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李复书将赵学尔的小心翼翼都看在眼里,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赵学尔所期待的理解和默契,嗤笑一声,看着手中的奏折念道:“从户部派遣使臣任军需都督驻节度使管辖之地,统一调配屯田生产的粮食和其他军需物资;士兵战时受节度使指挥,农时受地方刺史管辖;被划归屯田的州府刺史只在募兵和供应军需方面配合节度使和军需都督调度,其他的事情仍向尚书省六部汇报;除此之外,节度使和军需都督不得插手任何地方政务。想尽一切办法架空节度使的权力,削弱节度使的权威,难道这就是皇后所谓的支持吗?”
侍从通报赵学尔在门外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心中早就猜想着赵学尔今天一定会来。
但他并没有把赵学尔拦在门外,就如同魏可宗一样,他的心中隐隐希望着事事并无绝对。
直到他看着赵学尔递过来的奏章,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他对赵学尔的认知和判断果然一点儿没错。
只有一点让他意外的是,赵学尔竟然也学会了装模做样,明明内心是反对的,却偏要说出理解和支持的话。
但显然比起故作姿态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宁愿赵学尔直截了当地反对来得更痛快些。
赵学尔自然听出了李复书的嘲讽,自尊如她,瞬间变了脸色。可设置节度使事关重大,她不能就这样放弃说服李复书的机会,为了达到目的,勉强撑着笑容解释道:“苑、华两州失守,我和皇上一样痛心,我理解皇上急于设置节度使、置兵屯田的用心,只是节度使制一旦实施,各地边防驻军的数量必定日益庞大,节度使掌管军事已然十分辛苦,若是还要操劳军需供应和地方政务,只怕分身乏术,反倒耽误了招募新兵和练兵作战的正经差事。”
“边防驻军的军需物资原本就是由户部统一调配,如今为了灵活配合军队作战,皇上亲派户部官员至边地协助节度使管理屯田,筹备军需物资,保障军需供应,也是因事制宜。将士们战时为兵,受节度使统率,但农时却为民,理应受地方刺史管辖。节度使、军需都督和地方刺史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既能共同为巩固边防、抵御强敌效力,又不至于破坏朝廷设置官职的礼制,更不会扰乱地方官员的正常办公,此一举三得,怎么能说是‘架空节度使的权力,削弱节度使的权威’呢?”
针对李复书提出的疑问,赵学尔都一一进行了详细的解答,自认为所有的安排都合情合理,并无不妥之处。
然而李复书却早已经在心里面给赵学尔定性,虚伪,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这是他眼中赵学尔此刻的模样。
所以即使赵学尔说得再委婉,解释得再清楚,在李复书看来都只不过是别有用心。
甚至因为觉得受到了欺骗,连赵学尔脸上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容都觉得刺眼极了。
先是魏可宗,后是外面站着的那四个,再是赵学尔,一道诏令招了这么多人的反对,李复书早就积了一肚子的不满,这会儿根本不耐烦虚与委蛇的那套,扔了奏章,紧绷着脸皮道:“从户部派人去边地协助筹集军需,究竟是去帮忙的,还是去夺权的?我只听说过将军带兵打仗,还从未听说过不入流的小吏统率军队的。皇后处心积虑阻碍节度使的设立,打压节度使的权势,是因为贤妃的哥哥朱绍吧。”
当初为了防御幽台反叛,他任命朱绍为安南节度使,虽然后来迫于形势把占领的幽台国土又还了回去,但朱绍节度使的官衔和权力却没有收回来,他如果真的按照赵学尔说的那样去做,那么朱绍的权力必定会受到限制。
刻意扬起的笑容和谦卑姿态渐渐消失,赵学尔眼神受伤地道:“在设置节度使的问题上,我始终就事论事,从来没有想过要借此机会打压贤妃兄妹,皇上何以竟然会如此怀疑我?”
难怪李复书看过奏章之后对她冷嘲热讽,无论她如何解释李复书就是不听,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
赵学尔一边能够理解李复书对她的怀疑,一边心中隐隐作痛,为什么李复书总是要以最坏的恶意来猜度她呢?
