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年节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时间慢慢推进至十二月,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靖康元年的年节快要到了。进入腊月以后各地便开启了过年模式,堡中为数不多的几家商铺摆出了锦装、新历、大小门神、桃符、春帖幡胜等物,附近山民住户怀揣积蓄开始置办年货,堡城中每日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不过今年的热闹尤胜往昔。
话说韩靖和裘震肩负着兴盛堡寨的使命,冒着严寒在外面逛了一个大圈。韩靖凭着自身的人脉一路大吃大喝,连续拿下几个堡寨,可谓一帆风顺收获满满。而裘震没有太广的门路,只得在临洮堡、结河堡打转,他军职不够见不到头面人物,但凭着手上有硬货,找了些军中旧识请托,还是找到了在熙州城定居的蕃部头人。
要说这些头人才是真正的土财主,手下动辄牛羊上万,眼下正值冬季,草料不足,也有出手的盘算。只是熙州原本就是蕃人盘踞之地,汉民百姓不多,缓急之间难以出手,正自烦恼。两人各取所需,刚一见面可谓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白酒一喝更是有点上头,三言两语谈妥了价钱,裘震奉上剩余的酒水,约定后续所需稍后便至,也赶着几十牛马往回走。
两人还未返程,往甘泉堡的货已送过两次。第一次是韩靖谈完后遣人主动送去,量不大,两车酒三百多斤,纯属探路。送货的人还在归来的路上,胡大海派出的催货人已疾驰入了怀戎堡,无他,货物实在太抢手。军中首先成了最大的客户,堡城附近聚居的大小部落也成为推销的对象,往日那些一顿便豪饮几斤黄酒、果酒的汉子,一口下去辣得龇牙咧嘴,嘴上兀自在说:“痛快!这才是爷们该喝的酒!”
堡中酿酒作坊规模有限供不应求,存货被甘泉堡一扫而空,隆德寨要酒的消息也随后传来。秀才被闹了个手忙脚乱,第一波送酒的几人还不知在何处,与王璞一商量,先从军中召了些人临时充当脚夫,随后两人分工,一人另寻场地扩大产量,另一人负责从各安置点招募百姓,充当送货打杂的角色。窝冬的难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能零散挣些散碎银子也是不错。作为堡中民事总管的秀才干脆把办公地点搬到了作坊,整日陶醉在酒香中就近解决各种事务。
腊月十四前后,韩靖与裘震相继回到了堡中,两人虽然顶风冒雪面上吹得不忍入目,但精神状态端的不差。韩靖脸上胖了一圈,显然日子过得颇为滋润,亲自盘点了一番账目,入账多得令人咋舌。
“秀才,要照这般下去,一年怕不得有三四万两出息,这养兵的银子算是有着落了!”韩靖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道,“还是王兄弟主意好,这下总算能过个安稳年了!”
韩靖脸上的笑容还未敛去,王璞也带着蔡工匠过来献宝,再度给了他一个惊喜。
“王兄弟,这便是你那新制的手弩?”此事他早听自家儿子说过,觉得王璞出品绝非凡品,当下拿过一把细细把玩,造型有些古怪,但打磨光滑的弩臂配上泛光的铜质构件,让人觉得很有质感。
“不错!”王璞也颇为兴奋,“现在只有三把成品,二石、三石、四石各一把,我提前试过了,效果还不错,三哥你也亲手试试,选定后咱们就制上一批。”
两人来到北城,吩咐士卒取出战场缴获的金人铁甲作为箭靶,就在堡城的城墙下实验起来。
韩靖当先取过一把四石弩,踩踏脚蹬把弩弦扣住牙发,随手将一支弩矢置于弩槽,面露疑惑之色,“看这形制当属四石弩无疑,为何上弦如此轻便省力?”
“道理容后再说,三哥先试试破甲效果。”
韩靖行至七十步开外,这个距离偏软的骑弓对着甲的弩手杀伤有限,当然个别猛人用特制的强弓不在此列。他举起弩弓,透过望山远远瞄准目标,调匀呼吸后手指轻轻一扣,长不及尺的弩矢破空而出,一声轻响从七十步外传来。
铁甲被搬了回来,弩矢插在上面来回摇晃,翻开内里一看,箭矢已然刺穿甲片露出了少许箭头。
“换六十步再试!”韩靖大手一挥。
靶子被重新摆了回去,这一次是破甲半寸。
“再近一点!”
