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谨祝万安
可又转念想道:山匪无非贪恋些钱财,自己只将随身的钱财都送与他们,料想他们也不会穷追不舍。便把心放宽,御马上了小路,果然一路平坦,也没有风波,一直走到了鬼愁涧。
到了这里,便要上一道软浮桥,行至江对岸。鬼愁涧此地两岸连山向河心收紧,因此河道变窄,水流湍急,站在山上,只觉声势浩大,水雾遮天。此时天还未亮,虽有月光下泻,却也是一片浓黑,加上水雾翻涌,根本看不清桥心在何处。云华驱马过桥,刚一上桥,便觉脚下浮桥摇摆,不甚稳当,那马受了惊,想向前跑,却见不到桥心,吓得双膝一软跪在了桥头。云华要强行拉马过河,那马却吓得哀声鸣叫,侧翻在地上四蹄乱瞪,终不肯向前挪半步。
云华无奈,只得将马系在桥头旁边的树上,自己走路过桥去。下了桥,对岸便接了一条崎岖的山路。云华狂奔起来,不多时身上已是汗流浃背,却犹嫌慢,暗恨自己未生双翼。跑出一段路,忽想到前面便是江南山庄的岗哨孤鹫峰,料定山下江边定有往来的船只,于是便从山道下来,在草窠灌木中艰难取道,下到了江边,前行百米,果然见到有两只木筏子在一处岩壁相夹的避风港中停靠。
云华几步跑过去,一脚踏上了船,将缆绳从钉在岩壁中的木桩上解下。他抬头看去,却被密林遮眼,望不见山顶,便也无从与上面的人说些什么,只拾起了小木船的长桨,撑船而去。船到江心,能看到江南山庄的方向,满天红光。云华心中一紧,以为江南山庄已被史弥远付之一炬,定下神细看,却见那红光既不随风变化,也不见浓烟,便疑是江南山庄的灯火而已。行了几里,转了两个水湾,已看到前面十余艘大船铺排开来,才知道方才见到的红光,是这江船上的灯火。
云华将船靠江边前行,侧耳听着前面山庄的动静,可四下除了江浪拍打岩岸,并不闻激战之声。他心中忧虑更重,真个是“到乡情更怯”,却强自安慰道:以梦棠的才智,定会与史弥远小心周旋,不会出什么大事。又止不住心惊胆战:若不是出了大事,梦棠又如何会飞鸽传书与卓然。百般思虑,小舟已到了近前,再向前,只恐被船中的人看到。
云华将小舟停靠在江边山峦岩壁的凹处,他举头一观,见头顶上正好一棵梅树探出山崖,心中暗暗记下,由此处攀爬上了岸。此时岸上并无一人,云华沿着高处的林子向停船的方向走去,几步来到与大船甲板平行的位置,借着树影遮蔽,向船中观察:此时各船上除了几个放哨的禁军,其他留在船中的人早已横七竖八挤在舱中卧着休息,云华稍稍放下心来:禁军能如此安睡,说明双方应是不曾动武。于是暂择了个隐蔽之处,耐心等候。
不多时,最后一艘船上,有一个小校从舱中出来,揉着眼睛往甲板最边沿走去,似要起夜。他走到船舷,正要撩开衷甲的绣衫,却忽觉耳边一阵风来,还未回头,已被人一掌击昏,扛起背下了船。
此时江南山庄兵法堂中,苏梦棠已被捆在了刑架上吃了几鞭子,却仍称不知两个孩子的下落。史弥远煎熬不住了,李楷忙劝史弥远去附近房中歇息,等天亮再审。史弥远还未表态,秦国锡从外面进来道:“丞相,下官让人去城墙上查了,并无人藏在上面,实在不知方才那声号角声从何而来。”
史弥远心中不安,问道:“号角响后,山庄里可有什么动静?”秦国锡道:“各院都被禁军严加看管,并不曾见人出入,只是方才听说有人跑进了栖星塔后不见踪迹了,我已命人去查看了。”史弥远回头望了侯真一眼,道:“恐怕塔里暗藏玄机,侯真,你再去看看,那里可有什么密室夹层。”侯真领命而去,史弥远实在困倦难支,便先随李楷与秦国锡出去歇息,兵法堂中,留了二十余个小校看守苏梦棠。
那些小校们饭时饮了些酒,早已困得眼皮打架,却震慑于秦国锡和史弥远在此,方才只得咬住舌尖,抵挡困意。此时见他几人已走,兵法堂中几个女流之辈又皆被捆的结结实实,便也松懈了下来,两两三三坐靠在一起,手里虽还握着长戟,可眼已经闭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有一个小校,提了个食篮悄没声地走进来,两个睡得浅的小校一时惊醒,起身道:“你作何来了?”
