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这次赵学尔没有那么幸运,她等了许久,连守在门口的侍从都忍不住向里面探头探脑,李复书却始终不曾传话让她进去。
安仁殿既是李复书的休憩之所,也是他办公的地方,来来往往的宫人和大臣们见赵学尔被拦在门外,都不禁心中诧异并暗暗思量。
无论平头百姓还是王公贵族,夫妻之间总有闹矛盾的时候,但无论两个人之间如何斗法,在外人面前总要给对方留些脸面。李复书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赵学尔晾在外面罚站,分明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看来传言已久的帝后不合是真的了。
卫亦君、柳弗愠、吴自远、彭海四人见状面色愈发凝重,如果连赵学尔都无法劝李复书改变心意,恐怕他们就更无法阻止李复书了。
卫亦君忍不住看向眼前明黄色的背影,明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却连见自己的夫君一面都难。
当初为了成全赵学尔的志向,他隐瞒了自己的感情,可是现在的生活难道就是赵学尔想要的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不是成全,而是懦弱。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勇敢一点,向赵学尔表明心意,或许结果能够与现在不同呢?
无论门外的人如何忧心思虑,此时坐在门里的李复书异常安心,他有条不紊地会见大臣,处理政务,丝毫没有受到外界纷扰的干扰。
相比李复书的镇定自若,一旁的唐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时地看看外面固执不肯离开的赵学尔,再看看同样执着的李复书,心想这对夫妻看起来互不相投,其实脾性真是一模一样。
沙漏再一次流尽倒转,唐谨也再一次提醒李复书道:“皇后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了。”
通报传话并不是侍卫应尽的职责,但这会儿侍从们都不敢替赵学尔说话,便只好由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来干跑腿侍从的活儿了。
在此之前,侍从已经通报了好几次,唐谨也提醒过两回,李复书都置若罔闻。
这回唐谨本以为李复书也不会搭理他,或许还要斥责他越俎代庖,却不想李复书竟然大发慈悲地道:“让她进来吧。”
李复书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奏章,姿态、眼神都不曾有一丝变化,口吻漫不经心又带着些施舍的意味,与“给她一碗饭吧”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谨却管不了这么多,赶紧催促一旁的侍从去请赵学尔。
赵学尔昨日一夜未睡,早饭只随意对付了两口,又站了一个时辰,这会儿脸色差得连妆容都遮掩不住。
李复书没想到才不过一日,赵学尔竟然憔悴至此,面上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调整过来,冷淡地道:“今日公务繁忙,皇后执意见我有什么事?”
赵学尔此时虚弱得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但强大的意志力仍然让她挺直了脊背,从宽大的袖袋中拿出一本奏章,不卑不亢地道:“昨日皇上问我,后宫不得干政,我身为皇后,却为何不守礼?当时我没有回答皇上的问题,现在特来回话。南唐开国之初,慈仁文皇后才情绝艳,曾从全国各地遴选才女充任女官,以助其掌管宫廷内务和朝廷命妇。慈仁文皇后情系国家,关心百姓,常常与高祖皇帝讨论朝政,也教导女官们宫中无小事,凡事应以国家大局为重。女官们秉承其教诲,不但将宫中的事务处理得十分妥当,还能就时政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当面向高祖皇帝建言献策。”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女官制度渐渐没落,宫中不再选拔才女担任女官,而由宫女充当女官。女官们的能力越来越小,权力也越来越小,甚至有了‘后宫不得干政’的限制。这句话束缚了皇后、女官,也束缚了全天下有志向的女子,直到四十年前,神武太后掌政,才打破了这一桎梏。神武太后曾经说过,‘天下人管天下事,女子也是天下人,怎的不能管得天下事?’于是将‘后宫不得干政’的条例从宫规中删除,并且重新选拔才女到宫中担任女官,女官制度才渐渐走上正轨。后来神武太后薨逝,太上皇和皇上不再选拔才女担任女官,女官形同虚设,但‘后宫不得干政’这条旧例却没有重新加回宫规。是以,皇上对我‘干政’的指控是没有依据的,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继承了慈仁文皇后和神武太后的遗志,并没有任何‘不守礼’之处。”