李复书看着赵学尔脸色变换,心中有一种撕去虚假面纱的痛快,挑着眉梢别有意味地道:“其实皇后就算有这方面的担忧也是正常的,后宫妃嫔娘家的权势太大确实容易威胁中宫的地位。皇家无私事,只有后宫安稳了,前朝才能平静,只有中宫的位子坐得稳了,后宫才能安宁。如果皇后担心,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给朱绍调个别的差事。”那极具诱惑力的嗓音,仿佛在告诉赵学尔只要她愿意,他立马就能把朱绍从节度使的位子上撸下来。
赵学尔一瞬间都没有考虑过李复书的提议,只是更加难过李复书对她的不信任,“如果我真的是因为担心贤妃会威胁到我的地位才阻挠皇上设置节度使,那么当初皇上让朱志行官复原职和封朱绍做安南节度使的时候我就应该阻拦了,何必要等到现在呢?”
李复书没说话,只一双审视的眼睛盯着赵学尔看。
心痛变为心寒,赵学尔知道无论她如何解释和示弱,李复书都不会相信她。神志瞬间恢复清明,隐去那些无用的软弱情绪,赵学尔延续其一贯的风格,神色冷静地分析利弊道:“四年前二擒盛金的时候我就考虑过,到底该如何彻底解决朔方之患,当时我向柳弗愠建议分裂朔方势力,继续扶持朔方皇室,但其实这并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解决之道。攻破幽台之后,皇上封朱绍为安南节度使总管其事,我当时没有任何阻拦,因为我和皇上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不只不反对设立节度使,也不反对朱绍做节度使。我和皇上一样惜才,所以皇上大可不必为了我把朱绍调去别的地方。”
李复书收回目光,看不出来相信还是不相信,淡淡地道:“皇后能够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五国联军虎视眈眈,支比国凶相毕露,朔方隐患未除,还有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财狼虎豹们,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南唐。眼下正是敌强我弱的时候,一致对外尚且不一定能够取胜,若是再互相猜忌,只怕不必别人动手,自己倒先内斗而亡了。”说完端茶送客。
赵学尔是个聪明人,自然察觉到了李复书隐忍的怒气、怀疑和警告。
为了设置节度使,李复书连魏可宗都可以罢免,无论是为自保还是为长远计,赵学尔知道她都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但设置节度使的诏令已经传达下去,容不得她从长计议;她若只求自保,这会儿就不应该出现在安仁殿。
没有太多犹豫,赵学尔坚定地道:“我不反对设置节度使,但也不赞成节度使的权力毫无节制地扩张。”
李复书冷声道:“这件事我已经定了,皇后不必再说。”
赵学尔继续道:“皇上今日两道圣旨增设六位节度使并且划分屯田,包括朱绍所辖在内,将近十分之一的国土所生税赋将全部用于供养和扩张边防驻军,如此巨额的军费开支不但会拖累国内经济,还会造成边军越强而京师越弱的危险局面。”
李复书将茶盏摔在桌上,警告道:“皇后,你现在应该做的是避嫌。”
赵学尔更加声色俱厉地道:“军、民、财集于节度使一身,何异于节度使据边境诸州自成一国?难道皇上是觉得被支比国抢去两座城池还不够,所以要自己把南唐的土地拱手让人吗?”
李复书大怒,站起身指着赵学尔大骂道:“放肆,难道你当真狂妄至此?”
天子震怒,赵学尔即使贵为皇后也不得不屈服。她跪到一旁,仰头看着李复书,恳切道:“我今时之身份是皇上所赐,在皇上面前,我不敢狂妄。只盼皇上能为南唐万世之基业着想,慎重考虑设置节度使之事。”
盛怒的双眼因为臣服的姿态稍稍平静,李复书居高临下看着赵学尔,再次告诫道:“如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上,现在马上出去,刚才的狂言乱语我可以既往不咎。”
赵学尔虽然跪在地上,眼中却毫无退让之色,“我国礼法对官职的设置早有定制,相应的权职大小和监管流程也都有规定。皇上违背法度滥设官职,必将危及国家社稷,后患无穷,还请皇上三思。”
“你!”李复书愤恨赵学尔冥顽不灵,一时气血上头,不管不顾地道:“礼法也规定了后宫不得干政,怎么从来不见你守礼?”