那小校笑道:“丞相给的恩惠,怕她苏庄主连惊带饿支持不住,让我给送些吃食来,再顺便问她几件事。”那二人也未生疑,只笑道:“丞相忒上心了些,一日不吃,也饿不死人,这些吃食,便留给咱们几个打打牙祭罢。”那小校笑道:“吃食倒是无妨,你们在这里吃了便是,丞相还要我问她几句私话,我得进去传去。”说话间,其他几个人也醒了,一群人松松散散围将过来道:“你去你的,我们在这里守着,顺便吃些宵夜。”
那小校忙笑道:“好说好说,我去去就来。”于是放下了食盒,只身向里走去。进了内牢,不想里面还站了四个禁军,那小校忙施一个礼,笑道:“几位哥哥辛苦,我来替丞相传个话,你们自去外面用些宵夜罢。”那几个禁军平素跟着秦国锡,常见丞相,因见此人眼生,顺口道:“我们几个常在将军左右,见丞相也不下百回,怎么不曾见过你?”那小校笑道:“不见我却也好,能听我私下传话的,都如这位苏庄主一样,与丞相有些私下恩怨的,秦将军与丞相如此亲厚,几位哥哥自然是没见过我。”
那几人听他如此说,便不敢再多问什么,识趣地走了出去,又将甬道一端的玄铁大门半掩上,示意不欲窃听丞相的秘密。那小校见人都走了,便走向了苏梦棠。苏梦棠方才便已听出了此人的声音,此时抬眼一见,已落下泪来。
外面隐约传来禁军谈笑的声音,那人上前来,也不多说什么,掏出一把匕首,要将苏梦棠腕子上的绳子割断。梦棠忙道不可,那人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梦棠道:“云华哥哥,你若将我救走,山庄上下又当如何?我没办法一走了之。”紫凤和紫纹闻言,忙小声劝道:“姑娘快走,您走了,我们便放手与官兵血战一场也无妨。”
苏梦棠摇摇头,只对云华说道:“何况我若是走了,三月怎么办?”云华手中动作一滞,问道:“三月现在何处?”梦棠道:“我若告诉了云华哥哥,你只去将三月救出,不必管我,可好?”云华直视着梦棠,说道:“好,我先救三月出去,再回来与你同生共死。”
梦棠心中大动,却极为担心云华会被外面的禁军发现,又自知好言相劝无法阻挡眼前之人,只得冷下心肠道:“我不能跟你走,你也不必为我再来赴险,云华哥哥,你我之间的缘分,早该尽了。江南山庄生死存亡,自有我来一力承担,何劳你为我无辜丧命。”云华手中的利刃,已划开了绑住苏梦棠的绳索,他好似没听见苏梦棠方才的话,又去帮紫凤和紫纹松绑。
苏梦棠站在云华身后,正色道:“云华哥哥若还顾及当年结拜的一点情意,就烦请从这里出去,将三月带离此地,好生抚养他长大成人。”又道:“我若是不顾手下人的死活,随你走了,下半生也不得安宁,不如此刻便死了。”云华头也未回,只道:“你若死了,来年的今日,便是你我的祭日,又有何不可。”
苏梦棠闻言,双肩耸动,却未敢放声而哭,只喃喃道:“你是我什么人,何苦这样为我。”云华回过身来笑道:“我是什么人,你竟也忘了?我却没忘过。”说罢,从怀里掏出那半枚玉鱼佩来,笑道:“是它时刻提醒我来着。不说这个,方才我进来山庄,先去了城墙下面的暗道,找柴五哥要了点心和迷药,待会儿外面的人迷翻了,咱们便换上他们的衣服,先去救三月,然后想办法出去。”