她面对的是她的丈夫,措辞却仿佛对簿公堂一般严谨。赵学尔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本就虚弱的身体几近虚脱。
李复书却仍不满意,皱着眉头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冷汗从额头流出,赵学尔咬牙坚持着,从袖袋中拿出第二本奏章,道:“如果皇上对我方才所述没有异议,那么我想请皇上重新考虑我针对设置节度使的诸项提议。”
李复书见昨天被他亲手退回的奏章再一次出现在面前,当即变了脸色,厉声喝道:“我已经过说了,不许再提此事。”
赵学尔对李复书的呵斥之声仿若未闻,从袖袋中拿出第三本奏章,道:“这里面记录的是魏相曾经为南唐做出的贡献。魏相为官四十余载,辅佐三代君王,克己奉公,清正无私。我本想把他的功绩全都记录下来,但他平生功勋无数,根本不能详记其中。还请皇上看在魏相一生为国鞠躬尽瘁,积劳成疾的份上,收回成命,召魏相还朝。”
又是三本奏章,这一幕与赵学尔向李复书提议改革的时候多么相似,然而如今距离那时候才不到两年,李复书的反应却与当时截然不同,他面色极为不善地道:“早朝的时候我才说过,谁再给魏可宗求情,按同罪论处。皇后不知情,我可以不追究,但不可再犯。”
赵学尔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恳请皇上召魏相还朝,重议设置节度使之事。”
赵学尔的明知故犯彻底激怒了李复书,指着赵学尔大骂道:“是我太纵容你了吗?竟然如此目无法纪,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皇上吗?”
赵学尔道:“我眼中当然有皇上。正是为了不让皇上一错再错,才请皇上召魏相还朝。”
赵学尔以为她是在阻止李复书铸成大错,但在李复书看来却是赵学尔冥顽不灵,猩红的目光和颤抖的手指昭示着他此时的怒气已经到达了巅峰。
赵学尔心想她或许马上就要落得和魏可宗一样的下场,不同的是一个是罢官,一个是废后。
她等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她感受到了李复书的怒气,也感受到了李复书的隐忍,或许废后对李复书来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那么李复书会不会因为这一瞬的为难和犹豫而改变心意呢?赵学尔心中隐隐期待着。
李复书指着赵学尔的手重重地落在桌案上,终于,他开口了,但不是定赵学尔的罪,他道:“你可知道今日大臣们提了立太子的事?”
赵学尔当然知道,在她来找李复书之前,如鱼特意和她说过这件事情。
李复书道:“大皇子年纪不小了,为了让他尽早学习治国之道,日后顺利接手朝中事务,现在也该立太子了。”
这个赵学尔自然也知道,但是这和设置节度使有什么关系?和魏可宗又有什么关系?
李复书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暂时不立太子。”
“我为什么不愿意?”赵学尔微蹙着眉头,心想如鱼说得果然没错,李复书怀疑她会阻止立太子。赵学尔此时心中极为不满,但她不满的不是李复书对她的怀疑,而是李复书竟然在如此严肃的时候转移话题。
李复书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说不定会是皇子。皇后冰雪聪明,才学过人,我相信皇后生养的皇子也必定胜过旁人。只有最优秀的皇子,才能担得起我肩上的重任。”说着渐渐微笑起来,与刚才恨不得吃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赵学尔恍然大悟,原来李复书竟然是要与她做交易。
拿南唐的未来做交易。
震惊、伤心、失望,各种纷杂的情绪纷纷涌上心头,最后变为自嘲,李复书可真是太看得起她了,为了不让她继续阻拦设置节度使,竟然许诺将未来的皇位送给她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生的孩儿。可惜李复书终究是要失望了,赵学尔道:“我愿意。”
李复书开出这样的条件,本以为赵学尔一定会答应,却没想到她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再一次追问道:“皇后,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赵学尔道:“我明白皇上的意思,如果皇上想立大皇子为太子,我没有异议。”
李复书不相信有人能拒绝皇位的诱惑,再三问道:“难道你当真不为我们未来的皇儿打算吗?你知道你现在放弃的对他有多重要吗?你就不怕他将来知道了埋怨你吗?”