五十步,铁甲正面被洞穿盈寸。考虑到马速带来的加成,这个距离上被命中一箭便是非死即伤。
韩靖射了三箭,面不红心不跳,只是神色越发凝重,心中也是预料到了此物对提升军阵战力的巨大作用,“此弩当不输于神臂弓!”他斩钉截铁的下了断语,而后看向稍显紧张之色的工匠蔡庭,“老蔡,此物打制可有难处?”
蔡庭连忙拱手相对,“堡主,此弩除却两组滑轮,其余部件皆有成例,打制不难。只是兵器作坊贯能制作弩弓的人手不足,诸般物料也有些短少,尤其是此物颇为费铜......”
“都是小事,人手俺自会去州里讨要,水泉堡的匠人也一并迁过来由你管带,所缺之物你先列出清单,俺教秀才设法补足。”他本想大手一挥先制上几百把,随即想到此物为王璞所献,便按下了一时冲动,“王兄弟,此弩是你一手设计,如何使用可有想法?”
“四石弩寻常士卒都能使用,军阵当中弩手人手一把自不用说;二石弩手臂即可上弦,使用方便,为近战利器,可为锋刃成员和骑兵添置一把;三石弩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便不再制作;力量更大的无法普及,日后有暇再议!”
“那便按王兄弟所说办理!老蔡,此物乃战阵利器,务必为堡中守住机密!此外,堡中弩矢存量不多,你着人往死里造。”
好事不断,又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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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有闲,韩靖松懈下来就想着过年的美事,实在没有出息,但现实却没有让他完全如愿,数日后尚在运转的经略司衙门再度辗转送来了久违的西夏人消息。
说是再度,是因为之前的另一则消息韩靖在外时已然知晓:靖康元年十月下旬,西夏国主李乾顺遣太子及国相携数万精锐,顺葫芦河南下兜岭,与西安州驻军两面夹击萧关。
萧关是关中西北方向的重要关口,依托六盘山山口据险而立,扼守自泾河进入关中的通道。它并非一道单独的关隘,关城周围的果儿山、玉皇山、城东塬筑有三座烽燧,四周河川谷山一览无余,与关城高下纵横形成立体防御体系。
西夏曾在十月初遣三千骑偷袭萧关,守军发现后据险以守,挫败了他们的图谋。而等到西安州彻底掌控下来,西夏自两路内外夹击,萧关被一举攻破,西夏大军沿葫芦河深入怀德军腹地,包围了平夏城。知军事刘铨、通叛杜翊世倚城拒守,州城以疲兵千余当贼数万,夏人偷掘地道潜入城中。十一月初一,怀德军陷落,刘铨被杀,杜翊世自缢,百姓四散逃逸或沦为奴隶。
而在西夏围攻怀德军的同时,关西腹地除却部分军队留守外,人数多达十数万的禁军乡兵已经再次集结出外勤王,对近在咫尺的攻伐无能为力。泾原路经略使席贡奏请将官曲端知镇戎军兼经略司统制官,紧急坐镇守御。曲端到任后,依托镇戎军北面猥集的熙宁寨、定川寨和高平寨,苦战退敌,攻守双方达成了短暂的和平。
怀德军失陷的消息除了印证王璞当初的推测无误外,基本未对韩靖产生别的影响,怀戎堡驻军在收到通报后也是例行组织了传达,让士卒明白当下态势,并未有过多举动,实际上也无力做出应对。
而最新传来的消息则让韩靖感到了错愕继而产生后怕:十二月初六,正当韩靖和裘震还在返程路上时,西夏卓啰和南军司举兵袭兰州,攻天都山,围兰州城,力攻五日,破通川、圆子诸堡,大俘二堡人畜而还。
对于此事军中倒是分为两派吵闹不休。一方说西贼这是怕了,知道俺们怀戎堡兵强马壮不敢过来挑衅;另一派则是嗤之以鼻,一千人的军伍对上上万大军,就算再能打又能如何,蚂蚁多了也会咬死象,西贼不来是认为会州太穷,实在不值得劳师动众。
军中几位头领听得这些议论半是欣喜半是忧虑。欣喜的是通过几个月时间不断组织各级军事例会和讨论,底层士卒对周围形势有了最基本的感知,不再如以前那般浑浑噩噩。不管他们的观点是否正确,论据是否扎实,至少已经开始关心时局,关心自己所处的形势,也开始了思考,这些都是一支军队开始走向强大的信号。而忧虑的则是,沿边五个军州,两个被西夏军队完全占据,一个被大肆掠夺侵攻,最西面的湟州却有天然的崇山峻岭所阻,夹在正中的会州以及怀戎堡如同怒涛中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没人知道西夏军队什么时候会对这一隅之地挥起刀子,但早晚躲不过这一刀也是大家的共识。
