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等臣忠
自古建城有沿水源而建的,有因地势险要而建的,总要占到某些好处才好。
翡翠城就是这么一座因为翡翠和玉石矿脉建立起来的城池。
城外十里就是大片翡翠矿山,即墨家正是凭此发家,靠着变卖矿石得来的金银招兵买马。
再带着军队跟随王师四处征伐通过战功获取名爵,如此五代努力,方能从一介土豪摇身一变成为陈国上大夫,坐拥七百里封地。
翡翠矿场就是即墨家的钱袋,这样重要的地方不但要重兵把守,还必须要有信得过的人坐镇监察。
在大公子巡察时死于山体滑坡之后,这个重任便落在当时的家宰傅元济肩上。
即便傅元济做了三十年家宰德高望重,这个任命还是遭倒了相当多家臣的反对。
因为他的儿子傅宏远已经被任命为护矿军统领,再派他老爹傅元济去坐镇监军,这钱袋子以后就说不好是姓即墨还是姓傅?
但不管家臣们或苦口婆心或危言耸听,老家主一意孤行得让傅元济卸任了家宰之位去翡翠矿场做了监军。
上任的傅元济喜笑颜开,里里外外,不是被他儿子管的,就是受他节制,他要贪,谁又管得住,成箱成箱的黄金往家里运。
检举揭发傅元济父子中饱私囊的简书在即墨大夫办公的案头堆积如山,即墨大夫一件也没看,这时候他已经不再去办公场所了。
长子死后,他就性情大变,常常对人感叹: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反过来劝慰那些检举傅元济的家臣们不如回家带上妻子去踏青游园,不要辜负这大好时光。
傅元济贪污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即墨府内乱时,傅宏远正在规劝自己的老爹傅元济:“爹,收手吧。
这几年贪的钱我们傅家便是几辈子都花不完啊。“
傅元济睡眼朦胧的躺在太师椅上,打了个哈欠:
“吵什么吵,天塌下来,你爹也会给你顶着,战战兢兢哪有一点做将军的样子。”
“我的爹啊,你都卸任四年了,还摆什么家宰的架子。
如今新家主上位,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您就还是家宰那也顶不住这么大一口锅啊。
我们要是现在还不上疏请罪,破财消灾,孩儿怕要不了多久我们全家都要被抄家灭族了。”
傅元济看着来回踱步的儿子,想着新家主很快就会正式即位,也差不多该和儿子透个底了:
“停下,晃的我眼花,你附耳过来.....如此....如此....“
“您是说埋在我们家底下那些箱子里装的全是石头?”傅宏远涩声道,没想到自己吃不好睡不好日夜忧心的箱子里装的全是石头。
完了,全完了,没有钱给新家主充公,拿什么买自己一家上百口的性命啊,傅宏远瞬间万念俱灰。
傅元济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脑门上:“再仔细想想,我们家里埋的是石头,金子哪里去了?”
对啊,金子都去哪了?
每一次金子装箱都是他在旁边亲眼监督贴上封贴后才装车运走。傅宏远转头看着自己老爹傅元济,越看越不对味:
“爹,你跟我说实话您是不是在外面养了私生子,就算有私生子也不能这么偏心,把家产全给他吧。”
傅元济气得一屁股从椅子上跳起来,给他一脚:“老夫聪明一世,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木疙瘩,我们一车一车的大箱子往家里运,车辙痕迹那么深,连个守城的门卫都看得出不对劲,老家主是性情大变又不是痴呆了。”
“老家主这不受打击太大只想纵情享乐吗,再说每次我都是小心谨慎让人乔装打扮。
还要在商队掩护下才混进城怎么也不可能让个门卫给识破吧?”
“爹你的意思是...”傅宏远有点回过味来了。
“算你还没笨到无可救药,这钱自然不是为我自己贪的,左手倒右手依然是即墨家的。”
傅宏远松了口气,心思又活络起来。
“这翡翠矿场都是即墨家的,老家主要用钱,直接调度不就好了,偷偷某某让爹你白白背了好几年骂名。”
“你懂什么,老家主不信大公子真的是死于意外。”
“这么一大批钱的出入不但要瞒天过海骗过所有人。
还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老家主受打击之下是如何一蹶不振,让暗中的老鼠有机会得志猖狂路出马脚。
所以才有我们父子二人一起从即墨府到翡翠矿场领军监军。”
“等老家主葬礼结束新家主正式即位,我向家主说明来龙去脉,我们家自然能平安无事。
到翡翠矿场来,对于我们父子二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有什么好的,要是还在即墨府那我现在就该子承父业,坐上家宰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要我说,爹你替老家主忍辱负重,结果非但没有好处还白白丢了家宰的位置,忒不值了。”
父子两说话间,外面传来报告:“报告傅监军,傅统领,翡翠城中燃起大火了!”
