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宁州(二合一)
自从那日关雎宫失火后,皇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每日晨起李胜将要批阅的奏折送到内殿,晚间又从里面取出他批阅好的折子,朝去夜来,日升月落,整个承明殿,除了李胜外,再无旁人可进得去,皇上也不见任何人,包括小公主。
要只是这般便也罢了,可除了不见人外,每日送进去的饭食也未见那人动半分,如今已过去六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李胜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一声:“皇上不吃东西,这可如何是好啊?”
那日他冲进火堆,本身伤就还未好,眼下操心着谢济的事,愈发显得病恹恹的,大冷的天,嘴上硬是急出了一圈的燎泡。
“皇上……对宸妃娘娘,可真是用情至深啊。”
思及那日的情形,他不由感叹道,可惜……
“再深情有什么用?如今和娘娘有关的,这世上也只公主一人了。”
袁嬷嬷是知道整件事的来由的,加上后来禁军在关雎宫里挖出的尸体,她无比肯定这不是一场意外。
可惜,那场大火,将能毁的,都毁干净了,要查真相,可谓是疑难重重。
二人相顾无言,偏殿一片愁云,良久,怀中的婴儿的一番动作却是提醒了袁嬷嬷。
她尚记得,公主出生那天,皇上脸上藏不住的笑容,宸妃娘娘娘娘去了,可是皇上和公主,却是实打实的亲生父女,谁也做不了假的。
她爱怜地看了眼怀中的人儿,心中陡然生起一股希望来。
承明殿,内殿。
谢济靠在椅子上,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正飞速地消失着,一旁的午膳早已冷了个透。
楹窗紧闭,斜阳从窗格渗进屋子里,落在御案上,可他却仿若未觉。
袁嬷嬷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巧瞧见谢济闭目沉思的模样,她眼睛一酸,心上也渐渐泛上阵阵心疼来。
“皇上……”
她走到人身边,低声唤他:“皇上已经许多日未曾好生用膳了,把李公公他们可吓着了。”
御案后的人头也未抬,径直道:“朕无事,叫他们不必担心。”
他刚说完,便忍不住地低咳出声。
“咳咳,咳。”
他往日身子也还算强健,之所以这样,全是由那日呛进去的烟灰所致,实则不止是他,李胜也还在咳个不停呢,这六日,承明殿的咳嗽声就未停过。
“皇上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是,若是宸妃娘娘见了,还不知要怎么伤心呢。”
袁嬷嬷说完便期待地看向谢济,果然见那人稍微动了动身子。
灯影明明灭灭,谢济撂下笔,一阵无力浮上心来。
人生二十载,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思绪沉浮间,忽然有一声极细的幼儿啼哭声传来。
谢济一怔,他缓缓抬头,一眼便瞧见了襁褓中的女婴,几天过去,她又长开了些,面上的白嫩一点点散开,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分姜韫的影子。
他看着那小小的人儿,目光灼灼,像濒死的人见了曙光。
袁嬷嬷垂着眼,假意没看见他的眼神:“小殿下长得很像皇上呢。”
才不是。
分明最像她娘……
他不自觉在心里反驳。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他道:“抱过来……”
此前他还从未抱过这么弱小的生命,只要一想到这是那人的孩子,他的心便不自觉软成一团。
见此,袁嬷嬷心下大安。
她背过身子,悄悄摸了一把泪,在她看来,若不是因为她,说不定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看着被男人抱在怀中的婴儿,她暗暗攥紧了手心。
正待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忽听男人沉声问:“就叫云浓吧……可好?”