赵学尔道:“别说我现在没有皇儿,就算有了又如何?如果他将来有志向,无论在什么位置都能为国效力;如果他不堪重任,就算皇上要把皇位传给他,我也不会同意。”
李复书终于确定赵学尔完全听明白了他的话,并且拒绝了他。
赵学尔对太子之位没有图谋之心,若是以前,李复书一定会大赞赵学尔的风骨。
但是现在,他并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
李复书抬眼看了看殿外,卫亦君、柳弗愠、吴自远、彭海四人仍然堵在门外,他面上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下定决心道:“皇后不在乎太子之位,难道也不在乎他们吗?”
赵学尔转身顺着李复书的目光看去,很快又回头看向李复书,她在等待李复书的解释,她希望是她误会了李复书的用意。
可惜事与愿违,李复书道:“他们已经在外面守了两天了,我不可能永远不见他们,可是我一旦见了他们,就不得不罚他们了。”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可赵学尔却觉得这样的李复书十分可怖,她不敢相信地道:“皇上用他们威胁我?”
赵学尔本以为李复书用太子之位利诱她已经够离谱了,却没想到竟然还有比这更加荒缪的事情。只可怜外面那几个人对殿内的情形毫不知情,仍然在苦苦等候李复书的召见。
“不是威胁,是请求。”李复书没有丝毫愧疚地道:“他们都是朝廷的栋梁,是我的左膀右臂,将来我还要重用他们,国家还要倚仗他们,我不想处罚他们,所以我想请皇后帮我说服他们,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他专注地看着赵学尔,模样诚恳,声音柔和,可这些都掩盖不了一个残忍的事实,赵学尔痛心疾首地道:“他们是皇上的臣子,为国家效力,为皇上效忠,皇上却用他们来威胁我?”
李复书道:“如果皇后为他们着想,就应该劝他们离开。”
赵学尔对虚伪的李复书失望至极,难过至极,冷冷地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难道皇上不清楚吗?只要皇上达成所愿,他们自然会离开。”
李复书道:“我已经说过任何人不得阻止设置节度使,也不得为魏可宗求情。君无戏言。如果他们执意不走,这会让我很为难。”
赵学尔道:“皇上都为难的事情,我就更没有办法了。”
李复书道:“难道皇后当真以为我不敢把他们统统罢官?”
赵学尔道:“想必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将官职置之度外了。”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中确实认为李复书不会这么做。
李复书道:“当初皇后让我将宰相的权力下放,各部细务悉数交由侍郎管理,这一两年来户部、吏部和兵部的几位侍郎都历练的差不多了,中书省的黄侍郎又是个能以一当二的人,想来我若是现在把他们提上来,他们很快就能接手。幸而我当时听了皇后的建议,否则我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来顶这些空缺。”
“下放宰相的权力是未免宰相专权威胁皇上,皇上竟然用这个来威胁我?”赵学尔睚眦尽裂,她没想到李复书不仅虚伪,竟然还无耻。
灼热的目光令李复书难以承受,他把目光瞥向一旁,道:“如果皇后能劝他们离开,我可以既往不咎。”
如果赵学尔今天没有听到魏可宗的那番话,或许她现在就妥协了。但是现在她知道外面的那些人要的不是她的妥协,所以她坚持道:“我已经说过,我劝不了他们。皇上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你!”这回轮到李复书愤怒了,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却又拿赵学尔没有办法,终究只能说一句“执迷不悟!”
赵学尔道:“执迷不悟的是皇上。没有人是来故意为难皇上的。我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目的都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为了皇上。这么多人的请求难道就不能让皇上改变心意吗?为什么皇上一定要一意孤行呢?”
李复书冷笑道:“皇后说的大义凛然,可你的目光为什么就只盯着节度使不放呢?大皇子才不过十岁,既看不出才学,也看不出秉性,如果现在立大皇子为太子,难道皇后就不担心吗?”他只不过想封几个节度使,赵学尔就不依不饶地阻拦他,现在他说的可是册封太子的大事,赵学尔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难道太子不比节度使重要吗?
