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纸人献花(19)
燕星辰彻底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他又来到了很久之前的陈宅。
他正在一间卧室外头, 周围都是那些在陈宅长大的孩子们。
屋内站着几个人,几乎都是成年人的高度, 说出刚才那句话的少年也在屋子里头——那是阿郎。
上一次他进入梦境碎片之后, 直接融入了梦境,成为了梦境里的人,还和那个时间点的陈婉儿有了无声的交流。
但只有上一次是特殊的。
这一次,他既没有作为一个看客完完全全地孤立在这些画面中, 也没有办法像上次和陈婉儿有一定的交流一样。
他发现他被当成了众多孩子中的一个。
他仿佛进入了一个话本, 话本正在上演, 他是其中之一的提线木偶, 知道话本的剧情,也是无足轻重的参与者。
一眼望去, 他在孩子群中,虽然视线比那些孩子高上许多, 但是别人并不惊讶他的存在。
他往里看,看到了阿郎站在陈老爷子和几个仆人面前,没有看到管家陈叔的身影。
刚才周围不太清晰的时候, 他便想着看清楚少年的面容, 但是当时一切画面都很模糊,他自然没看清。
现在什么都清晰了, 他都能看清身边的孩子的样子, 但是往里看去仍然模糊不清。他之所以能认出里面那个是阿郎, 是因为这少年穿的衣服是他在之前献花的梦境中见到过。
里头,阿郎似乎实在是愤恨极了, 方才那句话没有得到回应, 他又沙哑着嗓子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晚上故意做纸扎, 那个纸扎是我白天做的,我白天就把它放在院子里晾着了。是林哥儿……林哥儿觉得我……”他顿了顿。
纵然燕星辰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也能从阿郎的语气中感受到阿郎的情绪——阿郎并不是很想说接下来的话。
但少年还是说了:“他觉得我晦气,偷偷把院子里的纸扎拿走,扔到我床上,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没留意,碰到了。没想到那个纸扎晚上去了林哥儿的房间,把林哥儿吓着了……”
燕星辰看到了屋内的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上去和阿郎差不多大,人躺在床上,头上裹着好几圈纱布,闭着双眼,嘴里念念叨叨着:“鬼……鬼……”
纱布分明缠了几层,却还能看到血在渗出。
他仔细听了一会周围的人的交谈内容,大约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也许就是婚礼前发生的意外开端!!
它发生在阿郎每天给陈婉儿送花并且得到陈婉儿那句“可以出嫁”的话之后、在他们成婚之前。
自从阿郎的特殊被其他人发现之后,陈老爷子也没有继续隐瞒。
阿郎跟着陈老爷子学习纸扎,都是在白天干这些活,为了避免晚上出现问题。大家都觉得阿郎是妖怪,会做坏事,但其实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即便心中再不忿,也没有真的用自己的能力做过什么。
但是昨天,陈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些孩子之中,有一个和阿郎年纪差不多的男孩,这些人叫他林哥儿。
林哥儿做纸扎做得不如阿郎好,觉得阿郎的纸扎之所以做得好,是因为他那怪异的能力。所以林哥儿总是和阿郎发生摩擦,有时候两人甚至会打架,燕星辰在献花梦境中看到阿郎身上的脚印,多半就是源于此。
但阿郎隐忍惯了,林哥儿总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久而久之就更不喜欢他,更想看到阿郎吃瘪。
昨晚,林哥儿从中捣鬼,偷偷把阿郎做的纸扎拿走,还扔回了阿郎的房间,放在了他的床上,本意是想让陈老爷子以为阿郎偷懒,也想吓一吓阿郎。
结果阿郎回屋的时候太累了,没注意屋里的情况就上床了。那纸扎晚上碰到了阿郎,“活”了过来,也许是刚刚好,也许是纸扎有了一点意识,知道捣鬼的人是谁,总之这纸扎刚好就自己走到了林哥儿的房间,吓到了对方。
林哥儿吓跑了,途中跌倒,磕碰到了台阶,正好撞破了头,还魇住了,此刻正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
陈老爷子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请了医生,林哥儿堪堪捡回一条命。
但是林哥儿出事受伤这是事实,于是陈老爷子把所有孩子们叫来询问。
阿郎就这样被推了出来,现在这一幕,正是陈老爷子在问阿郎是不是他干的。
阿郎正在为自己解释。
这纸扎分明是林哥儿搬来的,虽然因为他的触碰“活”了,可他什么都没做。
那种委屈、怨愤的情绪充斥着整个空间,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种浓郁的负面情绪,连带着他先天有问题的灵魂都受到影响,负面情绪感同身受一般涌入他的心间。
一股难言的破坏欲和暴戾充斥燕星辰的脑海,他下意识攥紧双拳,咬牙压下了这种冲动。
屋外,那些孩子们窃窃私语着,有一个压低了声音说:“肯定就是他故意的,他本来就很晦气,说不定对林哥儿怀恨在心,故意安排纸人去吓林哥儿。”
“就是就是,”另一个孩子甚至根本没有压低嗓音,还扯着大嗓门,“说的那么好听,那个纸人明明在他房间,林哥儿房间和他离得那么远,怎么可能刚刚好就去找林哥儿了?”