袁嬷嬷看过去,就见谢济正低着头,目光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婴儿,方才那声,也不知是在问谁。
这夜,送进内殿的膳食总算是有了些被用过的痕迹,虽然不多,却还是让李胜乐开了怀。
“还是嬷嬷有办法。”
袁嬷嬷摇摇头,笑而不语。
哪是她有办法,分明是那位自己想通了。
次日,正好是关雎宫着火的第七日。
谢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推开了承明殿的大门,他一言不发,抬步向关雎宫的方向走去。
李胜愣了一瞬,立即便想要跟上,却听那人轻飘飘地落下句:“不许跟来。”
短短几字,却愣是让人感觉到无尽的杀伐意。
李胜下意识地顿了下,等他缓过神来,眼前哪儿还有谢济等影子?
谢济没带人,循声往日的记忆,慢慢踏上了熟悉的路径。他走得缓慢,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在忍着煎熬。
时有清风,片片雪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缓缓从空中落下。
往日精致端华的宫殿已不在,只余一地破败,从那些乌黑中,不难看出这里曾经遭受了什么。
来往的宫人见了他,次第上前行礼。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淡淡地,一言不发地走到那熟悉的空地,昔日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只是,佳人……已不再了。
远在千里外的一艘小船上,江韫正笑着看江家兄妹二人打闹。
她原本还对江淮的说法存疑,然而几日过去,那点子疑惑已经全然散去了,或许是骨肉至亲天然便有感应,她一看着他们,便觉熟悉。
只是……
她垂下眸子,掌心向下,轻柔地搭上腹间,秀气的眉毛轻轻蹙起。
为何感觉这里空落落的呢?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再有便是,自己这身子着实奇怪,想到这儿,她面上忍不住一红,她从前竟不知,还有葵水能来数十天的。
若不是自家大哥便是大夫,她还当自己是得了不治之症呢。
正想着,木船忽地颠簸了两下,她赶忙稳住身子,却听外头有人唤:“船家,里头载的可是江家大郎?”
船夫似乎也很激动,他扬声回:“是哩,江家大郎回来了。”
外头又传来许多交谈声,却原来是要靠岸了。
两声吆喝过后,小船徐徐靠岸,这趟旅途,也终于画上句号。
江淮先上了岸,方才开口问的那人立即迎了上来,他瞧着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穿了身褐色棉布短衫,又穿了件同色大袄,那棉花用料足得很,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仆从。
事实也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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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抱拳深深一礼,难掩激动:“公子,老奴总算等到您了。”
江淮亲自将他扶起,拍怕他肩上的灰尘,轻颔首:“这些年辛苦吴叔了。”
那被唤作吴叔的人摆摆手,一双眼不住地往江淮身后的小船上看:“听说这回两位姑娘也来了,不知……”
他言语未详,可江淮却懂了他的意思。
他回身掀了帘子,灰蒙蒙的乌蓬船后立时露出一张俏丽的少女圆脸来,她一双杏眼圆睁,好奇地打量这陌生的地界。
吴叔眼前一亮,未等他说什么,便见那少女转身,俏生生地唤了句:“阿姐,我们到了。”
随后,便听一阵细长的铃音轻响,少女扶着另一人探出头来。
她着月白色长衫,外罩蓝色狐裘披风,发间插了支银镀金嵌宝蝴蝶簪,浑身上下不见多的缀饰,却只单单站在那里,便将众人的视线都引去了。
可只看了一眼,便被那通身隐隐流动的贵气给逼退了,只觉人自惭形秽。
吴叔只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处,若是细看,还能看见他眼中微微闪烁的水光。
太像了!
这位大姑娘,可真同公子信上所说,和当初的江家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眨眼间,二人便已来到近前,吴叔的反应让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兄,这位……”
收到自家公子递来的视线,吴叔赶忙拍拍脑袋,做出一副惊讶状:“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江淮轻咳声,止住了话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去。”
于是众人一路向前,等坐上了江家的马车,江韫便开始不着痕迹地套起话来。
“我忘了许多事,等会儿回了家,阿姮可要记得提醒提醒,不然可就闹了大笑话了。”
听着这话,江姮原本满是笑容的脸僵了瞬,她倒是想提醒,可这宁州城,她却也是头一次来啊。
可面对笑吟吟的江韫,她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阿姐放心,万事有我在!”