赵学尔道:“太子寻常不得离京。即使皇上现在立大皇子为太子,大皇子也能随时接受皇上的教导和监督,就算将来有任何不妥之处,也能够及时弥补过失,总不至于造成太大的损失。”太子虽然身份更为贵重,但他就在皇帝和朝臣们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有不轨之心,也能被迅速发现和解决。可那节度使却远在千里之外,又手握重兵,一旦包藏祸心,又如何能够发现和阻挡呢?
李复书道:“就算远在千里又如何?太子还是我的儿子,父亲旦有使命,儿子没有不从的。”
赵学尔道:“都说天高皇帝远,七品县令也能当个土皇帝。一个小小的县令,一旦疏忽照看,尚且敢犯天下之大不韪,何况太子位高权重。”
李复书道:“太子的权力都是我所赐,任他有何种权势,既然能给他权力,自然也能收回权力。”
赵学尔道:“若时时在眼皮子底下,皇上自然能轻易收回权力;若是到了那眼看不着手摸不到的地方,恐怕就不是皇上想收就能收得回来的。”
李复书道:“若时时盯着管着,行事必然畏手畏脚,如何能够独当一面?”
赵学尔道:“行事谨慎些总比颠覆毁灭的好,何况只要权责与监管机制配合得好,未必不能事半功倍。”
李复书道:“你说的是寻常情况,却不适用于非常之机。”
赵学尔道:“只要把寻常之事都做好了,非常之机就少了,否则时时处于非常之机,就会陷入混乱之中。”
李复书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做寻常之事,以备非常之机吗?朱绍节度南部边境五州不过短短数月,已经颇见成效,我相信只要给他时间,南部边境的军事力量必定还要翻番,到时候就算五国联军也不敢轻易与之抗衡。早先若是能将节度使制推广至全国各军事要地,也不至于被支比国偷袭抢走两座城池。”
两个人说了半天太子,实际都是在隐喻节度使。之前每每提及“节度使”三个字,李复书都会变得极不耐烦,这会儿他既然主动提起,赵学尔便也大方地说起来:“幽台国和支比国侵犯我国边境,皇上封朱绍和汪良为节度使,治兵屯田,抗敌御侮,这是非常之机。但当双方修戈止战,战争平息,边地防卫便成了寻常之事。寻常之时应以寻常状态防御,否则和平时期仍处于紧张的备战状态,时间一长,恐怕敌人还没有把我们怎么着,我们自己倒先要乱套了。”
李复书道:“我说的非常之机不是指幽台国,也不是指支比国,而是近十年来我国四面楚歌、战乱不断、被动挨打的局面。幽台国数度抢掠我国边境,没有一个国家站出来伸张正义,我端了幽台国的老巢讨回公道,倒有一群人跑出来说我专权霸道,恃强凌弱。一个个说得义正辞言,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助纣为虐,狼狈为奸。五国联军我暂且忍了他,一个小小的支比国竟然也敢觊觎南唐的城池,若是再不强军改革,予以还击,只怕这世上就再没有南唐的立足之地了。”
赵学尔道:“我明白皇上的委屈,也知道皇上的志向,但攘外与安内同样重要,今日之局面并非一时形成,还得徐徐图之,不能只顾一头行事。”
李复书道:“我倒是想徐徐图之,但是外面的豺狼虎豹会给我们机会吗?今日是幽台国,明日支比国,后日又不知道会是谁,总之没一日安宁。与其被动还击,倒不如主动出击,让他们知道我的拳头有多硬之后,看谁还胆敢来犯。”
“皇上……”赵学尔还要再劝,李复书摆手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世上有得就会有失,总要得一头,才能担得起另一头。如果你担心的是节度使,就更是杞人忧天。只有昏庸无能的皇帝才会惧怕臣子的权势,圣明的君主从来都是凌驾于众臣之上。”
李复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有一道光打在他的身上,那样神圣亮洁。
赵学尔看着这样的李复书,想到或许这就是李复书的理想,是其他人觉得不对,但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不做就会一辈子遗憾。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忍心阻止李复书,也一定阻止不了。
赵学尔默默告退,她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道:“皇上相信所有人,为何单单疑心我?”她回过头看着有些发愣的李复书,道:“皇上让我去劝他们离开,难道不是怀疑我和他们有关系吗?或许皇上以为他们是我指使的。”
李复书没有说话,或许是没想到赵学尔会问得这么直白,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或许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对赵学尔更加苛刻。
赵学尔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轻声道:“皇上既然相信这么多人,何妨再多相信一些人呢?”便径直离开了。
李复书看着赵学尔离开的背影,经过卫亦君、柳弗愠、吴自远、彭海四人的时候没有片刻停留。
真的是他想多了吗?