仿佛一道惊天雷在赵学尔耳边炸响,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复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多年来她听到了太多的指责和质问,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李复书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她“干政”,她冒着生命危险去萦州营救李复书,在那里他们相知相识共度危难。后来李复书亲口允诺她“干政”,她便不远千里离开承州嫁到京都,助李复书铲除康宁公主叛党,应天受命。李复书登基后,为了除奸革弊,拨乱反正,她不惜开罪权贵,与父兄反目,全心全力推动改革新政,无时无刻不在“干政”。这些年来他们同心合力,共度时艰,她以为他们早已经心意相通,却不想李复书如今竟然问她为何“干政”?
此刻外面烈日当空,骄阳似火,赵学尔却仿佛浑身坠入了寒冰之中,锥心刺骨,寒气逼人。
赵学尔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北辰宫的,她呆呆地坐在象征着无上权力和荣光的皇后宝座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虚无的一片,直到日落西山,一直纹丝不动。期间不为请她吃饭,午歇,看书或者练字,她都不理。
如鱼也很是担心,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体贴地打发走几个前来请示宫务的宫人,并将从前面探听来的消息报给赵学尔听:“卫侍郎和柳尚书他们在安仁殿外站了一天,皇上还是不肯见他们;罢免魏相的圣旨已经传下去了,没想到皇上这么急,竟然连一日也等不了。官员们今天都在议论谁会接任尚书令,如今皇上最属意的人当属朱相,不过论身份和资历,姚相也是有机会的。”
她既为魏可宗不值,又担心朱志行真的做了尚书令。如今李复书对赵学尔越来越冷淡,今天又大吵了一架,关系只会越来越僵。反观朱倩因着朱绍立了大功,得到了李复书的赏识,现在可谓宠冠后宫,有时候连赵学尔都不放在眼里。若是朱志行再做了尚书令,成为百官之首,只怕朱倩会更嚣张,对赵学尔不利。
所以比起朱志行,她自然更愿意姚厚德做尚书令,希望赵学尔能够想办法帮帮姚厚德。
只是她再着急再担心也没有用,赵学尔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晚上李复书又去了昭庆宫,在朱倩的服侍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满脸阴郁。
今天他解决了设置节度使最大的障碍,惩罚了几个胆敢违抗他命令的臣子,说出了憋屈在心里很久的话,可他一点也不高兴。这些人都是他曾经倚重和赏识的人,是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人,如今却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恨他们不理解他,违背他,阻挠他,他觉得他们背叛了他,所以他在处置他们的时候毫不留情。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可他却总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明明愧疚的应该是那帮做错事的人。
混乱的情绪让李复书越发烦躁,眼神也越发狠戾,忽然拿着酒杯的手握成拳重重砸在桌上,把陪在一旁的朱倩吓得不轻。
惊吓过后,朱倩立即捧起李复书的手,取出已经碎了的酒杯,用手帕细细地擦拭,心疼地道:“谁敢惹皇上生气,皇上只管拿他出气即可,何必伤了自己。”
李复书那一拳到底发泄了一些情绪,但仍然心中郁气难消,他看了眼旁边正在为他整理的朱倩,忽然问道:“今天皇后去找我了,是为了设置节度使的事情,她认为现在节度使的权力太大,又远在边疆无人管束,希望我能对节度使的权力加以限制,最好是能安排人在旁边专职监督,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朱倩着实有些惊讶,李复书从来不和她谈论朝政之事,为什么会突然问她对节度使的看法?
