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倾诉

战斗结束已经三天了，冬天里难得的太阳天，天上飘着几朵棉花，不多，不大，不厚，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但第一大队的炮灰们心理依旧阴沉着，刚刚被南中县父老滋润的心情因为罗队的病，而重新被阴霾铺满。他们知道罗队为什么病，可他们无能为力，最伤心，最难过的当然是罗队。这没什么不对，慈不掌兵，但对民兵不管用，那是他们的哥，他们的叔，是家人。

第一炮灰大队损失过大，需要重新补充、修整，这次是大休。得到补充的第四大队已经来接替防区了。第四大队扩编了，现在是一千六百人，本来应该驻守杏村，吕家村，大队部设在后驼村。但是第一大队不挪窝，理由是他们队长病了，不适合移动。王景轩和郝博雅都明白，这是下面人担心罗力，同时也是施压，向他俩施压，罗队好不了，谁也别想动。

郝博雅想拉着王景轩去劝解，可是王景轩摇摇头，“山伢子是个喜欢思考的人，容易钻牛角尖，但他不会进去出不来。真要出不来，别人也拽不动。上次他找咱俩喝酒，你想过他会在那个问题上把自己绊住吗？你觉得你能拉出来他？我考虑的反面比他想的大，你不是这土生土长的人，所以，我们都容易出来。他不同，这次出来了，他就是真正的队长了，我也该滚蛋了。”

“那要是出不来呢？”

王景轩低头想了想，笑了，“怎么可能，比这更难的他都自己走出来了。”

“可要是这时候虫兽再来呢？他这状态。”

“哈哈，那太好了，打一仗，他肯定就出来了。”

郝博雅心里叹息一声，这个癞鳖说得没错，可是自己就是不放心，还是要去劝劝，哪怕是说说话，也好过让阿力自己憋着，说不定说着说着，就知道他憋在哪了。

郝博雅刚转身，就看见尤勇走了进来。“山伢子怎么样？”尤勇声音不大，但脸上的表情却严肃。两个队长都摇摇头，尤勇斜着眼看看王景轩，“你也没招了？”

“从小到大，你看谁劝过他？都是他劝别人。”

尤勇皱着眉头，挠挠自己那浓密的短发，“用硬的呢？”

“让你媳妇再来打一顿，或许能成。”

“……”尤勇。

“上面有什么安排？”郝博雅不想再看这俩人呛起来，于是就问了尤勇防御部署的问题。

“筑垒，北岸两个，这俩村子中间一个，每个里面放三百人。咱们的战法应该已经被摸透了，下次再来必然是拔钉子。索性让它们拔硬钉子。”尤勇倒是不隐瞒，第一大队因为需要休整，所以这次安排没告诉他们，但是下去后，肯定还是会通知他们的。

“修多高？”郝博雅涉及到专业了，所以多问问。

“12到15米。”

“未必挡得住。”

“呵呵，问题不大，不来大象，起码得让他们扔下一万吧，那再往里打，还得扔多少？它们真要舍得放大象出来，…”接着，尤勇还是不甘心的问：“要不我找他喝酒去？”

“也好，现在他有烫伤，胳膊上的伤这次又有点反复，喝点酒能让他彻底病一回。”王景轩看都不看尤勇说道。

“欠揍是不是？”

“也行，到时候我跟他一块养病，还能有个照应。”

“给你脸了？”

“我什么时候要过脸？”

“行行行，你俩打住，想闹都滚出去闹，别在这烦我。”郝博雅懒得搭理这俩货了。尤勇和王景轩同时诧异的看着郝博雅，怎么连他都长脾气了？

罗力在一个二楼的露台上，躺在一张躺椅上晒太阳，消瘦的脸上苍白、憔悴。刘凯旋轻轻走过来，给罗力塞塞被子，然后掏出烟，示意了一下。罗力摇摇头，“下面怎么样？”刘凯旋自己点上一根，吸了一口，“就那样，都得缓缓，就是担心你。”

罗力沉默着，他当然知道兄弟们担心自己，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不过我想说说我的想法，就当是做细想汇报吧。”刘凯旋看着罗力，两个人一个脸上涂着烫伤油膏，一个头上裹着一圈纱布。

“当初家里让我回来，我其实不理解他们的想法。我那些叔叔辈的，兄弟辈的，眼里都是笑容和快意，他们少了一个对手。我也觉得这是打压我，可是我家的一个爷爷，对我最好，最支持我的一个爷爷把我喊过去，特别开心的告诉我，‘阿凯，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我给你争下来了，只要你能活下来，你就有根了，不会像他们一样，当孤魂野鬼还不自知，我能闭眼了，你比我幸福啊。’

