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归去
江淮是在秋天结束时离去的。
他来的时把江南的大部分产业都带上了,走的时候却孑然一身。
冷风吹开轩窗,桌案上静静地放着他的一封信。信纸泛白,上面还残留着他淡淡的体温。
江姮犹豫了会,最终还是将信放了回去。
这是给阿姐的。
她下意识这样想。
除此之外,一同被留下的,还有仇越。
不知何时起,仇越便时常跟在江家姐妹身后,确切的说,是跟在江姮身后。
他就像个影子,默默守护着江姮。
同样的,江姮也无比依恋他,此时此刻,面对至亲的突然离去,她向来恣意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无措。
“仇大哥,阿兄还会回来么?”
这个问题,莫说仇越,怕是就连江淮自己也不知道。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睁着大眼睛,泪珠子要落不落的,仇越只觉得一颗心都开始疼了。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轻咳一声:“会的。”
至于什么时候,他也不知晓。
生怕小姑娘再问,他赶忙转移话题,“皇后娘娘怕是还不知晓这事,你要不要进宫一趟?”
江姮对皇宫有种天生的不喜。
那高耸威严的宫墙,她向来是敬而远之。
可那宫墙里,有她的阿姐,还有她软糯可人的小侄女。
于是,那些不喜,也可忍受一二。
她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摆手道:“好吧。”
*
京城外,江淮孤身一人骑着马,一路风声烈烈,细细绵绵的雨从天际落下,他眼角眉梢都带了些凛冽的冷意。
路边的行人匆匆忙忙地往回赶,他却似半点儿不受影响。
这凡尘俗世的雨又怎敌他心上的痛?
雨声淅淅,他最后看了眼烟雾中的京城,身下的骏马似察觉到主人悲伤的心绪,蓦地仰头,长长嘶鸣。
江淮回首,大雨浇湿了他的衣裳,一人一马都湿了个透顶。
马蹄声哒哒,很快,京城便被他甩在身后,只余下一个不大的圆点。
皇宫里,江韫听了这个消息,下意识地长长吸了一口气,她起身望外走了几步,最后又想到什么,只在门边遥遥望了出去。
朱红色的宫墙阻隔了她的视线,一眼望去,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宫女阿珠担忧地问她:“娘娘,可要派人去追国舅爷?”
江淮是江韫的兄长,如今宫里人人都称他,国舅爷。
殊不知这声声都是在他身上扎刀。
大雨初歇,远处的云层中隐隐有斑斓的彩色,江韫往外看了一眼,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她虽不知江淮为何忽然离去,却也尊重他的选择。
很奇怪,从前一直是他在找她,等她回家。
如今,等待的人却已变成她了。
江淮不在,江韫担心江姮一个人在宫外不安全,便想将她留下来,可任凭她怎么劝说,江姮都要回去。
姐妹二人谁也劝不动谁,最后只好各退一步,跟着江姮回江家的宫人浩浩荡荡地坐满了几辆马车。
等到夜间,谢济处理完政事回承明殿,就见着江韫一个人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旁边是已经空了的酒瓶子。
他摆摆手,李胜会意地将伺候的宫人打发了出去。
此时正值秋日,承明殿今秋刚刚种上金桂,冷风一吹,满室馨香。
似是听到动静,窗下独酌的人侧过身来,一双眸子湿漉漉的,芙蓉面上微微泛着些不正常的潮红。
谢济心中一惊,人已经先一步走到榻边,还未等他有什么动作,那人却是往后缩了缩身子,恰好避开他的手。
霎那间,如同被人狠狠敲了一个闷棍,他怔在原处,只觉得寸寸寒意自心底升起。
思绪沉浮间,女子温软的身躯撞到他怀中,带着桂花的香甜,以及清酒的苦涩。
“皇上......”她蹭了蹭他胸前的衣襟,瓮声道:“好冷。”
谢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这才发觉窗户开得有些大,他面上不显,心里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左右时辰已晚,他干脆俯身将人打横抱起,一路上,女子只静静地靠在他胸口,安静得好像睡着了。
谢济抱着她走到床沿,却没有将人放下,而是揽着人靠坐在上头,他轻抚上女子微颤着的后背,低头去吻她殷红的眼角。
他衣襟处已经湿透了,难以想象她有多么的伤心。
“皇上......”