两人冲出帐篷,只见城中火光冲天。
傅宏远神情激动,大叫:“爹,烟雾是从即墨府升起来的,一定是民变了,我们赶快带兵回去护主吧。”
傅元济脸有忧色,拉住要去点兵的儿子:“停下,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为将者,怒可以复喜而死不可复生,做决定的时候不可以不慎重。”
“爹,这个我早懂了。放心,我只带两千军队去,给你留一千在这里看守矿奴们。”
傅元济又是一巴掌拍到儿子后脑勺:“你懂个屁,老子是让你站原地别动,不要一激动起来连军法都忘了。”
“没有军令擅自带兵离开防区是什么下场要老子给你背一遍吗!
要你带兵回去,自然会发穿云箭。”
“来人,给我搬两把椅子来。”
亲兵把椅子搬了出来,傅元济拉着儿子坐下:“没有令箭,你就给我坐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又吩咐亲兵“传令各百夫长集合队伍,然后原地休息。”
注视着翡翠城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傅宏远的屁股如坐针毡,这烧得不是即墨城,是他失而复得的家宰之位啊。
公职自古父子相传,他爹把这么好一个铁饭碗眼都不眨一下就丢了,他就一定要拿回来,不然对不起儿子啊。
傅宏远频繁的转头去观察自己的父亲,真想站起来大声和他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个合格的将领会审时度势然后便宜行事,而他傅宏远从小学习兵法,韦编三绝就是这么一个合格的将领,有救主之功谁敢多嘴指责他不遵军法。
但一个合格将领也不一定有勇气和父亲争辩。
就在傅宏远度日如年的煎熬中,一连三道穿云箭直冲天际,惨绿的光焰在翡翠矿场清晰可见。
傅宏远刷得一下站了起来:“爹,快看,令箭来了,是全军回城的令箭。”
“快把本统领马牵来,传令全军随我回城平乱。”
傅宏远走了几步又感觉不对:“爹,你说发得怎么是全军回城的绿箭不是便宜行事的红箭,军队都带走了矿奴怎么办,您说家主他们是不是发错了?”
“一连三箭都发错了?”傅元济看着自己的儿子,真不知道他小脑瓜里装的都是什么。
“那要不就是发箭的士兵拿错了...”
傅元济继续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
傅宏远讪笑两声:“该不会...”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怎么教你的,做事三思而后行,什么是三思,思危思退思变。”
“爹,我可是你的嫡亲儿子,您就别云山雾罩的打哑谜了,直说不就好了。”
傅元济重重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又老了几岁,挥手让亲兵们都退远一点:
“翡翠矿区有上万矿奴,能有这么大的规模是五代即墨大夫筚路蓝缕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
你今天为了军队没有后顾之忧杀了他们,乱事平定后,还有多少新奴隶能充做矿工,即墨家今年少了翡翠矿场那么大一批收入,八千武毅军发不出军饷。
你说新家主会不会念你的好,等你以后有过错时,他能不能一直记得今天你的好。”
傅宏远被父亲说得冷汗涔涔,不解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管了?”
傅元济面无表情的说道:“不管了会怎么样?”
傅宏远不假思索回答道:“那这些矿奴在我们离开自然就全都要逃跑。”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有可能集结起来袭击护矿军,或者想到翡翠城趁火打劫,但这些矿奴衣不蔽体,就靠矿镐不可能是三千护矿军的对手,对翡翠城城墙也是毫无办法。“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会成群结队呼啸乡里,平民只能上山躲避兵灾,来不及收割的水田会被一扫而空,这样今年必有大饥。”
“然后呢?”
傅宏远疑惑的看着父亲,不明白后果已经如此严重了,还要什么然后,出于对父亲敬畏,还是继续说道:
“然后翡翠城缓过来就会组织军队讨伐他们,他们要不逃进山林,落草为寇,要不跑到界边遭遇上大夫的精锐军团,武毅军。”
讲到这里,傅宏远已经反应过来了,声音涩得发苦:“他们跑不出去。”
傅元济仰天长叹:“你能想明白就好。”
“杀,家主会嘉奖你。不杀,家主会惩戒你。”
“对于我们家,嘉奖未必比惩戒好。对于领主,闹饥荒也未必就是坏事,每个城里的粮仓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吗。”
理智让人在两个坏选择里,选则对自己不那么坏的选择。
傅元济悲悯得注视远方,广袤的黑暗中是千万家酣然入睡的平民,他们吃着糠咽菜供养着即墨家庞大的军队,屠刀举起时却从会不因此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