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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谢玖兮垂头揪自己手指, 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谢韫容看着眼前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的四妹妹,只觉得浑身无力。谢韫容是最典范的世家女,饱读诗书, 精通乐器, 笑不露齿,行不露足, 说话永远不疾不徐, 多年严格教养已让她的静浸入骨子里。但对上谢玖兮,谢韫容学过的世家规范毫无用处。谢韫容知道四妹妹从小就不太一样——和普通孩子相比, 她实在太没心没肺了, 或者说,冷心冷肺。普通孩子会争夺长辈宠爱, 会敏感自卑、大哭大闹,可是谢玖兮从来没有。谢韫容以为只是因为她还小, 等她长大了, 自然会懂人情世故。可是没想到,谢玖兮还没长大, 就已经干出扒男郎衣服这种事了。照这样下去, 等她长大还了得?谢韫容又气又无奈地瞪了谢玖兮一眼, 斥道:“皎皎,萧二郎是客人,你怎么能如此冒犯客人?”谢玖兮低低反驳:“我又没有, 我在帮他上药。”萧子铎对谢韫容行礼,道:“四表妹和我不过玩闹罢了, 大娘子不要责备四表妹。”谢玖兮回头, 不悦道:“我是你姐姐。”“皎皎, 闭嘴。”谢韫容肃着脸瞪谢玖兮, 谢玖兮撇撇嘴,不再说话了。萧子铎主动给台阶说这是玩闹,谢韫容顺势道:“皎皎她调皮顽劣,让萧二郎见笑了。二姑母正在前面找二郎呢,夕颜,带二郎下去整理仪容,然后送二郎回去。”萧子铎回礼,安安静静走了。他出门前余光轻瞥,看到谢玖兮一脸不情愿,看到他的视线,还不忘用嘴型道:“我才是姐姐。”侍女带着萧子铎去往另一间静室,放下水、巾帕等物后就安静告退。萧子铎看到压在帕子下的伤药,眸光古井无波。谢韫容进来时想必看到了萧子铎身上的伤痕,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主动遣散侍从,让他自己整理衣服,却又在暗处准备了膏药。萧子铎按住刚才被谢玖兮折腾过的伤口,心道谢家大娘子果然处事周全,不愧是钦定的太子妃。谢玖兮有这样的姐姐护持着,难怪天真又坦率。可惜,谢韫容的温柔只会留给谢玖兮,丝毫不会施舍给萧子铎。现在,谢韫容想必在警告谢玖兮,以后不许再和他接近吧。可惜,他还以为,他终于找到朋友了。等萧子铎出去后,谢韫容再也不给谢玖兮留颜面,沉着脸道:“皎皎,你刚才在做什么?你是一个女郎,怎么能拉男郎的衣服?”谢玖兮不服气:“我在给他上药。”“他又不是你的夫婿,你给他上什么药?”谢韫容气得不轻,她知道男女大防这种话谢玖兮也听不懂,便直接下结论,“以后萧子铎,不对,任何男郎你都不许碰他们的身体,更不许他们碰你的身体。直到以后定亲,你才可以和未婚夫接触,知道吗?”谢玖兮闷闷不乐应是。

谢韫容看着她这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不由深深叹了口气:“皎皎,过了年你就七岁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了。我过两年就要进宫,没法再处处护着你,你再这样下去可不行。”谢玖兮抬头问:“为什么?进宫后,大姐姐就不是我姐姐了吗?”谢韫容道:“我当然惦念着你,但一入宫门深似海,陛下宠爱殷淑仪,对东宫多有不满。若我成了太子妃,自然要谨言慎行,恐怕无法时常出宫。你自小没了父母,又这般能闯祸,要是没人护着可怎么办。”谢玖兮道:“我不要见不到大姐姐。你不能出宫,那我进宫好不好?”谢韫容听到咯噔一声,忙肃容道:“皎皎,不可妄言皇室。以后,不许在任何人面前说进东宫、进皇宫的事,知道吗?”谢韫容看着谢玖兮才六岁就已经显出天资绝色的面容,心中不无担忧。建康诸人都称赞她洛神再世,但依谢韫容看,谢玖兮才是真正的神仙之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祖母将谢玖兮藏在深宅里,就是怕惹是生非,但她的美貌终究藏不住,若皎皎今日的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不知道要如何编排。谢玖兮不明白谢韫容为何如临大敌,但大姐姐的话,她无条件听从。谢玖兮想到马上就见不到谢韫容了,怏怏不乐:“大姐姐,我不想和你分开,皇宫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不要去好不好?”