她很快反应过来,今天惹李复书生气的人应该是赵学尔。
如果换做从前,她一定会抓住机会给赵学尔放冷箭。
但前些日子朱志行才嘱咐过她,在宫中如何横行霸道都可以,唯独不能插手朝政之事。
所以她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摇头道:“妇人幽闭深宫,哪里懂得什么朝政大事,皇上问错了人。”
李复书好脾气地道:“不过说几句闲话,不必避嫌。你哥哥是我封的第一个节度使,你多少总能说道几句。”
朱倩道:“我是真的没有主意,父亲和哥哥从来不和我说这些,我自己也不会去打听这些事情,就算皇上给我一回做女诸葛的机会,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复书笑道:“你也太谨慎了些,你的父兄都是了不起的人,你作为他们的女儿和妹妹,哪会没有一点想法。说吧,即使说错了也恕你无罪。”
朱倩柔声道:“皇上若是问我,我是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皇上若是想知道我父兄的想法,便只管去问他们就好了,难道他们还会藏着掖着不说?”
李复书挑眉道:“其实皇后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若真照她说的做了,朱绍那边肯定会受到影响。”
朱倩越发温柔体贴地道:“皇上掌管天下,理应以大局为重,哥哥身为臣子,岂会不明白皇上的苦心。”
李复书看了朱倩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说的对,君臣之道不就是如此吗?你向来不过问朝政之事,我竟没发现你是如此聪慧透澈之人。”
朱倩谦虚道:“我哪里懂什么君臣之道,我说的这些只不过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罢了。”
李复书听了更加高兴,当晚又拉着朱倩说了许多话,说笑声不断从昭庆宫传出,响彻云霄。
此时北辰宫中,万籁俱寂,赵学尔仍然穿着回来时的那身衣裳,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
如鱼和不为本想陪着赵学尔,但都被她赶了出去。她们不敢打扰赵学尔,却又放心不下,只好轮流听着房门,若是赵学尔回来了,便立马上前伺候。可她们等了一整晚,都没有听见赵学尔回来。她们伺候赵学尔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可见这次是真的气得很了。
不为最是维护赵学尔,鼓着脸颊气呼呼地道:“如果他不是皇上,我就上去把他打一顿。”
如鱼敲了一下不为的头,警告道:“又说话不过脑子了,这里不是承州,不要乱说话,当心给皇后招惹麻烦。”
不为不服气地道:“这里是北辰宫,咱们自己的地盘,谁敢把我的话传出去?”真人打不着,难道说说还不行吗?
如鱼道:“北辰宫难道就不是宫里?人家给你住你才能住,万一哪天人家要收回去,那还是你的吗?”
形势已经如此严峻,可她们这一个二个的却都不知道着急,如鱼一想到整个北辰宫就只有她一个人操心,就郁闷得想要打爆某些人的头。可昨天已经有一个不吃不喝不动不说话了,若是再把这一个打傻了,可就真的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了。为了某个头的安全着想,如鱼不顾后面嘀咕着“谁敢把我们赶出去”的某些人,率先端着洗漱用具往前殿走去。
不为见如鱼不等她,赶忙收拾好手里的东西追上去。两个人到了前殿,却根本没有看见赵学尔的身影,两人又回去房间找,也没有看见人,直到去了书房,才看见赵学尔伏在案前疾书。
如鱼心疼地上前道:“您一夜没睡,怎么不去休息?”
不为也在一旁咋咋呼呼:“是啊,什么事情这么着急,非得这会儿写。”
赵学尔熬了一夜,脸色暗沉,眼睛泛着血丝,头发稍显凌乱。丫头们进来之后,她头都没有抬一下,只顾做着自己的事。
如鱼知道赵学尔不想被打扰,把手中的脸盆毛巾等物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嘱咐了一声:“东西我们放下了,一会儿要用的时候再喊我们。”便拉着不为出去了。
赵学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中只有自己手中的笔,和笔下正在书写的奏章,全然没有理会外物,也不知道丫头们来了又去。
李复书昨天晚上与朱倩畅谈了半宿,今早起来神清气爽,早早地去了为政殿上早朝。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日先是宣布了罢免魏可宗的诏令,再才问大臣们是否有事启奏。
卫亦君和柳弗愠等人昨天等了一天都没有见到李复书,他们便打算早朝的时候堵住李复书执奏重议设置节度使之事。此时骤然听见李复书罢免魏可宗,虽然昨天他们已经听到了消息,还是愤慨不已,企图重议设置节度使的时候一并为魏可宗讨个公道。
然而还不等他们开口,就被朱志行抢了先机。朱志行精神抖擞满脸喜气地道:“大皇子天资聪颖,日表英奇,如今已经年满十岁,到了可以学习政务的年纪,臣奏请皇上立大皇子为太子,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太子是一国之根本,关乎江山社稷万年之基业,若说如今朝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当属立太子无疑了。所以朱志行一提出立太子,李复书还未说什么,大臣们先一下炸开了锅,都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事情,纷纷投入了是否立李继为太子的思考和讨论之中。
李复书先头的太子妃生下李继之后就走了,李继在姜无娇的膝下养了好几年,如今姜无谄又在教导李继读书,李继对姜家人比对外家还要亲近,姜以忠自然希望李继能够当上太子,他迅速站出来道:“大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立大皇子为太子名正言顺,臣恳请皇上立大皇子为太子。”
李复书的妃嫔少,子嗣也少,如今膝下只有李继一个孩子,在许多人看来李继当太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傅卫和王邦便是这许多人中之二,他们紧跟在姜以忠之后附议。
其他的大臣们见状也都纷纷附议,不一会儿已经有一大半儿的朝臣们站出来支持立李继为太子。
李复书平静地看着底下涌动的人群,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待“附议”的声浪过去之后,才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们都支持立大皇子为太子吗?”