阿郎没说话。
他在等陈老爷子的态度。
片刻,陈老爷子叹了口气,说:“小林他们和你不对付,你会想报复他们,也正常。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这一瞬间,燕星辰感受到的那股怨恨和委屈的情绪都停滞了一瞬。
这并不是情绪消失了,而是情绪的来源在这个时候都空白了——或许阿郎根本没想到陈老爷子也是这个态度。
就连燕星辰都愣了一下。
但他对这样的情绪其实是有些感同身受的,又身为一个局外人,思绪微动,便想清楚了其中缘由。
陈老爷子是人善,做了很多好事。
他常年和白事还有那些晦气的东西打交道,在这方面比镇子上那些人多了几分容忍。
但这个容忍和善良并不是无止尽的。
他再心善,也不过就是一个做纸扎生意的老头子,怎么可能真的完全不害怕那些怪力乱神呢?
陈老爷子说到底,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他和所有人想的一样,他们都觉得,阿郎既然有这个能力,怎么可能会以德报怨,又怎么可能会忍气吞声?
陈老爷子能接受阿郎是个特殊的孩子、是个别人眼里的怪物,但当其他孩子受到伤害的时候,他这个局中人并没有办法和他这个局外人一样看得清楚。
可阿郎确确实实是无辜的。
那个纸人不是阿郎控制的,只是刚刚好吓到了恶作剧捣乱的林哥儿。
但他生来就是个怪物,生来就比别人少了几分公平,生来就注定了在这种争端中低人一等。
少年面对陈老爷子的疑问,怔了好半晌,这才茫然地说:“我真的没有……”
“就是他!”
“晦气!”
“怪物……”
“早就说了他会害人!”
“他今天会害林哥儿,他明天就会害别人!”
这样一声又一声的斥责中,阿郎左右看了看。
他似乎在找人。
燕星辰也跟着往周围一看,发现陈婉儿并不在这。
随后,他听到阿郎低声说:“……对不起,我道歉。”
燕星辰闷哼了一声。
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近乎要冲碎他的脑海,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撕开了一样。
太疼了。
孩子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陈老爷子连着叹气了好几下。
屋子连着的走道外,就是陈宅的一处小院,小院上晾着一排的新做出来的纸扎。
纸人都没有点睛,双眸空洞洞的,一个个嘴巴却被勾出了上扬的线条,正对着这一片,像是僵硬而又无声的嘲讽。
燕星辰再度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那些晃荡的破坏欲。
他甚至分不清楚这些情绪是来自地煞的,还是……来源于他自己。
来源于他自己被勾动起来的过往记忆带来的共情。
如果不是他此时是个看客,或许金拆已经甩出了。
杀了他们,他们就会闭嘴了。
只要动手……
这个想法太过极端,在燕星辰的脑海中闪过一瞬,他骤然一个激灵。
这不是他的想法。
……是了,这里是个小地煞。
这里不是梦境碎片,他并不是安全地观看一段回忆,他需要保持理智,在关键时刻破解死亡触发。
稍有不慎,他将永远留在这里。
恶业金拆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他扯起线头,用力一拉。
金色的细线登时在他白皙的手臂上拉出了一大条血痕!
鲜血自伤口流出,痛觉和血腥味刺激着燕星辰的感官,将他的神志和理智稍稍拉回。
与此同时,眼前白雾迷茫,景物模糊了一阵,燕星辰眼前的场景变了。
他来到了陈宅的一处偏僻的角落。
这里也有一间木屋,但是比起他之前看到的,这间房破旧得多,房门关着,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但燕星辰身为玩家,有着比这段记忆里其他人要好上许多的五感,他听到了屋内的动静。
屋内有人。
但是外屋外看去,里面摆着的纸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乍一看都是人影,完全分不出来哪个是纸人哪个是真的人。
如果不是他听到了里面有个人在睡觉翻身的声音,他只会觉得屋内都是纸人。
几个少年人——似乎就是之前在房门口指责阿郎的几个孩子,正偷偷摸摸的站在这间屋子的窗外。
其中一个少年是之前躺在床上的那个林哥儿。
他头上还绑着几圈纱布,神色憔悴,但是精神好了不少,伤势应当在好转。
林哥儿手上拎着一桶液体状的东西,味道刺鼻,一闻便知道是油。
……油。
火!