谢韫容被她这话逗乐了,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说:“不得无礼,皇宫哪是你能说的?祖母还在前面等你,二姑姑今日带来了萧家郎君小姐,不能怠慢,我们该去前厅见客了。”谢玖兮换了身衣服,谢韫容亲自散开她的头发,给她重新扎了整齐的发髻。但谢玖兮心情低落,连被抱到前厅也恹恹的。谢颖看到谢玖兮却很喜欢,立刻将一个锦衣玉带的男郎拉到面前,道:“娘,真巧,子锋和皎皎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都只差几刻钟。看来,他们表兄妹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谢老夫人很明白谢颖的心思,萧道这些年节节高升,手握重兵,但在文臣中的力量并不强。而谢家在建康盘踞百年,最鼎盛时朝堂上一半官员皆姓谢,谢家的女儿不似公主,胜似公主。谢颖虽然也姓谢,但终究是个庶女,如果能和一位真正的谢家贵女联姻,萧道在朝中无疑会如虎添翼。谢老夫人对此乐见其成,门阀世家为了巩固权势,这些年彼此通婚,早已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格局。谢老夫人这一脉是谢氏嫡系,但子嗣并不昌盛,大房嫡女谢韫容要入宫为太子妃,二房是庶出,三房早逝,只留下谢玖兮这一滴血脉。世家注重血统,连带着也十分在意嫡庶,每一个嫡女的婚事都要精打细算,万不能浪费了。谢家已入宫一个女儿,没必要再搭进去一个,许给兰陵萧家倒也不错。谢老夫

人有意让谢玖兮和萧子锋培养感情,说:“别拘着他们了,让孩子们自己去外面玩吧。”侍女们应诺,立即有丫鬟、奶娘围上来,领着各自的小主子走。萧子锋走到谢玖兮身边,有些紧张:“四表妹,我们一起走吧。”谢玖兮听到身后提起“东宫”、“太子”等词,她心思立即飞到后面,中间似乎有人来和她说话,她随意嗯了两声。谢玖兮全部心神都在偷听谢老夫人和谢颖的话,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和萧子锋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后,有一个人落在最后,默默看着他们。明明周围全是奴仆,可是,没一个人注意到他。谢颖携子女回娘家小住,一整日谢家都在忙着安置姑太太和表公子们,直到入夜,一轮圆月爬上冷江,谢家丫鬟们才终于能清闲些。荣寿堂里,谢老夫人已经换上就寝衣服,靠在榻上捶腿:“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下午才见了会客人就腿疼。”谢韫容挑了挑炭盆,将火拨亮,跪坐到谢老夫人身边轻轻捶腿:“祖母,建康冬日湿冷,您要注意保暖。孙女新得了一匹狐皮,说是北地那边传来的,正好给您裁件护膝。”谢老夫人道:“完整的狐皮难得,裁了护膝,还怎么做其他东西?我已经这把年岁了,没必要糟蹋东西,反倒是你要进宫,少不了撑场面的衣服,还是你自己留下做件披风吧。”谢韫容摇头,说:“狐皮还是北方的更保暖,做披风才是糟蹋了。给您裁一件护膝,正好,还能给皎皎做一身皮袄。”仆妇听到,在旁边劝道:“老夫人,这是大娘子的心意,您就收下吧。”谢老夫人叹气:“你啊,什么事都想着皎皎。对了,那个皮猴呢,今日怎么这样安静?”谢玖兮刚散了头发,正坐在镜前由丫鬟梳发。她今日格外沉默,听到谢老夫人叫,她散着头发跑到榻边,问:“祖母,大姐姐不能不进宫吗?”谢韫容一听,忙呵斥道:“皎皎,不许胡说。”谢老夫人慢悠悠问:“怎么了,你怎么提起进宫的事?”谢玖兮挎着小脸,闷闷不乐道:“我不想让大姐姐离开。”众人听到都笑,谢老夫人道:“总算没白疼你,但是女大不当留,女儿大了都要嫁人,大娘就算不入东宫,也要嫁去旁的人家。”谢玖兮越发难受了:“那祖母也会去别人家吗?”侍女们听到哄堂大笑,连谢老夫人都笑出了泪花,不轻不重拍了下谢玖兮的头:“你这个皮猴,我还以为今日你消停了呢,没想到越发浑了。祖母不走,祖母会一直在谢家,反倒是你和谢家姐妹们,都要嫁去别人家。”谢玖兮立即说:“那我不嫁人了,我要永远和祖母、大姐姐待在一起。”旁边的仆妇劝道:“四娘子说笑,哪有女儿家不嫁人呢?”谢老夫人叹息:“是啊,留来留去留成仇,女儿大了,就该嫁人。何况祖母陪不了你几

