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栾城旧案
长宁二十五年七月初十戌正初刻
凌靖尘以巡视粮道为名密会纪庭昀的事情做的无声无息,未免身边潜藏异心人一时难察,故特地避开了随行之人独身进入程国,等到结束一切事务回到朔安时,延绵一月有余的京郊亭海镇时疫几乎早已无碍,可每每听身边人道来时疫之凶险,他依旧眉间微皱,心中是说不出的惴惴不安。
“你离府二十三天,独身去了亭海镇?”凌靖尘昨日深夜而归,担心如往常一样照例回至王妃寝院安歇会吵醒重曦,所以独自歇在了自己院子中,今早进宫述职后,接连着领了兵部差事,奔波在外一时顾不上半分安歇,等回府琢磨着解决自家师妹的事情时,已渐黄昏日落。
重曦此刻正坐在王府后园中的葡萄架下面,那是她特地吩咐佟管家找人侍弄的,这时候正随意折了个树枝拿在手里把玩,手上动作不闲着却又心不在焉的样子,全然进了凌靖尘的眼里。
“你可曾在京兆尹府的人面前露了身份?仔细想想!”
面对凌靖尘接连抛出来的不留缝隙的问话,重曦却显得十分有理,更荒唐的是居然还拿着树枝直接指着她师兄,气鼓鼓地问道:“师兄呢?师兄可是忘记了答应过我什么?你也仔细想想!”
瞧她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就不像受了什么委屈,凌靖尘一颗担忧的心刚要落下,便愈发想要责备她,忙了一整天现下好不容易能够松泛些,这会竟然被一个重曦逼着问话。
凌靖尘正斜身倚靠在藤架下,不出好奇地说道:“我答应过要把你全须全尾的送回师父面前,你倒好,主动跑出府不说,还和京都药阁的人在一起,你是生怕自己这张脸还有谁不认识?”话音刚落,却没想到重曦竟出奇平静而没有再和他争执半句,双方原本剑拔弩张的气势反倒因此而中止了,只能默想着准备捋一捋该如何解决这段时间重曦有可能露出的破绽。
片刻后,葡萄架下的两个人突然听到了一个许久未闻的声音。
“参见殿下,属下前来述职。”
重曦率先循声望去,竟发现不知在长廊外何时站着一个陌生的黑色便服男子,自她入府以来从未见过此人,照理说王侯府宅的幕僚或护院无论如何是不能够进入内宅的,可这个人却能未经通禀而直接到这个内宅后园来见宣亲王,可见他极受信任。
向自家殿下行过礼,那男子随后侧过身来,后退了几步后才朝着重曦的方向再次行礼道:“请王妃安。”
虽不曾见过,可凭借眼前这身王妃装扮,他也知道她就是宣王府的女主人。
他奉命离开朔安已有大半年,如今再回王府倒是深深觉得这里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例如刚刚看见的后园大片药圃和那个盛暑乘凉的葡萄架,便不可能是他家殿下的授意,必定是出自新王妃之手。
“阴林?”凌靖尘压根没想过他会回来的这么快,上一次收到来自南疆的书信还是一月前的事情了,“走,我们进去说。”
月色渐起,重曦回身看着他们前后离开园子的身影,总觉得自己与这人有些似是而非的渊源在身,正欲从葡萄藤下起来的瞬间突然灵光一现,猛然蹙了下眉,一拍脑门才想起来,她不久前还在浮言药阁章娆故意扔掉的纸团上面见过他的名字。
外府书房刚点起了烛光,阴林便行跪礼作揖道:“属下有罪,没能把江姑娘照顾好。”千里奔袭而来,他尚且带着风尘仆仆的归来之感,却在真正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在凌靖尘的面前请罪。
凌靖尘叹着气亲自将他扶了起来,苦笑着说道:“能左右她决定的人已不在了,我怪你做什么?”