他不知道。
李复书独自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对一旁的侍从道:“去传朱志行。”又对唐谨道:“你暗中给吴自远传信,让他晚上来见我。”
无论如何,赵学尔已经解决了,接下来便该轮到外面那几个了。
赵学尔刚走到安仁殿外的小径上,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跟从的人立即乱了套,全都一拥而上。
不为一把把赵学尔背在背上,迅速朝北辰宫跑去。
如鱼忙忙吩咐了人去找太医,才提脚跟了上去。
一群人哄哄闹闹的,很快消息便传遍了宫中。
朱倩听到消息,竟不顾仪态地笑得花枝乱颤,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才渐渐止住笑意,还要和好学落井下石道:“父亲说的果然没错,皇后整天往皇上面前串来串去,总有一天要出洋相,好好的竟然昏了过去,不会是被皇上赶出来了吧?”
好学一边给朱倩递帕子擦眼泪,一边忍着笑意道:“知道您高兴,但是也别做的太过了,皇后刚晕倒,您笑得这么大声,若是让有心人听到了,可就不好了。”
朱倩道:“听到又怎么样?还怕得罪她不成?”
自从朱志行在李复书面前状告赵学尔和朝中的大臣们结党营私开始,就代表她朱倩已经公然向赵学尔宣战了。
她不用再刻意隐藏自己的野心,即使在李复书面前也毫不掩饰她对赵学尔的针对,只不过她从来不会在涉及朝政的事情上评论赵学尔。
如今她的父亲是宰相,她哥哥是节度使,她自己正得盛宠,可谓满门风光。她巴不得借着这股东风乘势而上,不怕赵学尔把她怎么样,就怕赵学尔不把她怎么样。
好学道:“您是不怕得罪皇后,但也要顾及皇上啊,想来现在皇上的心情也不好。皇后的身体向来挺好的,竟然在安仁殿外面昏倒了,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儿,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
朱倩这才听进去,坐稳了身子道:“不笑就不笑,也不必去打听了,还能因为什么事?左不了是立太子的事。我还以为她多沉得住气呢,连赵夫人进宫里来哭诉,她都一声不吭。父亲刚一出马,她就昏了过去,如果再稍稍使些计谋,说不定能气死她。”说着又忍不住大笑了两声。
她如今在宫中行事越发嚣张,完全不把赵学尔放在眼里,之前和朱夫人设宴故意刺激赵学尔和沈方人,目的就是为了逼赵学尔动手对付她们,让李复书更加厌恶赵学尔。
她本以为很快就能迎来赵学尔的反击,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几个月过去了,赵学尔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不过不论赵学尔怎么想,她和赵学尔已经注定势不两立。
好学道:“可若是皇上真的立了大皇子为太子,那可怎么办?”
朱倩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好学道:“就算您当了渔翁,没了太子之位,您将来再生了小皇子就迟了。”
朱倩道:“就算皇上不立太子,我如果当不上皇后,又有什么用?总归要有一个给我和我未来的皇儿腾位子。”
好学道:“可皇后平时看起来对大皇子挺好的,万一她不和大皇子争怎么办?”