她哭得伤心,短短两个字只剩下破碎的气音,但谢济还是懂了。
他环住她腰身的手更加用力:“我在。”
他吻过她被眼泪沾湿的纤长睫毛,吻过她通红的鼻尖。
最后停留在那红唇上。
虔诚,带着万般温柔。
像祈愿的信徒。
“我会一直在。”
他对她说。
*
江淮骑着马一直走,终于,十多天后,他到了一个极为偏远的村庄。
这里不同于京城的繁华,站在村口的大石上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片荒芜。
入眼的,尽是一片黄沙。
他站在高高的杨树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么远了,应该看不见了吧。
事实上,这些天他一直想停下来,可当他勒住马,回首却仍是能清晰看见那人的影子。
于是,他走啊走,直到再看不见那座繁华的城,这才停下来喘一口气。
他儿时不知家乡,幸得江家收养才在这世间有了容身之处,少年时带着幼妹远走他乡,如今团圆之日还未享几年,便又是孑然一身。
他这一生,大抵本就该是孤独的。
男人黑衣骏马,一身远不同凡人的气势与这破落的村子格格不入。但大家还是很快就接纳了他。
自他来后,这里的颓败开始一点点褪去。
人们这才知,原来世上还有那般神仙的地方,是了,神仙地方,在村民们的眼里,外面都是神仙地方。
有人问江淮为何到这里来,他从来不答。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从这里走了出去,这里又渐渐开始破败,彩色逐渐褪去,只留下岁月的痕迹。
再后来,年轻人都走了出去,老人也在一年年减少,唯有江淮,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去。
他守着村口的那间茅草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他身上的华贵气终于褪去了,唯有那双眼,犹如利刃,一如当年。
冬天结束的时候,外边来了信。
当时他正在院子里修理农具,鸽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悄然停在了他肩上,江淮手上动作未停,麻溜地修好农具后才去拿信。
信很短,远远不比他当年留给江韫的。
可他却只嫌自己刚刚动作太慢。
农具落地,溅起漫天灰尘,他慌忙走到房子后面的马厩想去牵马,可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马厩,他这才恍然想起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伙计,早在多年前就病死了。
于是他顾不得披上衣裳,拿着那单薄的信纸就往外跑。
他已经上了年纪,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可那双脚步却一刻也不敢慢下来。
在遥远的北方,在那座繁华的城,有人......在等他。
分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来时的路却无比清晰,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当初歇脚的小茶馆。
一切恍如昨日。
从前他生怕自己走得不够远,可如今他却只恨自己这副老弱无力的身子。
快些。
再快些。
他要去见她。
他就这样一直走啊走,一步步踏上当年的路,一步步,将当年遗忘的东西重新捡回来。
然而三天过去,他甚至还未踏上繁华的城镇,这时,他却又收到了信。
这一次,信更短,一眼望去,也只有短短几个字——
“速归!速归!”
他沉寂许久的心,忽然狠狠地疼了下。
信纸单薄,可他却觉得有些握不住。
好在上天这一次是眷顾他的,有人路过见他虽衣衫落魄,但那直挺的脊背却隐约能窥见几分从前的风骨,便主动为他叫了马车,又包了些银两赠给他。
江淮只在少年时受过旁人的馈赠,后来他在江南的商场上也算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老了又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眼角湿了湿,忽地解开马车的绳子,颤颤巍巍地爬上马背,马车终究太慢,他要骑马。
旁人劝他:“老伯,你年岁已高,京城路远,何不坐这马车?一路轻快不说,也安全些。”
江淮摇摇头,高高扬起的马鞭带起一阵清风,他泛白的发丝飞扬,隐约可见当年战神的英姿。
年少鲜衣怒马时,他曾是军中最英勇的将军,生又何妨,死又何惧?若当真和那人一同踏上黄泉,才是他三生有幸。
渝州自京城九千里,他一刻也不敢歇。
穿过十里长亭,他终于能远远看见那座城的身姿,从前他最怕看见这座城,可如今,他却觉得分外亲切。
或许是他实在太过怪异,京城的守卫竟然未拦他。他顾不得孱弱的身子,一路来到皇宫门口,还是被拦了下来。
禁军远远见了他,立时便拔出刀剑严阵以待,此人太过怪异,他们得将他带回去好好拷问。
皇宫威严华贵,那人近在咫尺,却又好像如隔千里。
江淮斟酌半晌,终是将那个称呼说了出来,“我是,皇太后的兄长。”
禁军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继而发出爆笑。
“你?”
