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无尽幽狱(2)
魂归故里,可此去数千里,他终究无法为母亲扶灵回南疆,只能在连绵山陵处寻一僻静之地,奉亡母入土为安,而他独自戴孝守灵,整整七日未曾离开方圆半步。
山林平宁,无事而扰,他许久未曾如此静心了。
陛下因程国战役之死伤而大赦天下,以此为名将庭鉴司死囚移至梓山秘密杖杀,却为何将他母亲移出天牢,离开朔安范围之内?仅仅因为她早已病入膏肓,再无牵制他的价值吗?
司使公孙箐寻来时,凌靖寒头戴素帻,通身孝服正静坐墓前深思,听闻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也没起身,而是抬眸淡淡一问:“何事?”
公孙箐先是朝着墓碑恭敬一拜,随后有些急促地说道:“殿下,在梓山脚下行医的洛氏医女昨日突然失踪了,到现在始终未寻到。而且,上官世子回朔安却故意绕道至此,今早去秋孔碑附近寻了洛姑娘一上午,依旧未寻到踪迹,属下亲眼看见他写信着人送出,应该是去叫人了。”
执事大人向来诸事缠身,便是公孙箐暗中提领七皇子府心腹,时刻盯守重曦的安危,此刻见跪在墓前那抹素衣身影先是一怔,随后迅速起身提剑便走,一时衣袂飘飞,连着头上素带也迎风而起,他见状竟跪在主子身前,死死拦住道:“殿下!崔总管来了。”
凌靖寒眉心一蹙,紧闭双眸努力压下心中不满,嗓子沙哑沉着语气道:“陛下有何吩咐,着人领崔恕去庭鉴司宣旨便是,我如今母丧在身,不便见他。”
公孙箐言语中透着无奈,低眸说道:“他带着密诏,只见殿下一人。”
凌靖寒提剑行至庭鉴司外,果然看见一驾马车停在路前,车前站着位白发内侍,细纹毫不遮掩地爬上了他久经风霜的老脸上,权柄在握,就连中宫皇后都无法直接驱使此人,但其眸光却平静如水。
崔恕端袖立于原地,两厢僵持半晌,直到凌靖寒将手中剑扔给身后下属,他才淡然一笑,缓步走上前来,颔首微微行了半礼道:“圣诏在身,礼数不周,请殿下见谅。”
半霎后,只见凌靖寒掀袍跪下,沉重地低头接旨,神色却愈渐冷漠。
“陛下口谕,着老奴代问殿下一句话。”崔恕故意停了停,低眸打量着七殿下,如此姿态像极了雄狮被迫臣服在天下最好的猎手身前,不得不藏起闷在胸膛内的低吼欲望,等待着猎手最终的宣判,他轻咳一声道:“圣喻言:兰妃幽狱今已空荡,可要朕为你再添一人?”
他几乎是瞬间便抬眸看向崔恕,脸色早已煞白,右手藏于袖中暗自颤栗不止。
随后,盛怒下的雄狮似乎被囚笼又一次痛着磨钝棱角,他像每一次接旨时那样,伏跪重重叩首在地,道:“臣,领命。”
崔恕屏退左右,亲自走过来将皇子扶起,却趁所有人不注意时在其耳边快速说了‘速去郝庄’四字,等到凌靖寒再度看向他时,他却一掸手中拂尘,恢复成最初那般平和持端的姿态。
老内侍并没多做停留,而是当即启程回朔安复命,凌靖寒待车轮声再无可闻时,立刻遣公孙箐去传话给山下的苏谦,而他自己提剑策马向郝庄奔去。
暗房三面环绕着幽暗墙壁,剩余一处便是可进出的铁栏,正中间的长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器具,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文城民间居然会有这种地方。
重曦是被从上泼下的冷水弄醒的,伴随着的是身上无数大大小小伤口在被盐水侵蚀过后的嘶痛,剧痛之下,她却早已叫不出了声音,只剩下一副沙哑嗓子和早已遍体鳞伤的身子。
昨日她依旧蒙面出诊,起初见几位壮汉朝她而来,因深知自己身边藏着多方布下的护卫,倒也不做惊慌,以为是当地医霸前来挑衅,直到亲眼看见护在自己身前的高手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她才意识到此乃杀身之祸,避无可避。
被迷晕,被拖到此地,被上刑辱骂,承受着一遍遍的疼痛。
从这些人的神情中,似乎她就不该活着一样。
她双手双脚都被绑着拷具,原本清丽的脸庞此刻只剩下前所未有的苍白,自额头滴下的鲜血,顺着眉眼,两颊留下到衣服上,同样苍白的嘴唇,嘴角却有深深浅浅的血渍。
不是没有问过他们是谁,为何将她绑到这里?可每次询问后,都是更痛的刑加在身上。
狭小空间里,回响着铁链的撞击声,回声作衬,显得格外凄惨,像极了幽谷哀鸣。
重曦发出一声闷哼,无比沉重的头垂了下去,粗粗地喘着气,唇边却勾起一丝苦笑。左臂的丝丝疼痛,那是根本来不及痊愈的刀口,身上数不清的地方在滴着血,加上空气中的血腥,疼痛感似乎会更加明显,昏过去又被冷水冲醒,已进行了八九个时辰的折磨似乎没有尽头。
直到午后,院外霎时响起了刀剑之声,直到那扇门被猛地踢开,最先撞进他眼眸中的却是地上碎裂两半,浸染鲜血的月白玉佩。
里面的姑娘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他小心地除去了所有禁锢在她身上的铁具枷锁,她却如柳絮般飘然倒下,撞靠进他怀里的时候才吃痛着挣扎醒来,她的血染红了他的素服,犹如一朵妖艳之花悄然盛放于其间。
屋子黑暗潮湿,他把外袍脱下缓缓披盖在她身上,就这样将她抱进怀里。
不敢用力,怕她会痛;亦不敢不用力,怕她就这样在他怀中失了呼吸。
直到她悠悠转醒找回些许意识,朦胧之间透过暗室里本就不多的光,她忍着疼痛咬牙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尚未开口却因眼泪渗进伤口而疼得闷哼,只得轻声呢喃道:“碎了,它碎了......”
凌靖寒看她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附下身来用脸颊轻轻贴向她,努力听清她的话。
“把,把玉佩系在秋孔碑......西边第五株槐树上,你就会,就会来找我了。”重曦越说越委屈,眼泪决堤般涌出,只觉身体内部像被搅碎了一般,她低声抽泣却仍执意道:“他们抢,抢走了,我找不到你了。”