朱倩道:“就算她不动手,大臣们在朝堂上吵成了那样,我就不信大皇子能不和皇后离心。皇后就算没有儿子,也不会让对她充满仇恨的大皇子继承皇位。对了,大皇子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好学道:“早就安排好了,大臣们争论的那些话现在应该已经被添油加醋的传到了大皇子的耳朵里了。”
朱倩十分满意,放松地躺在靠背上,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心气高,容不得人贬低,这会儿想必已经气得跳脚了,咱们就等着看母慈子孝的大戏吧。”
李继从小顺子那里得知了“子以母贵”、“皇后生养的皇子自来要比其他的皇子身份更高贵”之类的话以后,顿时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道:“如果我母亲现在还活着,哪里轮得到她做皇后?连儿子都没有,竟然就敢踩扁我,果然是个毒妇。”
小顺子一边假惺惺地劝道:“那些话都是朝中的大臣们说的,又不是皇后说的,说不定皇后不是这个意思呢。”一边心想李继果然还是个孩子,他只不过随意挑拨几句就上当了。
李继道:“我是皇子,是皇上唯一的儿子,如果不是皇后挑唆,他们哪里敢这样贬低我?”
小顺子顺从地道:“大皇子说的是,那皇后平日里对大皇子的好就都是假的了?”
李继气愤道:“不过演戏罢了,如今可教我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小顺子道:“您心里知道就行了,可不要表现出来,尤其是在皇后面前,毕竟这宫里还是皇后做主,若是闹翻了,必定对大皇子不利。听说皇后刚刚昏倒了,大皇子现在应该过去问候一声,也好显示您的大度和孝心。”
李继被小顺子的“谦卑”姿态气得跳脚,大叫道:“我才不去,你也不许去,统统都不许去。任她昏了,死了,也不许学她惺惺作态。”他又气又急,最后忍不住伤心地大哭了起来。此刻他只觉得赵学尔骗了自己,他之前觉得赵学尔有多好,现在就觉得赵学尔有多坏。曾经他真的以为赵学尔是真心待他,他也真心对待赵学尔,这么多年的真心真情错付,叫他如何不伤心。
小顺子见目的达到,未免事情闹大不可收拾,赶忙又哄又劝道:“好好好,不去不去,我们都听大皇子的。”
安仁殿,朱志行应召而来。
李复书没有给朱志行赐座,见面就问道:“立太子的事情议得怎么样了?”
朱志行本以为李复书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竟然会在意宰相群议的结果,他拿出记录,谨慎地道:“结果是赞成立大皇子为太子。但吴尚书、柳尚书、彭尚书三人没有参加会议,也没有署名,恐怕做不得数。”
李复书拿过来看了两眼,提笔刷刷地写了几个字。
朱志行不知道李复书这是做什么,正琢磨着,便听见李复书道:“他们不签名,那我来签名。”
李复书不但署了名,还盖了宝印,然后还给朱志行道:“让姚厚德马上草拟立太子的诏书。”
这一系列动作快到朱志行都没有反应过来,太子的人选就已经定下来了。
虽然是朱志行提议的立李继为太子,可他究竟是不是真心希望李继当上太子,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无论他是否真心,太子之位已定,他只能领旨办事。
今日的安仁殿很热闹,晚上还有客人来。吴自远这两日一直和柳弗愠他们一起在安仁殿门外罚站,难得有机会和李复书单独说话。此时李复书不但接见了他,还备了茶水招待他,热情的态度与白天简直天壤之别。
两人见面就像话家常一样,李复书道:“我已经打算立大皇子为太子,明天早朝的时候就会宣布。”
吴自远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道:“知子莫若父,没有人比皇上更了解大皇子,也没有人比皇上更知道眼下适不适合立太子。过早立太子有利也有弊,皇上是大皇子的父亲,也是南唐的君主,我相信无论皇上如何决策,一定都是为了南唐和大皇子好。”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又不能说他说错了,李复书明知道他是在拍马屁,但仍然十分受用,笑骂道:“马屁精。”
吴自远嘿嘿笑了两声,道:“皇上立大皇子为太子并不稀奇,只是我本以为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立太子。”
李复书道:“为什么?”