支持李继的人虽多,却也还有不少人站在原地不动,柳弗愠、卫亦君、彭海、吴自远和姚厚德都在其列。
柳弗愠第一个站出来道:“臣以为皇上正值壮年,现在立太子言之过早。而且大皇子年纪还小,才学、品性还有待观察,不如等过几年大皇子年纪再大些,性情稳定下来之后再做考虑不迟。”
他曾经向李复书推荐赵学尔为太子妃,一方面他是真的希望赵学尔能够帮助李复书顺利登基,另一方面也有他自己的私心。赵、柳两家是世交,赵学尔越好,柳家就能多一份保障,若是赵学尔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皇帝,那么柳家几代都将受到赵学尔的照拂。尽管赵学尔现在没有孩子,但赵学尔和李复书都还年轻,将来生育皇子的机会很大。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立太子的时间,为赵学尔还未出生的孩子争取机会。
这几年赵学尔积极参与朝政,尤其推动改革之事俘获了不少人心,当然可能得罪的朝臣们更多,但还是有不少人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并且对她还未出世的儿子抱有极大的希望。又一阵“附议”的声浪掀起,先前原地不动的人纷纷站在了柳弗愠身后。
当声浪停歇的时候,支持立李继为太子和不支持的人都已经挪动过位置,此时再在原地不动的人便显得尤为突出。
吴自远、姚厚德和卫亦君三人纹丝不动,这是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
尤其李复书先前在大臣们请立太子的时候都没什么反应,这会儿看着他们三个倒觉得颇为怪异。
吴自远不动他并不奇怪,毕竟他们一起长大,吴自远能够猜到他的心思很正常。
但姚厚德和卫亦君向来支持和拥戴赵学尔,朱志行还曾经因此状告他们和赵学尔结党营私。
特别是卫亦君,他以前可是赵学尔的人,按理他应该极力反对立李继为太子,为赵学尔未来的儿子争取机会才对。
李复书琢磨了许久,都猜不透他们几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臣们见李复书迟迟不说话,以为他在为是否立李继为太子犹豫不决,为了争取他的意愿,又相继发起一波攻势。
李复书将赵学尔的小心翼翼都看在眼里,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赵学尔所期待的理解和默契,嗤笑一声,看着手中的奏折念道:“从户部派遣使臣任军需都督驻节度使管辖之地,统一调配屯田生产的粮食和其他军需物资;士兵战时受节度使指挥,农时受地方刺史管辖;被划归屯田的州府刺史只在募兵和供应军需方面配合节度使和军需都督调度,其他的事情仍向尚书省六部汇报;除此之外,节度使和军需都督不得插手任何地方政务。想尽一切办法架空节度使的权力,削弱节度使的权威,难道这就是皇后所谓的支持吗?”