孰不知她眼底的纠结早已是丝毫不落的被江韫看了个清楚。
马车缓缓前行,沿街的叫卖声渐渐小了。
江淮勒住马,沉沉看向眼前这座古朴的大宅。
片刻后,里头迎出来一人,她瞧着较吴叔年轻些,穿了件简简单单的藏青色长袄,看着极为利落。
她一路走到马车前,几次三番地张了张嘴,都没说出话来。
吴叔搂住妻子的肩膀,好言安抚:“好了好了,公子和姑娘都好生生地回来了,瞧你,哭什么?妇道人家!”
他本是好意相劝,却还是得了一记眼刀。
江淮上前替他解围:“婶子,好久不见。”
绣嬷嬷一听就没忍住红了眼眶,她连连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几人互相打量一番,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多年前,他们二人还是江家的仆从,只因那年水灾,江家夫人放他们夫妻俩出去散心,却没想到……再回来已是天人永隔。
江家的消息传出去后,两口子昼夜赶路,却仍旧没赶得上。
后来再相遇,彼时的江家大郎已成了赫赫有名的漠北战神。
江家二姑娘跟着他,也在混战中活了下来。
只是听说当年大姑娘和夫人在一起,已经不在了……
是以月前收到江淮的来信时,夫妻俩激动的不行,吴叔方才已经见过了,是以还能端得住,可绣嬷嬷却是急得不行。
她频频向马车上看去,恨不得立时冲上去将人搂在怀里看个清楚。
江淮知她意思,一路舟车劳顿,确实不好让两个小姑娘在车上久等,他走到马车旁边,轻扣了扣,道:“到家了,下来吧。”
纵使已经见过了,吴叔还是忍不住和妻子瞪大了眼等着。
江家夫妇都是极为出色的,他们的儿女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江淮自是不必说,纵使征战沙场许多年,也丝毫不损他清隽的面容。
等姐妹二人从马车上下来,绣嬷嬷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纵使一个人在外头生活了许多年,他们的姑娘也丝毫不比别人家的差,大人和夫人在九泉之下若有知,必定也会欣慰。
吴叔是个男人不方便,绣嬷嬷却方便许多。
她上前几步握住两个姑娘的手,近乎更咽着说:“姑娘们总算回来了,一路上受苦了。”
江姮虽然自小被江淮宠着,但却从未体会过来自年长女性的关心,如今骤然被绣嬷嬷这么一番嘘寒问暖,难得生了几分不好意思:“不、不苦……”
说完,便羞得想往江韫背后躲,却没舍得挣开绣嬷嬷的手。
江韫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她轻笑着颔颔首,软声说:“阿兄将我和妹妹照顾得极好,不曾受过什么苦,倒是嬷嬷,必定担心极了。”
绣嬷嬷又掉了几滴泪,大姑娘这性子,同夫人真真是像。
一行人在门口耽搁了一会儿才进去,期间江淮一颗心都放在两个妹妹身上,没注意到隔壁打开又关上的门。
这处宅子是江淮重遇吴叔夫妻时买的,因为平日就吴家夫妻二人,丫鬟仆从自是没有的,也就前些日子,听说几人要回来,这才去买了几个小丫鬟。
只等两个姑娘看上哪个,就留下,至于没看上的,也可做做粗活。
江淮自是没有意见,姐妹二人挑人时,他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
虽是没了记忆,可从前的一身本事却是没忘。
江韫一双眼睛雪亮,只一个照面,便有了决定,然而她也没出声,只等着江姮先选。
然而,江姮看着却似乎十分为难,她左选右选,最终指了个瘦瘦小小的,竹竿似的丫头。
江韫眉头几不可见地一拧。
绣嬷嬷没料到这姑娘选来选去竟选了个最差的,而且看着似乎还高兴得不行,她不由得有些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