梦棠盯住那小玉鱼,眼睛一阖,落下泪来。云华只笑:“不哭了,待会卓然也来了,他见你哭过,必会笑你。”说罢抬脚走向栅栏门,侧耳听了听动静,只道:“没声音了,咱们快些走。”转过头来,却见梦棠举起右手,梨花带雨般看着他道:“既没动静了,你便带上这两个丫头快去救三月。三月此时应在栖星塔木梯下面的禅室中,侯真已经去了,你们先躲在附近,等他走了再出手。兵法堂外面被你迷晕的禁军不久便会被人发现,等来了人,咱们谁也走不了。”
云华见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物什,刚要开口,只听梦棠说道:“出去之后,你不必来寻我了,我已立誓终身不嫁,你我之间,不必再留什么挂念了。”说罢拇指向内一攥,手心里清脆地响了一声,摊开手时,她自己的那半枚玉鱼,已拦腰被握断成两截。
云华脸上再无笑意,他本强作笑颜想令苏梦棠安心,可此时心如刀绞,哪里还顾得上面上的神情。梦棠却泪中带笑,向后退了一步,对云华深施一礼道:“十年间,承蒙云华兄厚待,梦棠感激不尽,奈何天意捉弄,今后怕是无以报答了,仅以一礼,谨祝万安。”云华蹙起眉头,又强笑道:“你不过是要赶我走,怕我为你涉险。”梦棠摇摇头,擦干眼泪道:“怕你涉险,我不必毁此信物,只是缘分尽了而已。这段日子,我有意不见云华兄,想来你心中已有所察觉,便不必遮掩了。”
紫纹听到苏梦棠句句诛心,想上前将张贵妃留海涯在山庄的秘密说与云华,苏梦棠却叱道:“你若敢胡说一字,我必不会饶你。”紫纹闻言,只能提醒道:“婢子不敢乱讲,只劝姑娘不必将话说绝,伤了与张公子的情谊。”张云华已说不出一字,只含泪看了苏梦棠一眼,低头道:“便只是为了当年同窗之谊,我也断不会把你丢下不管。”
苏梦棠心中酸楚难耐,只无言,将老付给的那颗药从流苏端头中剥出,学着张云华道:“便是为了他们为我苏家两代人付出的心血,我也断不会把这几百人丢下不管。”说罢只将那药拿至唇边,笑看云华道:“云华兄,我将三月托付给你了。”云华已明白苏梦棠手中拿的是什么,凄然一笑,两手抱拳,深施一礼道:“定不负姑娘所托。苏姑娘多保重。”抬起头时,眼中已没了悲喜,退到了门外,等着紫纹和紫玉。
苏梦棠催促她二人速去,两个女使跪下道:“我二人走了,姑娘怎么办。”苏梦棠用手抚摸着她二人头顶,轻声道:“我还未说出两个孩子的身世,史弥远自然不敢伤我性命,反而你们若执意留下,史弥远用你二人性命威胁我,我倒难办。”二人只哭个不住,苏梦棠正色道:“莫哭,将来一离了这里,各自都要持家度日,免不了遇着难事,若只知一味啼哭,如何在家中主事?”
见她二人仍不肯走,便拉起来强推出去道:“只一条,休要告诉三月我来日的结果,只说我逃出去避世隐居了便好。我养他一场,只愿他无忧无虑,学得一身本事报国,绝不愿他为我心怀仇恨,切记。”又悄声道:“看好张公子,万不可由他折回来送命。”说罢,将她二人一掌推了出去,将栅栏门重重合死了。紫纹和紫玉无奈,在门前叩三个响头,随张云华向外走出。
张云华垂手站着,与苏梦棠对视一眼,又说一句“保重”,便回头向甬道另一端的玄铁大门走去。苏梦棠目送着张云华三人的背影,口中极轻声道:“你哪里知道,我是曾立誓,但这句话还有下文——梦棠誓不嫁人,除非嫁予……”她停下来,终将心底那个名字缓缓念出,“张云华。”
话才出口,甬道里的火把忽而一齐闪烁了一下,原是那三人走出了甬道,将那扇厚重的玄铁大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