侍从通报赵学尔在门外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心中早就猜想着赵学尔今天一定会来。
但他并没有把赵学尔拦在门外,就如同魏可宗一样,他的心中隐隐希望着事事并无绝对。
直到他看着赵学尔递过来的奏章,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他对赵学尔的认知和判断果然一点儿没错。
只有一点让他意外的是,赵学尔竟然也学会了装模做样,明明内心是反对的,却偏要说出理解和支持的话。
但显然比起故作姿态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宁愿赵学尔直截了当地反对来得更痛快些。
赵学尔自然听出了李复书的嘲讽,自尊如她,瞬间变了脸色。可设置节度使事关重大,她不能就这样放弃说服李复书的机会,为了达到目的,勉强撑着笑容解释道:“苑、华两州失守,我和皇上一样痛心,我理解皇上急于设置节度使、置兵屯田的用心,只是节度使制一旦实施,各地边防驻军的数量必定日益庞大,节度使掌管军事已然十分辛苦,若是还要操劳军需供应和地方政务,只怕分身乏术,反倒耽误了招募新兵和练兵作战的正经差事。”
“边防驻军的军需物资原本就是由户部统一调配,如今为了灵活配合军队作战,皇上亲派户部官员至边地协助节度使管理屯田,筹备军需物资,保障军需供应,也是因事制宜。将士们战时为兵,受节度使统率,但农时却为民,理应受地方刺史管辖。节度使、军需都督和地方刺史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既能共同为巩固边防、抵御强敌效力,又不至于破坏朝廷设置官职的礼制,更不会扰乱地方官员的正常办公,此一举三得,怎么能说是‘架空节度使的权力,削弱节度使的权威’呢?”
针对李复书提出的疑问,赵学尔都一一进行了详细的解答,自认为所有的安排都合情合理,并无不妥之处。
然而李复书却早已经在心里面给赵学尔定性,虚伪,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这是他眼中赵学尔此刻的模样。
所以即使赵学尔说得再委婉,解释得再清楚,在李复书看来都只不过是别有用心。
甚至因为觉得受到了欺骗,连赵学尔脸上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容都觉得刺眼极了。
先是魏可宗,后是外面站着的那四个,再是赵学尔,一道诏令招了这么多人的反对,李复书早就积了一肚子的不满,这会儿根本不耐烦虚与委蛇的那套,扔了奏章,紧绷着脸皮道:“从户部派人去边地协助筹集军需,究竟是去帮忙的,还是去夺权的?我只听说过将军带兵打仗,还从未听说过不入流的小吏统率军队的。皇后处心积虑阻碍节度使的设立,打压节度使的权势,是因为贤妃的哥哥朱绍吧。”
当初为了防御幽台反叛,他任命朱绍为安南节度使,虽然后来迫于形势把占领的幽台国土又还了回去,但朱绍节度使的官衔和权力却没有收回来,他如果真的按照赵学尔说的那样去做,那么朱绍的权力必定会受到限制。
刻意扬起的笑容和谦卑姿态渐渐消失,赵学尔眼神受伤地道:“在设置节度使的问题上,我始终就事论事,从来没有想过要借此机会打压贤妃兄妹,皇上何以竟然会如此怀疑我?”
难怪李复书看过奏章之后对她冷嘲热讽,无论她如何解释李复书就是不听,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
赵学尔一边能够理解李复书对她的怀疑,一边心中隐隐作痛,为什么李复书总是要以最坏的恶意来猜度她呢?
李复书看着赵学尔脸色变换,心中有一种撕去虚假面纱的痛快,挑着眉梢别有意味地道:“其实皇后就算有这方面的担忧也是正常的,后宫妃嫔娘家的权势太大确实容易威胁中宫的地位。皇家无私事,只有后宫安稳了,前朝才能平静,只有中宫的位子坐得稳了,后宫才能安宁。如果皇后担心,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给朱绍调个别的差事。”那极具诱惑力的嗓音,仿佛在告诉赵学尔只要她愿意,他立马就能把朱绍从节度使的位子上撸下来。
赵学尔一瞬间都没有考虑过李复书的提议,只是更加难过李复书对她的不信任,“如果我真的是因为担心贤妃会威胁到我的地位才阻挠皇上设置节度使,那么当初皇上让朱志行官复原职和封朱绍做安南节度使的时候我就应该阻拦了,何必要等到现在呢?”
