人忍不住想为她拂去。
龚美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是忍住了。
他起身,轻轻地把人挪到了床上,让她
得以好好休息。
刘娥醒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屋子里忙碌的身影,突然就安定下来了。
看着映在竹帘上的影子,刘娥缩进被子里,闻着上面熟悉的气息,无声地笑了,心底生出一股甜意。
这是要和她过一生的人。
“龚美哥哥,你醒啦!你伤还没好要好好休息。”
缓了一会儿,刘娥爬起来,笑嘻嘻地扑向龚美,不见一丝阴霾。
龚美坐在竹凳上正在修理被砸坏的椅子,问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刘娥也没有隐瞒,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尤其是说到石禹南让人来骚扰的时候,龚美脸上阴沉之色一闪而过。
“抱歉,是我不好,让你担惊受怕了。”
他昏迷的时候,都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面对石禹南的刁难,明明答应了外婆要好好照顾她,却一点也没有做到。
龚美满心歉疚地揉了揉刘娥的发顶。
刘娥浑不在意,“都怪那些公子哥,一个个仗势欺人,高高在上,根本不把我们老百姓当人看,这些当官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动作一顿,龚美声音苦涩:“也有做官的是好人,只是……”
刘娥还想继续往下听,龚美已经转了话题:“明天我去找几个人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搬走。”
龚美前些天早出晚归,是想在城里找找还有没有昔年的旧人,好在零星见到的几个人虽不是什么权势之家却也衣食无忧。
如果石禹南紧逼不放,正好可以将刘娥托付给他们照顾。
两人收拾好不多的家当,天色已暮,只好第二天再做打算。
龚美锁好门窗,以防那些恼人的地痞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等着熬过这一夜就好。
或许是被刘娥的不为所动逼急了,石禹南的手段也越来越激烈。
当夜,龚美靠在墙角,摩挲着怀里那把梳子不
知在想什么,刘娥在床上辗转反侧,忧心石禹南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就听到院子里有响动。
嘶——!
刘娥凑到窗边,倒吸了一口冷气,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只见一个又一个的竹篓接连不断地被丢了进来,数不清的蛇吐着信子从里面爬出来,虽然都是些没有毒的草蛇,可密密麻麻地游荡在院子里,还是看得人头皮发麻。
“别怕。”
一双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她的眼睛,龚美把人抱在怀里,低沉的声音莫名让人心安。
“别听,也别看,就不会害怕了。”
虽然看不到,可蛇群嘶嘶的吐信之声不绝于耳。
刘娥缩成一团不住地往龚美怀里钻,攒着他的袖子不住地发抖。
她虽然有些时候看起来胆大,可对这些蛇虫鼠蚁的恐惧却是怎么也摆脱不了的。
“上次虹桥下的说书先生不是说到柳毅赶到洞庭湖去为龙女送信,我接着给你讲,柳毅一路披星赶月赶到洞庭湖边,果然见到了龙女说的那棵社橘树,就依言解下腰带,束上草绳,在树干上敲了三下,就有一个蟹将从波浪中走出来,向他问话……”
没想到龚美做生意的时候说书先生说的故事他也能说出来,刘娥的注意力渐渐被离奇的故事所吸引,心思都沉浸在了水晶串的珠帘,珊瑚制的椅子,青玉铺的台阶,琉璃珍珠做点缀的龙宫里,全神贯注地听龚美讲故事,直到困意袭来,头一歪就睡在了龚美怀里。
龚美抬头望向了紧闭的房门,上面落下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龚美找了个竹篓,拿着火筴把院子里逗留的草蛇夹进筐里,打算扔到无人的地方去,或许还可以卖给城里的酒楼,总有一些人爱吃蛇羹,刘娥看他通红着眼,似乎一夜没睡,和她说话也是心不
在焉,正要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农舍的主人家找来了,站在门外踯躅不前。
刘娥打开门把人迎进来,老两口局促地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好半天,一开口就是赶人的话:“刘小娘子,这房舍我们不、不租了,你们赶快搬走吧。”
刘娥急了:“为什么啊?于婶子,当初不是都说好了吗?租钱我们也都按时给的啊。”
于婶子面色为难,在刘娥的一再追问下,终于道出了缘由。
“实话和你说吧,昨天夜里有伙地痞找上咱们家了,说是再把房子租给你们,就要给我们点颜色看看。”
“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厚道,可我们一家子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得罪不起这些地头蛇,刘小娘子,你还是另找住处吧,房舍的租钱我们也如数退回。”
他们一家都是老实人,既觉得这么做对不住这两人,可又不敢和那些混混对着来,两张老脸涨得通红,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石禹南,又是石禹南!
这一招招的接二连三,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就是要逼着她低头!
“没事,于婶子,是我们给你招来了麻烦。”龚美安抚住刘娥,平淡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我们收拾一下,这就搬走。”
能带走的东西也不多,简单收拾过后,刘娥抱着包袱一步三回头,鸡窝是他和龚美一点一点垒起来的,墙角的菜地是她一桶一桶水浇出来的。
她把这个简陋的小院当做真正的家来看待,期盼着能和龚美一起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短短的一段时日,就已经留下了这么多记忆,乍然离去,心头只余不舍。
垂头丧气地往外走了没多久,一群人突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石禹南摇着扇子从长随身后走出来,得意洋洋地看着犹如丧家之犬的两人。
“小美人,别来无恙啊,你那倒霉哥哥还没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