“他娘的,大过年的不让人消停!”这是韩靖发的牢骚。
“这群驴入的贼子是看不起谁呢,爷爷这里就如此不招人待见?”这是好战分子牛二的抱怨。
说一千道一万,西夏军队来了是实质性的伤害,不来又是精神上的侮辱,既然兰州出了事,来或不来都惹人不快,这西夏人也实在难做。
“不管怎么说,不能坐以待毙!反正迟早都要干起来,不如找准机会主动出击,赢取军事上的主动!”韩靖做了最终定调。
“俺同意!夹在中间实在煎熬,不如痛痛快快干他娘一场!”牛二再次捧起韩靖臭脚。
不满归不满,憋闷归憋闷,眼下确实不是出去大干一场的好时机,抱怨一通后也只得作罢,毕竟年节真的到了。
腊月二十四,这是法定的“交年节”,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小年。“交年”有新旧两岁交替之意,人们会在这一天吟诵道佛经咒、虔诚焚烧钱纸。当然,这一日最重要的事情当属祭灶,家家户户都会在灶台上摆放“灶王爷”神位和各种祭品,祈求年年衣食无忧。
从这一日开始军中进入轮休,士卒辛苦了一年,大半年时间在奔波劳碌刀口舔血,最近几月又在玩命训练。轮休的主意是王璞提的,此时的法定节日只有七天,军中本地人居多,合家团圆的时节强行拘在军营也不人道。为了避免一次走得太多,王璞建议从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初七分为两拨,轮番休假,既体现了堡中的关爱,也兼顾了堡城防务。
腊月三十是除夕,此时也称之为“除夜”。这一日,无论高门大户还是普通百姓都要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钉桃符、祭祀祖宗,“新桃换旧符”就是指在除夕这天更换春联,辞旧迎新。
在韩靖家混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给两个孩子发了压岁钱,再陪着他们玩了些游戏,王璞颇为无聊,告辞后缓步回到营中,却被邀去同诸如罗裕这样的单身汉守岁。一群光棍汉围炉团坐,喝点小酒,吃点烤肉,达旦不寐,聊些平时不敢聊的话题,点评一下共同见过的女子,让人感觉这才是正确的守岁方式。
初一一大早便被韩靖叫起,昨晚已经说好今日一同去会州城拜见上官,两地四十里的距离不远不近,若说非要不去则显得对上不敬,何况王璞这个指挥别人也是点头支持的。王璞对此极为不耐,内心非常抗拒,但也得遵从时下的规矩。
在积雪中纵马奔驰了一个多时辰,冻得脸青鼻赤,终于在午时左右抵达州城。会州城虽说是边鄙小县,但比起怀戎堡自是热闹不少,细民男女亦皆新衣,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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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舍前林林种种挂满各式灯盏,路上相互拜年送礼的行人络绎不绝。
两人信马由缰缓缓行至州衙,此时外面已有访客在等待入内。韩靖不去理会旁人,吩咐随从卸下年礼,拉着王璞大踏步往堂内走去。州衙小厮连忙入内通报,而后引两人入内。
赵知州今日颇为忙碌,等两人规规矩矩行礼完毕,先客套了一番,而后说了些正事。“韩靖啊,前些时日西贼在东西两面反复侵攻,经略司又无暇应对,会州现在危如累卵,如今你是会州武职第一人,可要担起这御寇的责任!”
韩靖心中暗骂,狗屁的第一人,散居乡间的几百弓手也就只能守个城,除却两个自己的指挥,还能调动谁人,难不成关键时刻要让自己顶锅?心中不爽但面上也得表态,“小人无一日或敢懈怠,只是兵力......”
“不敢懈怠?!”赵知州已经出言打断,“你怀戎堡这些时日人来人往,你韩靖干的那些勾当,你当州府一概不知耳聋眼瞎吗?”
“大人息怒,实在是堡中无力支撑,只能出此下策!”
“罢了!你有自己的难处,但谁人又没有难处?!朝堂把我等放于此处,是要我等为上分忧,不是整日开口推脱诉苦的,你可明白?”