我当时差点骂出来，但这个爷爷真的是一直很看重我，所以我知道他肯定认为这是好事。可我对老人那种叶落归根的想法没感觉，我也不迷信，我只能当作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根，真那么重要吗？再说了，我的根，如果有，那也是晋宁市。我们家在那里已经七代人了，我出生在那。可真要说起来，其实我对晋宁也是那么回事，好男儿志在四方，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都是废物。吾心安处是吾乡，就算心不安，又如何？我想哪里是家，就在哪里建一个家。

我家每隔几年，就会回来祭祖，我也来过几次，南边还有我家的别墅呢。我知道这里有一个庞然大物，可是，那也不能成我我的根啊，如果是，也是爷爷他们的，再说，我也不需要那东西。我觉得我家就是一个被绳子牵着的木偶，自己做得挺好，还要向这个地下朝廷上贡，腐朽，堕落。

我看见你和郝队副的时候，我就觉得要完蛋，就这帮人还能打仗？我虽然没打过仗，但我多少知道军队是怎么回事，而你们搞的那些东西更像是过家家，枪一响，估计都跑了。所以，我那时候特别急着出头，我不想让废物坑死自己。后来，我发现这些乡下土包子，真的很认真，然后，我慢慢发现，他们竟然有责任感。见了鬼了，他们那种责任感竟然不是对自己，不仅仅是对自己。我也有责任感，我要对得起我的生命，对得起我的天赋，对得起我的能力，所以我要成就我的事业。可，也仅仅是我自己，或者再加上几个看得顺眼的家伙，可对他们更多也就是顺手为之。我一直觉得如果每个人能自己对自己负责，这个世界就已经很好了，对别人负责，那是高尚，也是受罪，迂腐。但这些傻乎乎的小子们，他们竟然要保卫南中县。不仅仅是自己，不仅仅是自己的家人，而是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他们说：祖上都是逃难的，老祖宗们说逃难的就是没家的人，好不容易有家了，就该珍惜，不管自己是这家中的花草，大树，还是砖石，都该保护这个家，要不然，家还是会没，家没了，又要去逃难。然后我想起我家那个爷爷跟我说过几次，无家之人，如同无根之萍，随波逐流，不得安宁，好不容易有家了，成了有根之木。后来，出来开枝散叶，却慢慢的丢了根，看似壮茂繁盛，却不知道大风一起，瞬间倾覆。可笑吗？这些半大小子跟我家老头一个想法，我是该夸他们感恩，还是笑他们愚昧呢？

后来战斗中，训练中，互相扶持，就这么活下来了。我现在真的不愿意看见他们死，不是因为那样自己能有更大的概率活下来，而是，受了他们的影响。他们努力的让大家都能活下来，如果所有人都在努力让大家一起活着，那真的不容易死人。可是他们太笨了，就这帮笨蛋，让我感觉到了热血膨胀，让我觉得活着，真的不是一个人的事。每次，我都恨不得把他们捶一顿，可是看他们那么悲伤，我才发现，我想捶他们，是因为我也悲伤。巨象之战，罗锡林为了救我，死了。其实我不用他救的，这个笨蛋。后来我告诉他们，我不用他们救，死不了，他们能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可他们却说：刘班长，你救了我们多少人了？你不用伤心，大家都是互相救的，死了怪自己本事不济。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们知道我的悲伤，我已经跟他们连在一起了。可能这就是羁绊，虽然我感觉更像绑架。后来我去罗锡林家里，给他妈爸磕头，干活。临走，他爸嘱咐我，打仗别走神，走神就容易出事。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感觉吗？我他妈一个大家族的未来继承人，到了这么个破地方，竟然受教育了，竟然感觉在这里被绑架了。可我知道这应该就是美好吧，我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脱离低俗了，开始有点高尚的感觉了。我在想下次战斗如何安排才能少死人，该给这些笨蛋来点什么样的训练才能让他们活下来，我竟然还会想下次去罗锡林家里，他妈会不会还做粉蒸肉，真的好吃。我那个爷爷的确是疼我的，家里那帮笨蛋高兴就高兴去吧，这里，很美好，值得。

所以，我家里的那些老家伙们一定有什么做错了，要不然，大家一定会打破脑袋的想回来。队长，你当初去龙海市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想过回来吗？我现在都想着在这找个媳妇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难道因为死亡会降临，就不去追求美好了？因为麻烦，就不去享受了？那得多傻？”

“给我根烟。”罗力掀开被子，坐起来。

“我当初想法很简单，就是去挣钱，然后，把十一叔一家接出来，最好连三叔公也接出来。当然三叔公肯定不会出来了，岁数太大了。然后，回不回去，无所谓，在龙海市安家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是大都市，生活条件更好，环境，医疗什么的，将来孩子的发展应该都更好。想家了，就回去住一段。后来，跟鸭脖还聊过。我觉得，如果平安无事，我可能会在龙海市过了。但像现在这种情况，我肯定会回来，哪怕三叔公，十一叔他们都不在了，我还是会回来。如果非要选一个为之牺牲的地方，选一个生命终结的地方，我还是会选择南中县。龙海市，更像是一艘超级豪华的游轮，一个赌场，可以玩，可以拼，但是，睡觉，还是会家里睡得舒服。客房再好，没那个味儿，土包子可能都这么想吧。”