“属下离开妄缘塔时,江姑娘早已启程前往南川上碧茶庄,如今想来已经见到了姜三公子,就算想要前去雁山夺一个阁主之位,以她的身子,也至少需要再在茶庄修养月余。”
“嗯。”凌靖尘有些失神的眼睛在看书案上那副昨晚绘至一半的红梅图,眸光明明流连在此却又似乎不是在看那滴血般的寒梅,“你临行前我只交代过,她是竹苏江柒落,而江柒落究竟是谁,如今想必你心中早有了数。”
阴林点了点头,脑海里翻过数月的南疆时光,想起她毫不掩饰而十分坦然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如今仔细琢磨,竟句句都似有深意:“江姑娘似乎从未想要瞒我,从姜氏玉佩再到上碧茶庄,还有弦月山庄庄主夕染,原来她一直都很相信我......因为我是殿下派去的人,而殿下是不可能害她的。”
“夕染......”凌靖尘反复嘟囔着这个十分熟悉的名字,“姜夫人和我母后的兄长,原来竟是他在坐镇弦月山庄,就是这个人默许了她的江湖血路。”
“难道,您真的要眼看她去挑战弦月山庄阁主之位?那是一场生死论剑,若这一次输了,殿下不可能再救她,也根本救不了她了!”
“我,我没有资格让她停下。”话里尽是隐忍,他大概能猜到江柒落藏于心底的盘算,那是她隐于竹苏山林背后而深深埋进心底十一年的钉子,七岁那年朔安姜府的一场大火,几乎断送了她所有的天真稚嫩。
而如今,她想要为家仇旧事讨回公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令责她停下。
“那,那殿下你自己呢?”阴林依旧担心地询问道:“陛下因程国细作之事曾疑心殿下,如今形势可有转圜?
凌靖尘摆了摆手道:“我无事。”他走去雕窗前亲自打开了一道透风的墙,平静地说道:“罢了,如今你既回来,府中许多要紧事我倒也有放心交办的人了。”
阴林循着窗子大开的间隙望了望,确认院中无人后才问道:“王府里面各方势力的眼线,殿下尚未尽数拔除吗?梁家的、旭王府的、还有庭鉴司的......”
“旧人去了还有新人,倒不必如此麻烦。”
“那王妃?”阴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自从江姑娘杀了秦襄之后,据说朔安庭鉴司倒是被迫遣调走了好些个老手,在咱们王府附近徘徊监视的人应当比原先少了许多吧?”
“王妃是我竹苏同门师妹,若是些无关政务的小事,我就全当不知道。”凌靖尘正说着,二人皆听到了府外远处渐渐传来的嘈杂之声,他微微蹙眉有些奇怪:“这外面是怎么了?听跑马声和铠甲声倒像是巡防营的人。”外府书房不比内宅和后园清宁,有时候是能够听闻到街区内外杂声的。
不过,今晚的嘈杂声似乎格外严重,火把光亮一个接着一个点燃了府外的大片天空。
阴林抬头环顾了一圈四方夜天,紧了紧护腕说道:“属下怎么觉得,离咱们王府越来越近了?”
两人察觉出了不对劲,这时佟管家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候在书房外轻声禀报道:“殿下,已经派人出去看过了,似乎是有贼人深夜偷潜入了刑部,意图翻阅结案卷宗,恰逢刑部内院未归的誊录使发现之后禀报了巡防营,这会正在沿街搜捕呢。”
“翻阅结案卷宗?”凌靖尘听完便觉得稀奇。
阴林低声嘟囔道:“真是怪事,结案卷宗白纸黑字的,看它做什么,总不会是冤假错案吧。”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抬头,顿时撞上了他家殿下同样疑虑的目光。
佟管家的话似乎还未说完,他手中灯笼里的烛光在夜风下摇曳闪烁着,“看外面的架势,估计不只查阅而已,恐怕是直接盗走了结案卷宗。刑部值守的人定是担心丢了差事而谎报,不然不会整出这么大的架势来。”
阴林道:“文崇街区的权贵公府不多,还临靠城里唯一的梦玺湖,想来是好搜捕的,就怕那贼人一路沿南逃窜到雍和街区,那可就不好抓了,挨家搜捕便没有一户是惹得起的。”
凌靖尘此刻已坐到书案后,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怪事扰乱心绪,有贼抓贼,有冤伸冤,宣王府的人万万不可能去蹚这浑水,能值得连夜翻阅的京都刑部卷宗,记载的绝对不是市井小案。
阴林看着他家殿下的态度,已经了然于胸,走至书房门口轻声吩咐道:“佟叔,您再去看看,若没有什么事,就派小厮叫府外的无关人等赶紧散了吧,围着咱们王府看抓贼,成何体统啊。”
凌靖尘欲将昨晚这幅寒山红梅图继续作完,奈何心中总有不妙之感在叮咚作响。