“林哥儿,里面该不会有人吧?”另一个少年手中拿着个还未点燃的火棍,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把那火把点燃了。
林哥儿也有点紧张。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走去,说:“怕什么?这里是那个晦气东西做纸扎的屋子,除了他不会有别人来,而且每天这个时间那个晦气东西都要去给婉儿姐姐摘花,他不在的。这房间里面放了他这几天做的纸扎,我们烧干净了,到时候说是他不小心弄的,阿叔肯定会骂他!谁知道会是我们做的?烧纸人而已,又不是烧人。”
阿叔指的是陈老爷子,这些捡来的孩子都喊陈老爷子阿叔。
“但是把屋子也烧了……”
“不这么做,阿叔怎么会生气?这个晦气东西,害得我头都破了,阿叔居然就罚他跪了一天,昨天就让他继续去做纸人了,凭什么啊?不就是仗着婉儿姐姐对他好吗?”
“也不知道婉儿姐姐怎么想的……”
“管他,来,把火点了。”
燕星辰下意识走上前,伸手想拦住他们。
可他的手径直穿过了林哥儿的身体,什么也没碰到。
这不过是一桩陈年往事,小地煞里面的人早就死了个干干净净,他只能看得到,摸不着。
他抓了个空,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掌心,回身一看。
林哥儿已经把手中的一桶油往房间外泼了几下。
另一个少年手中火把一扔。
这地煞并不是完完全全重现了当时的场景,时间流速很快。
燕星辰不过眨了眨眼睛,那火便爬满了木屋,房间整个熊熊燃烧了起来。
那些少年岁数不大,做之前还算镇定,结果看到火烧得这么大,顿时呆住了,手中的木桶和火把都来不及带走,转身便跑。
燕星辰在火光中,看到里头好多个纸人的影子在火焰中晃荡、崩塌,有一个明显和纸人不一样的人影在火焰中扑腾。
……原来是这样吗?
阿郎每天清晨都会去给婉儿摘鲜花,所以这些男孩都觉得阿郎这个时间不会在房间。
可或许是两人已经定下了要成婚,又或者是因为阿郎刚被陈老爷子罚过,他并没有出去,他正在房间里睡觉。
这场恶意的纵火本来没想要人性命,阴差阳错之下,却把人烧死了。
那陈婉儿……是因为阿郎的死,产生了怨念,一怒之下杀了所有人,大家同归于尽了?
人虽然都死了,但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时间不可倒退,发生的事情无法重新来过,喜事变成丧事。
怨气凝结,厉鬼执念不散,整个镇子和陈宅同厉鬼一起化作地煞,时间永远凝固在了那一刻。陈宅不断地迎接新的“客人”,客人们被做成纸人,日复一日……
他看着那燃烧的烈火,发现自己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他往前走,想进去看看。
可周遭的一切都开始猛烈地颤动起来,他的身周都变成了一片并不是实质的火海,烧焦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他听不到、看不到其他东西。
少年尖锐的嗓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穿过他的耳膜。
那是一句又一句的诘问。
“为什么要放火?”
“我真的有错吗?”
“他们为什么总是觉得我有罪?”
“……我有什么罪?”
周围的火海明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虚影,根本伤不到他,可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放在刑架上,热火燃着他的身心。
他看得不仅仅是阿郎和陈婉儿的过去。
他还看到了他自己。
疯狂的破坏欲汹涌而出。
这个小地煞着实是他的克星。
手臂上,金拆划出来的伤痕还在流淌鲜血,提醒着他保持理智。
燕星辰心中一狠,指尖再度一勾,金拆在那伤口旁边再度划开了一道口子。
细密的痛楚加倍刺激着他的神经,稍稍拉回了他的理智。
这是小地煞的死亡触发。
他要作出回答、给出选择。
如同他刚进入副本遇到的那个死亡触发一样,如果做错了选择,亦或者是给了错误的答案,撞入地煞的人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听到那个声音又问——
“我只是天生和别人不一样而已,我也想做个正常人……”
“我到底何错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