李复书没说话,只一双审视的眼睛盯着赵学尔看。
心痛变为心寒,赵学尔知道无论她如何解释和示弱,李复书都不会相信她。神志瞬间恢复清明,隐去那些无用的软弱情绪,赵学尔延续其一贯的风格,神色冷静地分析利弊道:“四年前二擒盛金的时候我就考虑过,到底该如何彻底解决朔方之患,当时我向柳弗愠建议分裂朔方势力,继续扶持朔方皇室,但其实这并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解决之道。攻破幽台之后,皇上封朱绍为安南节度使总管其事,我当时没有任何阻拦,因为我和皇上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不只不反对设立节度使,也不反对朱绍做节度使。我和皇上一样惜才,所以皇上大可不必为了我把朱绍调去别的地方。”
李复书收回目光,看不出来相信还是不相信,淡淡地道:“皇后能够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五国联军虎视眈眈,支比国凶相毕露,朔方隐患未除,还有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财狼虎豹们,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南唐。眼下正是敌强我弱的时候,一致对外尚且不一定能够取胜,若是再互相猜忌,只怕不必别人动手,自己倒先内斗而亡了。”说完端茶送客。
赵学尔是个聪明人,自然察觉到了李复书隐忍的怒气、怀疑和警告。
为了设置节度使,李复书连魏可宗都可以罢免,无论是为自保还是为长远计,赵学尔知道她都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但设置节度使的诏令已经传达下去,容不得她从长计议;她若只求自保,这会儿就不应该出现在安仁殿。
没有太多犹豫,赵学尔坚定地道:“我不反对设置节度使,但也不赞成节度使的权力毫无节制地扩张。”
李复书冷声道:“这件事我已经定了,皇后不必再说。”
赵学尔继续道:“皇上今日两道圣旨增设六位节度使并且划分屯田,包括朱绍所辖在内,将近十分之一的国土所生税赋将全部用于供养和扩张边防驻军,如此巨额的军费开支不但会拖累国内经济,还会造成边军越强而京师越弱的危险局面。”
李复书将茶盏摔在桌上,警告道:“皇后,你现在应该做的是避嫌。”
赵学尔更加声色俱厉地道:“军、民、财集于节度使一身,何异于节度使据边境诸州自成一国?难道皇上是觉得被支比国抢去两座城池还不够,所以要自己把南唐的土地拱手让人吗?”
李复书大怒,站起身指着赵学尔大骂道:“放肆,难道你当真狂妄至此?”
天子震怒,赵学尔即使贵为皇后也不得不屈服。她跪到一旁,仰头看着李复书,恳切道:“我今时之身份是皇上所赐,在皇上面前,我不敢狂妄。只盼皇上能为南唐万世之基业着想,慎重考虑设置节度使之事。”
盛怒的双眼因为臣服的姿态稍稍平静,李复书居高临下看着赵学尔,再次告诫道:“如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上,现在马上出去,刚才的狂言乱语我可以既往不咎。”
赵学尔虽然跪在地上,眼中却毫无退让之色,“我国礼法对官职的设置早有定制,相应的权职大小和监管流程也都有规定。皇上违背法度滥设官职,必将危及国家社稷,后患无穷,还请皇上三思。”
“你!”李复书愤恨赵学尔冥顽不灵,一时气血上头,不管不顾地道:“礼法也规定了后宫不得干政,怎么从来不见你守礼?”
仿佛一道惊天雷在赵学尔耳边炸响,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复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多年来她听到了太多的指责和质问,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李复书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她“干政”,她冒着生命危险去萦州营救李复书,在那里他们相知相识共度危难。后来李复书亲口允诺她“干政”,她便不远千里离开承州嫁到京都,助李复书铲除康宁公主叛党,应天受命。李复书登基后,为了除奸革弊,拨乱反正,她不惜开罪权贵,与父兄反目,全心全力推动改革新政,无时无刻不在“干政”。这些年来他们同心合力,共度时艰,她以为他们早已经心意相通,却不想李复书如今竟然问她为何“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