年,未来你能依仗的,还得是你的夫婿和孩子。”谢玖兮还不懂,但谢韫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谢玖兮父亲早逝,没有兄弟,就算谢家儿郎满朝堂,定不会看着谢氏女被人欺辱,但隔房的兄弟和亲兄弟到底不同。谢老夫人这是担心她死后,谢韫容又进了宫鞭长莫及,谢玖兮会被人欺负呢。谢韫容垂下头,说不出话来。谢玖兮诧异问:“为什么?我不要和祖母分开。”谢老夫人道:“祖母老了,难免一死,而你们两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等以后,你们姐妹们要相互扶持,要和郎婿好好过日子,生下孩子后常走动,让孩子们从小就熟悉起来,日后情分才深厚。如此一代传一代,我陈郡谢氏才能屹立不倒。”谢玖兮今夜听到了很多她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大姐姐会搬走,等她长大后也要去另一个地方生活,还有祖母会死。谢玖兮问:“人可以不死吗?”谢老夫人笑道:“呦,皎皎厉害了,女娲造人的时候规定了人要死,皎皎却要和女娲娘娘抢人。要我说,人最重要的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不然像嫦娥那样,纵使偷了不死药,此后长生不老、飞升成仙,却日日夜夜对着一座冷宫,又有什么意思?”谢老夫人本意是拿嫦娥的故事教导两位孙女,然而谢玖兮却注意到了不死药:“嫦娥偷了不死药?她哪里来的不死药?”“是啊。”谢老夫人举目,看向窗外清清寂寂的月亮,“当年后羿射下九个太阳,太阳乃帝俊和羲和的孩子,西王母怕后羿被帝俊清算,故悄悄给了后羿两颗不死药。然而没想到后羿的妻子嫦娥却贪心不足,偷走了两颗不死药,抛下丈夫独自飞升成仙。她这样绝情,难怪此后只能孤独一生。”谢玖兮问:“那西王母哪来的不死药呢?”谢玖兮就是如此,问题一个接一个,叫人无从招架。谢老夫人嗔怪地看着她:“你这个孩子,我让你听嫦娥的故事引以为戒,你倒好,倒追问起不死药来。神仙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兴许是西王母炼出来的吧。”谢韫容悄悄给谢玖兮使了个眼色,谢玖兮不再追问了,但她低着头,小脸严肃,仿佛在思考什么严肃问题。这时江上传来隐约的歌声,谢韫容问:“夜都这么深了,这是什么声音?”旁边侍奉的仆妇说道:“大娘子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吴地民歌,据传是一位叫子夜的女子所作,故称《子夜歌》。”冬夜悠悠,明转凄婉的女子嗓音乘着江风传来,一如建康的冬。谢老夫人听到那些歌词,叹息道:“子夜痴情,被情郎抛弃,嫦娥绝情,孤独一生。情之一字,多也不行少也不行,真是叫人为难。”谢玖兮不解地问:“什么是情?”周围女子听到都忍不住笑,谢老夫人道:“你刚才还嚷嚷着不想嫁人,如今就问起什么是情,看来皎皎要留不住

了。”所有人都在笑她,却没人回答她的问题,谢玖兮看向谢韫容,问:“大姐姐,情是什么?”谢韫容一直面带微笑,得体地听谢老夫人说话。听到谢玖兮提问,她怔松了一下,心里也生出许多茫然,说:“等你长大就懂了。”谢玖兮不满地抿唇,他们说来说去,没一人解释明白什么叫情。时间不早了,谢老夫人打发她们回去睡觉,侍女给谢玖兮盖好被子,熄了外面的灯烛。谢玖兮躺在床榻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婉转的歌声。“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谢玖兮慢慢闭上眼睛,很快陷入梦乡。她在梦中看到了寒霜和桂树,一位绝色女子坐在桂树下,夜复一夜盯着脚下的灯火。脚下黏答答的,好像江流涨潮了。谢玖兮莫名觉得不对,猛然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她手腕上亮起青色的繁复纹路,一只白色的狐狸短促地叫了一声,被撞到地上,一翻身溜走了。谢玖兮怔了几瞬,要不是脚踏上还有水渍,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抬起刚才那支手腕,然而那里细皮嫩肉,肤如凝脂,哪有丝毫纹路。可是谢玖兮很确定,她确实看到她手上出现一道青色的符。谢玖兮抱着自己的手左看右看,不可思议道:“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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