吴自远道:“因为支持立大皇子为太子的人有问题。”
李复书道:“你也看出来了。”
吴自远道:“支持立大皇子为太子的人之中,除了少部分是大皇子坚定的拥护者,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对抗皇后,或者说是为了反对改革。而反对立大皇子为太子的人中,除了极少部分和赵家关系亲近的,大部分都是支持改革的人,他们想借皇后的力推行改革。改革已经进行了快两年了,但从今日大臣们在立太子的态度上来看,大多数的官员还是反对改革的。所以我以为皇上就算想立大皇子为太子,也会等改革的形势稳定了以后再说。”
李复书大笑道:“知我者,自远也。我原本是真的这么打算的,只是……”
吴自远道:“只是什么?”
李复书犹豫了一瞬,道:“算了,没什么,反正我膝下现在只有这一个孩儿,早日给他一个名分,也免得他们争来争去。”
吴自远道:“那改革怎么办?明日一旦宣布诏书,反对改革的人必定士气高涨,恐怕改革之事会受到阻碍。”
李复书道:“那就看他们还想不想活到太子登基了。”
吴自远被这个冷笑话激了一身的冷汗,要不要提醒李复书朝中的大臣们绝大多数都是年纪比他大的老头子,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会比他先死呢?
想了想还是算了,又陪笑道:“那是,那是,他们以为打击了皇后就打击了改革,其实皇上才是改革的掌舵人,哪是他们想翻船就能翻船的。”
李复书对吴自远的谄媚行为予以了鄙视,然后道:“除了你以外,姚厚德和卫亦君也是中立,这两个人你怎么看?”
吴自远道:“姚相就是个老滑头。卫侍郎我倒是没想到,我本来以为他会反对立大皇子为太子,以他和皇后的关系,还能保持公平客观的态度,我还挺刮目相看的。”虽然卫亦君说了子以母贵的话,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反对立李继为太子。
众人都以为卫亦君是因为赵同的关系才会帮赵学尔,但吴自远却清楚的知道卫亦君本来就是赵学尔的人。正是因为他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才更加诧异于卫亦君的选择,也更加敬佩卫亦君的为人。
李复书一点也不想说赵学尔比卫亦君更加公平客观,都已经公平客观到劝他立李继为太子的事。
今天没有见到赵学尔以前,他还有些怀疑卫亦君是装的,但是现在他或许可以理解卫亦君的想法了,因为卫亦君和赵学尔是一类人。
但是他半点也没有因此更欣赏卫亦君,半真半假地道:“所以你们就商量好了,打算天天堵在安仁殿门口逼我就范?”
吴自远赶紧道:“冤枉啊,我可不敢堵皇上的门,是皇上不想见我才对。您是故意把我们晾在外面罚站的吧?这两天日头大得很,晒得我皮都脱了好几层了。”
李复书被吴志远可怜兮兮的模样逗笑,哼道:“就是要晒脱你们几层皮,好叫你们知道我的门可不是好堵的。”
吴自远唉声叹气道:“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皇上把钱袋子交给我看管,我日夜不敢懈怠,一个铜板都不敢轻易放过。皇上一张口就要削去国库十分之一的收入,这么大的窟窿可叫我上哪去填补?本想找皇上商量商量,还没说上一句话,倒先晒脱了几层皮。我算是想明白了,为免受皮肉之苦,以后皇上要往外掏多少,我就答应给多少,反正也是皇上的钱袋子,窟窿捅得再大,也有皇上撑着,我只管躲在皇上背后乘凉就是。”说着十分有眼色的给李复书端茶倒水,大有赖定他这棵大树的趋势。
原本还隐隐有些怒气的李复书这回是真没脾气了,接过茶水道:“被你们堵了两天不敢出门,难道我还不能生气?尤其咱俩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不想着帮我把他们劝走,还跟着他们起哄,更是气上加气。不过看在你职责所在,我就原谅你了。”
吴自远又是嘿嘿傻笑,殷勤地把李复书的茶杯再次斟满,劝道:“喝茶,喝茶。”心想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