“是!”初一便受了一肚子气,韩靖有些气结,当下也没有说话的兴趣。
赵雍不再同韩靖分说,而是扭头看向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王璞身上,同时换成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你便是王璞?”
“是!”
“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你有救助百姓之心,也有杀敌报国之志,你很好!”
嗯?拉一个打一个,好熟悉的手段!王璞瞟了一眼低头肃立的韩靖,口中回话,“小人粗鄙,担不起大人褒奖!”
“之前听闻你有些独门绝学,本想召你过来探讨一二,只是今日有所不便,时辰不早了,尔等可自去!”
两人绷着脸告辞出来,到得街面才放松下来,心中都在感叹文人上官实在难缠。正要寻个地方用些吃食,有一小厮径直上前,对上王璞连连作揖,“柳师爷听闻指挥使大人来了州城,特意在翠微阁备好了酒菜,请大人务必赏光一聚!”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去还能怎么办?当下也只能辞了韩靖,随那小厮一路去了州城当中最为高档的饮宴场所。
州城的排场自不一般,翠微阁的一层已被挤满,身着锦衣的各路食客来来往往,隔空打着招呼,互祝佳节喜乐。
王璞随行至二层,只见一身青色裘袍的柳青柳师爷已站立在隔间门口语笑晏晏,冲王璞拱手,“王贤弟大驾光临,不甚荣幸!”
王璞不敢托大也连忙施礼,虽然两人算不上朋友,也知道对方有所图,但对方既然没有挑明他也只能装糊涂,一来二去迎来送往也成为熟人。
“有劳先生久候,实在是罪过!”
两人相互推让进了房间,店中跑堂送上酒菜,王璞一看却是堡中的新酿,正自疑惑,柳青已然开口,“此处原本就有县衙的份子,县尊听闻贵处钱粮吃紧,故而特意进了一些酒水,原本只是存了一丝襄助之意,却没想到大卖,也是无心插柳之举。”
王璞有些心情复杂,不声不响就欠下一个人情,正想着如何措辞感谢,柳青又熟练地圆了场面,“贤弟无需多言,即便在商言商本店也有赚头,若真能助上一臂之力,那自然最好不过。”
一轮又一轮的客套反复祭出,王璞再也坐不住,连忙起身感谢。前些时日堡中为了多点进项,连韩靖都发动了,冒着风雪奔波月余也只谈妥几处堡寨,而州城所在人际复杂,他们是万万不敢染指的,没想到这柳青不声不响就办妥了这件事,还选得是州城有名的销金窟,虽然打的是知县旗号,目的也不单纯,但实实在在帮了堡中大忙。
“先生高义,我先干为敬!”
柳青陪着喝了一杯,却是面露为难之色,“不瞒贤弟,眼下虽是年节,但四处都不太平,西夏人算是把刀架到了脖子上,别说知州那里,就是县尊大人也是日日忧心!”
王璞暗道肉戏来了,也不表态,顺着话题往下铺呈,“县尊大人拳拳为民之心,实在令人钦佩!”
原本以为柳青会就此挑明来意,没想到话到此处又做了转折,“愚兄追随县尊至此,原本想着以平生所学,做下一番事业好光耀门楣,没想到边事凶险,不仅一事无成,还闹得家宅不睦,实在是一言难尽。”
“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敢于立身险地,无过便是有功。即便真有西夏犯境的一日,我等日日苦练原本也是为这一天,断然不会让贼子得逞!”
王璞就着酒菜半虚情半实意与人一番闲聊,倒是把柳青的底摸了出来。原来这柳青是关西渭州人士,西北文事不兴,他这州县荐举的举人屡试不第,不得已投入公门,常年埋首于案牍之间,协助主官做些文书和钱粮的事务。他举家迁至此处,西贼犯边闹得家中人心惶惶,与王璞多次接触下来或许心中存了别样想法。
正月初二,王璞置办了些酒菜来到王五家中拜年,顺带看看家禽养殖情况。这几个月时间王五做得颇有声色,家中的孵房又盖了两个,种群规模持续扩大,每月新孵出的鸡鸭种苗多达千只,一家三口整日忙得不亦乐乎。数量涨得太快,他已经有了多寻些人分散养殖的打算。
随后几日再度进入忙碌模式,或者拉上在位的两个都头商讨细化年后骑兵训练的诸多事宜,或者进入工坊查看弩弓的制作进度,外间的局势不容乐观,他隐隐觉得会有惊天的大事发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