“这么简单？”刘凯旋奇怪的看着罗力，“就没想过要干出一番事业，证明一下自己，或者光宗耀祖？”

“拉倒吧，我有自知之明，龙海市人才太多，尤其碰上鸭脖之后，我还把目标定得更低了。不过回来后，我想以后就算真有钱了，我最后可能也不会住在龙海，那里不适合安家。大家都忙忙碌碌的追逐利益，仅仅是利益，太空虚。那种空虚不是读书，看电影，旅游能解决的。可能就是你爷爷说的根吧，游轮上，怎么扎根？反正我可能不会回到南中县，不过会找一个适合扎根的地方生活。这也是回来以后才想到的，如果一直在龙海市，可能会不一样。不是有围城一说吗？”

“围城一说是那些盲目无知的人为自己迷茫而找的借口。如果知道城里城外的情况，谁还会想着出城进城。确定目标之前，都不弄清楚目标是什么，那最后吃亏能怨谁？就像晋宁市那些老居民的后代，卖了老宅，卖了地，然后去闹市享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最后发现自己连家都没了，或者有家但是不像曾经的家。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了追求闹市，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不用卖老宅，卖地，同样可以在闹市里有一席之地。当然，我也是马后炮，我当时要不是觉得这里面可能有蹊跷，其实我打算拒绝的，就算来之前，我也想好脱身的办法了。对了，我有个表妹其实特别想回来，要不然我想个办法，告诉她一声，让她想办法过来。我表妹可比郝玉芝漂亮，也温柔，队长可以考虑一下。”

罗力叹了一口气，“你说你想在这找个婆娘安家，其实，我倒是有个人选。尤亚男，你只要打过她，绝对没问题。”

“队长，我回去了，谢谢，跟你聊天，我觉得我脑子清楚多了。其实，脑子最早清楚的应该是胖子，他比我们都聪明。”

“我干什么了，就比你们聪明？”司鹏羽敞着领子走了过来，胖人耐寒不耐热。

“队长要给你说个婆娘。队长，我先回去了。”刘凯旋说着转身跑了。

“是不是觉得我不行了，你们这一个个来向遗体告别啊？”罗力笑着对胖子说道，这帮不省心的，都闲的没事琢磨我来了，还车轮战。

“没有，谁敢？我给他批上尤三妹的照片发城里去。”司鹏羽拉开自己的挎包，掏出几袋零食扔罗力身上，“队长，你说的那女的是谁啊？有照片吗？”

“唔，你有什么事？”罗力实在不想说是尤三妹。

“哦，第一件事，咱们在后驼村的物资是不是要搬家啊？回头要不然就都便宜四大队的人了。第二就是我不想干了，现在各中队缺人，您就高抬贵手，让我回来吧。哪怕放您身边当个警卫员也行，弟兄们一个个躺着回来，真受不了。”胖子就是来申请参战的，他们军情组的人都是重点保护对象，可是，看着熟悉的兄弟们牺牲这么多，感觉自己太没用了，还不如一块死了得了。这也是军情组的想法，胖子是过来探路的。

“不是你们没用，是我没用上你们的用处。一将无能啊。”罗力把身上的零食包扒拉到一边，站起来，拍拍胖子的肩膀，“军情组的作用没发挥出来，有我的责任，也有你们的责任，谁也别逃。”

“其实，罗队，大家觉得你做得够好了，挺担心的。另外，也别怪高启明，这次其实，算咱倒霉吧。”司鹏羽硬着头皮替高启明说情，因为他觉得把责任推到高启明身上，不合适。

“高启明的事，责任在我，我就该让他当个小队长，甚至中队长。小看这混蛋了。你的要求我批准了，以后你跟着我，你们军情组必须尽快解决战场通讯问题。这次如果能联系上，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幸亏大家还有默契，要不然就都死差不多了。”

刘凯旋的话虽然并没有完全解决罗力的问题，但是却让罗力得到了一些启示。尤其是他说罗锡林父母对待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什么，其实老百姓都知道。自己努力做了，但是没能做好，可问题是，如果换了另外的队伍，恐怕还要更糟糕。罗力当然不会因此而感到心安理得，不过他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何以解忧，唯有工作。不断改善工作，才能解决问题，才能少死人。躺着，什么都解决不了，能力不行不是借口，起码在有人接替自己之前，自己必须坚持下去，如果自己不能坚持，那谁来？谁来不会痛苦？既然是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承担痛苦？

“王景轩和郝博雅在哪？”罗力问司鹏羽。

“额，在临时队部。”司鹏羽看看罗力，脸色还是差，不过好像精神状态有改变。回头要拷问刘凯旋，他到底说什么了。

“走，咱们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