“你是皇太后的兄长,那我呢?我还说我是皇夫,你信不信啊?”
“哈哈哈哈哈......”
连日来的赶路,他出门时穿的那件衣裳早已破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还散发着可疑的味道。
江淮心中一涩,暗自握紧了拳头。
他气极。
可那又如何?
他早已......不再年少,这皇宫也不再是他随意便可翻越的了。
江淮低着头,开始思考硬闯的可能性,而那些禁军却已开始不耐烦,他们在心底琢磨改怎么将这个奇怪的男人送到大牢里去。
气氛僵持了下来,就在双方都快忍不住要动手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女声阻止了他们。
“谁要当朕的皇夫?”
谢云浓背着手从宫门后的阴影处走出来,她视线淡淡地扫过方才出言不逊的几人,冷声道:“以后不必出现在朕的视线里了。”
身后有人上前,一阵轻微的动静过后,宫门口便只剩下江淮和谢云浓二人。
江淮看着眼前同那人肖似极了的女子,眼中波澜渐起,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谢云浓收回视线,率先进了宫门。
她什么也没说,就像不认识他一般。
江淮跟了上去,宫人面面相觑,却再无一人敢拦。
几人一路前行,穿过姹紫嫣红的御花园,又绕过无数亭台楼阁,才终于在一座宫室前停了下来。
谢云浓亲自推开门,药香扑鼻而来,她却回头看向江淮,“您进去吧。”
江淮早年尝遍百草,只短短一息间,便闻出了好几种草药,那都是......续命的草药。
他颤着手扶住门框,破落的身子摇摇欲坠,谢云浓扶了他一把,他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行,含章宫铺了厚厚的地毯,可他却觉得每走一步都似针扎。
隔着帷幔,他看见里头静静地躺着一人,殿内香烟缕缕,整个屋子似浸透了药香,那床上小小的一团,他竟有些看不清她的身形。
床沿边上还蹲着一人,他头发花白,握着女人的手,正低声说着什么,等走近了,江淮才听清。
“我就在外面,马上就回来。”
他看了眼江淮,什么也没说便推门出去了。
江淮小心翼翼地靠近,学着刚刚谢济的样子在床边蹲下身子,他竭力平下呼吸,可喉间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床上的人似有所感,慢悠悠地睁开了那双眸子,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眸子,如今已没了光辉,她定定地看了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
那一瞬,她原本灰暗的眸子又有了光彩。
她用力扯了扯嘴角,唇瓣翕动,轻声喊出了那个隔了几十年的称呼。
“阿兄——”
她想摸一摸男人的脸,可那双手动了动,半晌没有抬起来。
她已经没有多的力气了。
江淮再是控制不住,眼泪划过他苍老的面容,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最后落到锦被上,很快便没了痕迹。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慢慢放在了自己的面上。
“阿兄来晚了......”
江韫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不晚......阿兄来的,从来都不晚。”
她气若游丝,声音已经很难听清了,江淮心中又是一阵难受,过去几十年,他从未这般心痛过。
“阿兄,来世......来世再做......”
江韫还未说完,便觉一双粗糙的手放到了自己唇上,她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江淮却已点头答应。
他握住女人的手,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他说:“好。”
江韫满足地笑笑,倦意来袭如山似海,她再是撑不住,闭目睡了过去。
江淮看着她沉静的面色,一时只觉心如刀绞。
这些年他躲在偏远的山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以为他早已忘了那一切,可如今他才明白,原来,他一刻也没有忘。
不见她时,他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再见她时,他又感觉到了,那猛烈的跳动声,来自胸腔深处。
他一刻也不敢忘。
江韫是在一个午后走的。
那天阳光明媚,冰雪消融,万事万物都重新注入了活力,江淮站在湖边,看她彩衣红妆,坐在亭子里言笑晏晏。
那个她爱的男人笑着将最高处的花簪到她发间。
他真的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江淮笑笑,原来这些年,他从未释怀。
春雨落下,庭前的花枝落了一地,有一场无疾而终的梦开始停下。
丧钟响起的时候,江淮也跟着阖上眼睛。
那个人占有了她一辈子,黄泉路上,便换作他来陪着她吧。
说好了,要下辈子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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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