阴林离开书房去王府四周巡视,结果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再次敲开了深夜幽寂却灯火通明的书房,书房的主人缓缓走出,只觉院中灯笼太暗,轻咳了两声,瞅了瞅那个被阴林擒拿在手的贼人。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深夜偷盗刑部卷宗的贼竟是个异疆姑娘。
“你拿走的卷宗呢?”凌靖尘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院中那个被擒而半跪着的单薄身影,看着她那一身极其明显的南疆装扮,不由得升起了些好奇。
显然,她因方才的打斗而被阴林点了哑穴。
“殿下,这是从她身上搜到的。”阴林递来一个有些老旧的卷宗,纸张的边边角角不必打开也知道里面已经布满黄色旧痕,看上去这结案卷宗在刑部至少已封存了十年之久。
凌靖尘自从看到如此陈旧的卷宗之时便有了些疑虑,接过来,进至书房,站在窗边烛火旁,展开粗略扫了一眼,可就是那匆匆一眼,他就立刻变了脸色。
陈年卷宗上记载的不是别的案子,正是十一年前的栾城旧案。
此案牵涉甚广,上至大熙已故温誉皇后的母家栾城夕氏、东境主将正二品云武将军,下涉栾城浮言药阁诸位医者以及疫病中所有受害的无辜百姓,此案涉及细作通敌叛国之罪,涉及罪臣蔓延疫病拖延不报致死,经四个月核查审讯,不断调查就会不断挖出更多的人。
索性,那一年有罪的没有罪的,该死的不该死的,能够牵涉起来的一切都已经在第二年的那场落雪后被盖棺定论,再也无人问津。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很小,虽已经被教导过是非善恶,却终究是个只看得见表象的小孩子,当时八岁的他正沉浸在失去母后的悲痛之中,被记录在刑部卷宗里面的有关的一切细枝末节的字字句句,他其实一无所知。
如今有关旧事的一切就这样被送到了他的面前,却早已与他隔着跨不过的重重光阴。
轴卷冰冷,人情亦然,旧案的白纸黑字硬生生地刺痛着他的双眼,令他不言而怒。
现下已经临近深夜亥时三刻,王府外的嘈杂之声正渐渐稀疏。
凌靖尘示意阴林将这个女子带进书房问话,方才院中灯火过暗,进到书房里,他才真正看清楚别在她腰间的那一对双刃短匕,还有那短匕上面镌刻着的南疆文,两边的纹路恰好拼凑成了一个字。
他认识,那是‘華’字。
阴林解了她哑穴后便退出去守着院门,偌大书房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凌靖尘看了看那一双熠熠生辉的短匕,淡淡地问道:“你是何人?深夜取卷轴故意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那女子虽被捆上了双手却并不挣扎,就这样从容地站在凌靖尘的面前,娓娓道来:“家父是当年的东境主将,华长亭。”此言非虚,她腰间双刃短匕上面的华纹可以证明。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凌靖尘闭上眼,慨叹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华长亭与大辰联合,假传圣旨而故意延缓疫病救治,当年屠城一般的后果,造成整座城的百姓死伤十之八九,而他本人被刑部叛以通敌罪抄家问斩,从始至终华长亭并未发一言为自己的罪行辩白,可见罪孽早已板上钉钉无需抵赖。
就是当年,他的生母,陛下凌致的原配皇后因栾城夕氏灭族之祸而突然病逝,陛下过于悲痛以致罢朝七日之久。那年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年仅八岁的他永远失去了亲生母亲,那段日子在寂寂深宫他只能够与同胞的皇长兄相互依靠。
时至今日,母后的音容笑貌隔了整整十一年的光阴,在他心中早已模糊。
就算始作俑者已归案就死,却换不回因此而丢掉性命的万千无辜之人。
如果说何人教会他恨意的感觉,那么时至今日,他都会毫不遮掩的说出‘华长亭’这个名字,在他的眼中,在天下人眼中,华长亭在桩旧案中扮演的角色,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那女子眼神坚定道:“我知道,你是大熙宣亲王,是这世上最恨我父亲的人。”她从他的繁复深眸中只读懂了恨,那种透着凌厉却出奇平静的恨意,叫她只能攥紧在背后忍不住颤抖的双手。
“你既知道,还敢来?不怕本王将你丢出去,在刑部大牢里过满二十一道刑具吗?”
当年陛下亲自定罪,华将军府内竟无一人生还,更甚者天下华姓之人无论沾亲皆要改姓,不然以同党罪论处,自此大熙境内再无华姓之人。
谁知,那女子宁冒死罪之险也依旧执着,目不改色地说道:“家父蒙冤。”
凌靖尘冷笑一声道:“你有证据?”
她看得懂他此刻的眼神,那里面虽有一丝零星的困惑却更多是讽刺,她低下头抿着嘴唇,复而仰起头来直直正视他,说道:“没有。”
“没有证据,你拿着一个写满了你父亲罪状的结案卷宗深夜闯入王府,是在戏弄本王吗?”
“但家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断然不会通敌叛国。”她可以理解,这位宣王殿下恨透了他们华家,恨透了她父亲,但是她依旧要把自己知道的往事说给应该知道的人听,“栾城疫病来势汹汹,当年多少人望而却步,我父亲冒着风险是去救人的,不是去杀人的!”
“荒唐!”众人皆知陛下当年从未下诏书给华长亭,而是让临近州郡的医官与驻军在第一时间协助栾城。也就是说,华长亭假传诏书,与大辰里应外合,造成疫病控制不当,全城近万百姓陪葬,而他在逃往大辰的途中被抓获,证据确凿。
“刑部查案历时四个月,多少人因此无辜丧命!你现在想说这案子审错了判错了,就凭你一张嘴?想扭转乾坤吗?”这算什么?是华家人迟来的辩白?还是试图对于真相来一个极尽的扭曲?
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敢于拿着自己的性命在宣亲王的面前辩解一件早已无解的惨案,或许是因为极力争执的缘故,她纤细脖子上面隐隐显出了青筋,“我知道殿下不会轻易相信的,但事实如此,究竟是谁蒙骗了谁?”
“你从何处来?这些年辗转在外,又都去了哪?”凌靖尘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南疆装扮的姑娘,看年纪倒与阴林不相上下,敢只身一人夜闯刑部,轻功定然登峰造极,思及至此,他继续问道:“你内力深厚,师从何人?”
未等到那姑娘回答,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阴林竟突然说道:“我认识你的掌法,你师从南楼副掌门,贺兰冬佳。”他踏进书房,站到了她身旁替凌靖尘询问他想知道的一切,“只是我不明白,一日入南楼,终生非死不可脱离,你是怎么出来的?”
她猛然侧过头来,先是盯着阴林看了半晌,随后继续看着凌靖尘那一双深潭般的眼睛,带着些隐晦的傲气,淡淡地说道:“南楼剑阵并非不可破,我解开之后自己跑的。”
“那方才你!”阴林后知后觉,这姑娘刚才果然是故意输给他,如此才有机会被他带到殿下面前陈情旧事,“你是阿墨?冬佳掌门的小徒弟?”
他十分清楚,贺兰冬佳最擅长的便是轻功。
“我叫华青墨。”她的眼睛并不像她腰间的双刃短匕一样在烛火下耀目,那眼眸始终带着落寞与悲伤,“可我这辈子就只做了七年的华青墨。”
她知道,自她踏进书房后所说的话,宣王殿下没有一句是相信的。
“十一年前的旧事很远,可殿下仔细想想,家父莫不是有通天的本领,才能用一场疫病便葬送整个栾城夕氏?可他又图什么?若贪名利,他已是手握重权的东境主将,何愁名利二字?若是家仇私怨,他难道不明白铤而走险将是全族灭顶之灾?这是怎么样的仇怨要两败俱伤才罢休?”
凌靖尘再一次陷入沉默,他摆了摆手示意阴林将她待下去好生看管起来,自己望着书案上面这副未完的寒山红梅图,沉默了约莫半柱香后才起身去书柜最底的一处夹层里面翻找出一封书信。
不同于载着十一年光阴的黄纸旧卷,这封书信却是崭新的。
那是姜卿言最后一次前往北境前留给他的书信,却没想到是最后的绝笔。
信中所写,与方才华青墨所言竟奇迹般的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姜卿言这些年暗中调查每一处蛛丝马迹,却总是每每在关键的一环中断。
合上信,凌靖尘再次陷入深思,莫不是真的另有其人在背后操纵,只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